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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八十五章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除了陈舒,张大实二人弹劾之外,过了几日,又有数名御史上表弹劾。

        御史弹劾有几个特点,一是闻风而动,还是一个就是追热点。

        这追热点就好比现在的自媒体人一样,什么事情热,就往什么事情上凑,如此可以达到激浊扬清,以及增加自己名望的目的。

        譬如现在什么热点最重,那么就是黄河大水了。

        这一次水情不亚于万历十年时的那一次,身在前方坐镇的河道总督潘季驯是一日三疏向天子奏报。

        天子说了,潘季驯的奏章内书房,通政司不许截留,要第一时间送至他的手中。

        所以每次潘季驯的奏章一到,无数官员们就是在六科廊前等候传抄。

        每一日若是得到太平的消息,众官员们就是拍手相庆。

        在所有官员都关注的河情下,就有这么一个官员临阵脱逃,还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一的官员。

        弹劾林延潮就是打吏部,以及申时行的脸面。

        所以自弹劾一本上后,又有数名御史弹劾林延潮。

        其中有一名御史名叫邓炼,乃万历五年进士。

        此人担任御史后,有一成名之作。有一日朝议,正值他侍班,这时候有一头狗阑入朝堂,于是邓炼遵制上疏参劾,时人讥其为“参狗御史”。

        于是闻之消息后,邓炼一时'笔痒',一并弹劾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自己被参劾后,派人去通政司将弹劾自己的奏章抄了一遍拿回来。

        弹劾的奏章还不少,一共八本。

        林延潮将奏章一本不落看完后,从中理出头绪来。

        弹劾自己一般两件事,一是督办义学无功,二就是不顾河南水灾,自己执意进京的事。

        后者林延潮不去理会他。因后者弹劾自己的有两等人。

        一种人是意在申时行,杨巍,这样人的就算自己不做什么,也会被他鸡蛋里挑骨头的。

        这些人的背后就是李植,江东之他们,再往后就是张四维。

        这大佬斗争,水太深,所以不去管他,管了也没用。

        还有一种人,那就是纯粹讨厌自己的。比如参狗御史邓炼这样的,纯粹是自己的黑粉。

        林延潮现在名声正盛,但正因为名声盛,难免遭人忌,正所谓天下誉之,也必天下毁之。海瑞这样的清官,都有人挑毛病,又何况是自己。

        很多人喜欢你,就一定会有另外的人,因为别人喜欢你而黑你。这都是逃不过了,自己当年都劝张居正了,惟庸人无咎无誉。

        换句话说,要想不被人骂,当一个庸人就好了。

        御史一本劾章,能费多少笔墨,人家一个晚上给你能写出十本来,还不带重复,写出新意,写出感动来。

        因此林延潮不去理会,河南大水的事,他对自己名声并不在意,就算在意也没有,你拿那些黑粉有什么办法。

        倒是弹劾义学的自己不得不慎。

        林延潮看了弹劾总督义学,也是分两等人。

        一等就是房寰这样海瑞的黑粉,没有原因,我就是看不爽你。你就是用清廉来沽名钓誉。

        还有的人,就是通过义学的事,含沙射影来针对自己的,或者就是反对兴办义学。

        恰恰这兴办义学,是林延潮当初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唯一一件事。

        攻讦海瑞,再质疑林延潮,总之一句话,反对在京里普及义学。

        至于否定这件事的人,也提出了一个很可笑的理由。

        那就是普及义学后,顺天府各县县试,府试,没有比原先多录取一人,空耗钱粮。

        这个理由相当于什么,我市中学今年多招生三百人,但考取本市大学的仍只有五十人,所以这多招收的三百人,根本没用。

        他们就不动脑子想一想本市大学在本市招生五十人,是因为名额就那么多。

        普及义学的意义,不在于实现更多的精英教育,而在于普及全民教育。这两个是纯粹南辕北辙的事。

        但是尽管如此荒谬,可这个观点却得到了不少读书人以及官员的认同。因为在他们的理解里,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

        除此以外,读书都是没用,普及义学不能提高升学率,那不是白办吗?

        其实这一切一切说白了,就是在顺天府兴办义学三年,都没有见功。没有成绩,自然令朝廷要不要每年继续投入上万两银子维持义学,产生争议。

        所以朝野上下这停止义学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此林延潮不能无动于衷。

        因为这是攻击林延潮的政柄。

        林延潮拿着奏章凝思对策,而一旁丘明山则道:“这些御使攻讦老爷,我们也不能也派人弹劾他们吗?此事若我们不可姑息,任着他们打上门来。”

        林延潮道:“你说的义学之事,还是黄河大水之事。”

        丘明山道:“二者皆是。”

        林延潮道:“没错,黄河大水的事,我可以放在一旁,但义学的事不可。”

        丘明山道:“东翁的同年在御使台的不少,何不让他们出面为我们说话?”

        林延潮道:“不可,狗咬你一口,你不能也去咬他。弹劾奏章来往,只能令朝堂上乌烟瘴气而已。”

        林延潮正说话时忽然下人禀告道:“老爷,濂浦的林老爷来京了。”

        林延潮一听又惊又喜道:“他身在何处?”

        下人道:“已是到前院。”

        林延潮立即责道:“怎么不早通报,随我速速出迎。”

        林延潮当下来到前院,但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青衫男子,正负手立在院中,一旁下人给他从马车上搬行李。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林延潮见过老师。”

        这青衫男子回过头来,走至林延潮面前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叹着道:“十余年前,你为儒童,我方而立,而今你逾弱冠,为师却已是老了。君似东去之水,我只是江边礁石,然而能目送你远去,知吾学所托得人了,足哉!”

        林延潮心底百感交集道:“老师,正值盛年,大有可为,何必言老。”

        林烃笑了笑道:“若无眷念红尘名利之意,心即已是老了,为师这几年来尝生死别离,人间种种之苦,早没有了仕进之心。我这一次来京,不愿惊动任何人,顺缘而去,你也不必替我奔波。”

        林烃这一句话将林延潮所有的话堵住了,林烃是何人,不说这一次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力荐他出山。

        不说他濂浦林家在以往朝中多少人际关系。

        更不说庶士士出身。

        仅仅凭着他是首辅申时行的同年,申用懋,申用嘉的老师,他要想仕途得意,一点也是不不难。

        可林烃却没有了仕途上进取之心,这点谁来也没用。

        下面林延潮吩咐人招待随林烃而来的家人,自己则是相陪。

        林烃坐在位上道:“对了,我一来京,即听闻御史弹劾你是吗?”

        林延潮苦笑道:“真是坏事传千里,连老师都听说了。”

        林烃笑了笑道:“那你与我说一说吧。”

        当下林延潮如实说了一番。

        林烃闻言道:“兴办义学之事,为师以为你没有错。”

        “我生平只收过你一个弟子,你非我的族亲,又是寒门出身,除非家父,族里不少人都劝我不将你收门下。”

        “但为师见你第一眼起,即知你是读书之才,有志于科举,但心底急功近利,此非读书之道。我不忍荒废良才,当时辞官在家又有空闲,故而才教你读书。”

        林延潮道:“老师的恩德,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烃摇头道:“我只是说个例子罢了。延潮你家贫贫寒,非名门之后,若不得门路,如何与林泉,叶向高他们相争。茫茫人海中,你我相逢是一段缘法,那么其他人呢?其他怀有才华之人呢?”

        “兴办义学,就是让天下百姓知道,读书明礼,非富家子弟独有。科举做官,非官宦人家之门。人不怕吃馒头,怕的是从晓事起,就知自己一辈子只能吃馒头。”

        “王荆公曾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读书也是如此,去不去在于志向,但我等所为在于开一条路。让想走这条路的人知道有没有钱,何等出身都不是难处,读书只在于天资,只在于有志者事竟成而已。”

        “我等读书人与人常道何为仁?过桥后,再助人过桥,这就是仁。仁者,爱人而已!”

        林延潮闻言不由深受触动,当下道:“多谢老师,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深受触动,一旁堂下的袁可立,陶望龄听到林烃与林延潮的对话,不胜佩服。

        也只有林烃这样的业师,才能教出如林延潮这等的学生来。

        林延潮安顿林烃后,然后即是回到书房。

        方才林烃的一番话令他思绪不能平静,想到武英殿里天子的见疑,自己官职任命迟迟未下,他有很多话堆积在心底,不吐不快。

        林延潮看到书房里的笔墨,心有所动,当下磨起墨来。

        亲自动手磨墨,帮他平和了心情。

        但见墨已化开,林延潮取过一支笔来,抬头看了一眼庭院中景色,然后在纸张上运笔如飞。

        屈指算来,林延潮已是许久没写过文章了,今日却文思如泉。

        文章的名字很简单,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一句话取自管子。

        人一生下来,争的就是分肉吃肉的权利。

        最初时,身体最强壮之人垄断一切,但有长矛弓箭之后,从此弱者敢不从命。

        后来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法家治世,以兵革杀伐,以严刑峻法为文,文字只要以刑法政命之名存在即可,但有一等人却不肯,他们饱读诗书,以先贤之言为规,读书授徒,不受王化,故而韩非子云'儒以文乱法'。

        而到了今日,国家之贼,已成了这些世代簪缨,口颂诗书之人。他们身有功名,免税避法,日复一日穷奢极欲,讲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觉得得来一切理所当然。

        大多数百姓们目不识丁,自己又能听谁之言,辨何是非?谁又能替他们讲道理?

        正如有了长矛弓箭,方能对抗匹夫之勇。

        义办义学不是让更多的老百姓成为读书人,更是让每个老百姓都是读书人而已。

        如此读书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延潮一篇文章,若用白话翻译,大概就是上述的意思。

        文章一气呵成写完,区区数百字,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林延潮写文章,从不修稿,笔停则文成!

        吹干墨迹林延潮携卷走至大堂,林烃与众学生们都在。

        众学生们正向林烃请教学问。

        林延潮将文章递给林烃道:“许久没有请老师指点文章了,今日学生偶得一文,请老师指点。”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吃惊。林延潮当官以后,已经是许久不写文章了,这一次竟重操笔墨。

        林烃笑了笑,当下将林延潮的文章读了一遍。

        林烃看完后,弹纸笑道:“此文可以为心声。”

        众学生们听了不由翘首以待,众人争相传阅,三五人凑在一起读文。

        袁氏三兄弟,杨道宾本因林延潮的前程而忐忑,但今日读过这篇文章后,都是震撼不已,所谓醍醐灌顶也不过如此。

        袁宗道不由仰天道:“我以往埋首穷经,今日方知不过一书虫而已。”

        袁宏道道:“读书不能思辨,白读而已。”

        袁中道道:“不读书是愚,我等为了读书而读书也是愚。”

        杨道宾斥道:“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要读书考功名。”

        杨道宾话中如此,但手中看到文章看到时,心底震撼无二:“王阳明当年云,读书是为了成圣贤,但若是老百姓都能读书,那么不是人人皆可能成为圣贤吗?”

        “普及义学之意,大概就是如此了,林宗海此心还真是够大的。”

        杨道宾这几日本来有离去之意,但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却为以往见识浅薄而后悔,又暗自庆幸没有草草作出决定。

        袁宏道出声:“学功先生,请允我以文刊印,让读书人都能知晓。”

        林延潮皱眉没有立即答允。

        其余学生都是道:“先生,今日朝堂上不少奸人都攻讦义学之事,此文一出绝对可以堵住这些宵小之口,也挽回了海青天的清名。”

        “是啊,若是继续让这些人攻讦下去,海刚峰非辞官不可。”

        林延潮闻言终于点点头道:“好吧。”

        得林延潮答允,袁宏道大喜,当下揣文而去。

        袁宏道先回到房中,二话不说拿起自己的印章,在林延潮的文章上首盖印,然后珍而重之的收好,自顾道:“这等绝世之文,为传家之宝倒是次之,重要的是,可以激励袁家后人读书之不易。”

        “尔等于课堂消磨之光阴,乃一代一代之人争取而来,感不珍惜吗?没错,就是这样的话,拿来教育子孙。”

        于是袁宏道将文章又读了一遍背诵之后,将林延潮原稿藏好,自己重新写了一篇带走。

        但袁宏道却忘了自己并非过目不忘,自己背诵的文章里,与原文相较错了一个字,日后刊发出来后,引起争议,成为后世文坛上个一桩公案。

        直到最后原稿现世,这才结束争议,但这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文,早以成为学校拿之'全文背诵'的文章,一代一代之人已是无法改口了。

        于是经过三袁,杨道宾,以及林延潮的众门生的传扬。

        不过数日林延潮的文章,立即传遍京师,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当初林延潮尚是举人时,名声不显,一篇漕弊论,尚且名动京华。

        今天林延潮已成为了林三元,天下读书人都传颂他的文章。这一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文章一出,顿时读书人争相读之。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有人读到此时,但觉纸上之声,振聋发聩。对于这段管子的原文,有了新的认识。

        ……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利在一时不谋也,利在万世必谋之……

        ……子孙虽愚,诗书必读,忠厚传家,乃能长久……

        有人读到此时,徘徊绕室,久久不能平息,于是以此作为家训,言传而身教,从此家里圣贤辈出。

        至于顺天府的大小义学里,当初朝廷有意废除义学的声音稍稍传出,每个蒙师不免为此忧心。

        他们想要发声,但官府岂会在意。

        但文章一出,蒙师们绝对是比任何人对文章感动身受,读文之后忍不住流涕,唏嘘不已。

        他们所操持的并非一分生计,而是背负国家之将来。

        每个老师也是第一时间拿着这篇文章一字一句地交给尚在识字的蒙童们。

        现在他们尚小,不过略懂文中之意,但将来长大成人,必不后悔昔日所读所学。纵使义学废除了,也知道今日有人为他们的权益争取过,奋斗过。

        一时京中所有学堂,文章经由儒童们的朗朗读书声道出。

        最后就是那些写文攻讦海瑞,抨击义学的几位御史们。

        他们每日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清扫门前的无数垃圾,常常是早上清理了一车去,傍晚又是一车来。

        而他们上朝之时,犹如过街之鼠,生怕被人认出,昔日的同僚,除了御史外,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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