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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大将奇谋


直到滱水以北的燕军尽数撤离,赵军在没有任何阻截的情况下顺利渡河,赵括依然有些没搞清楚,己方到底是怎么胜的?

        底下的士卒是一无所知,唯上命是依,但有自己消息渠道的赵括,却时不时能从鲜于校尉处得知一些延迟数日的消息:比如大将军发兵攻高阳邑被燕军所败的传言,比如赵军前锋一路败退,眼看都要退到饶邑了……

        但哪怕最不利的情形下,赵括依然相信,父亲绝不会就这么点本事,但这反转来得太过突然迅捷,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燕军却突然选择从滱水北岸占领的三座赵国城邑撤离。

        等到九月初,赵军已经收复新处县,赵括奉命去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苦陉半步的中军汇报军务时,才得以接近整件事的全貌……

        苦陉早已不是半个月前大军云集的景象了,除了仅剩的数千看守粮草的卫队外,这里的兵卒几乎全部被派了出去,派往赵括根本不知道的方向,昔日大营如今竟有些空空如也,静谧的清晨,连麻雀都敢明目张胆的落下。

        不过与之相对的,便是从后方源源不断向北开来的辎重粮草,它们在苦陉堆积成山,远远看着就让人安心。

        赵括并没有因为自己是马服君的儿子就得到特殊照顾,提前接见,他必须手持木牍,耐心地站在帐外,看着一个又一个来自各个部队的将军信使依次入内,又陆续带着新命令离开,帅帐的帷幄之中,就是这场战争里赵军的中枢。

        终于轮到他时,赵括恭恭敬敬地入内,发现父亲正坐在帐中央,一边看着手边的地图,一边就着灯烛书写命令,听到脚步声声音,才抬了抬眼,见是赵括来汇报军情,也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不过赵括看得出来,父亲心情相当不错,这场战争仿佛当真让他焕发了青春,那看似严峻的神情中,甚至还透出几分英气。

        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交付鲜于校尉的简牍后,就算赵括心中满是好奇,却依然得稽拜而出,为后面进来的信使腾出空间。

        直到夜色朦胧时,赵括才又得到父亲的传唤,让他陪着他一起在营中走走。

        父子二人并肩而行,赵括看着赵奢亲切地与陆上遇到的将吏士卒们打招呼,他几乎能叫出亲卫里每个人的名字,看到有人在练习持矛格斗,还上去指点两下,看到兵卒们吃饱饭后在玩投石超距,还笑吟吟地旁观,士卒们起哄让马服君露两手,赵奢笑着摇头,却让赵括代劳。

        当他们走到大营边缘的位置时,这里已靠近郊野,此刻正值黄昏,空中满是流萤,仿佛有了生命。

        赵奢看出儿子有一肚子的话,便淡淡地说道:“有何不解,尽管问罢。”

        “儿想知道父亲此战方略,为何燕军先胜而退,莫非我军这一切举动,都是疑兵诈败之计?”

        赵奢微微一笑,此时此刻,仿佛恢复了父子在家中演练兵法的情形,他也不再隐瞒,讲解起了事情原委……

        原来,在滱水以南故布疑兵虚张声势,的确是赵奢的计谋,为的,就是让燕将以为,他真正的目的是高阳邑。

        赵奢让人佯攻高阳,丢下了数百具尸体,接着又诈败,引诱燕军按捺不住发动追击,但燕军前锋却在饶城附近遭到了赵军伏兵的阻击,同样损兵千余。

        这也就算了,这时候让燕军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南线时,北面却有一支赵军奇兵突入到燕下都武阳附近……

        “武阳周边满是关隘,更有易水长城为塞,守卒甚多,父亲是如何遣兵过去的?”这一切都让赵括有些目眩,这其中一环扣一环,又叫他听得兴奋不已,但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他却全然不知。

        “燕赵边塞,赵国有鸿上塞(倒马关),燕国有荆阮关(紫荆关),相隔百里,两关之间是崇山峻岭,然而就连当地人也知之甚少,易水的上游,有一条叫做‘乐徐‘的鸟道,可以容小部徒步通过……”

        至于赵奢为什么知道?

        老将军大笑起来:“你以为当年老夫与乐毅因为沙丘之变牵连,逃亡燕国,是大摇大摆走的大道么?国内选将时老夫就对太后、大王说过,燕国曾以我赵奢为上谷守,燕国之通谷要塞,奢习知之,此言非虚啊。”

        就这样,当那支仅有千人的赵军突然出现在武阳附近,可把燕国人吓坏了。

        “原来如此。”赵括恍然大悟,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国都有警的确会让人惊惧,但也不至于导致前线全军后撤吧?

        “燕国制度与赵国不同,分上都下都,燕王春夏两季在上都蓟城,而秋冬两季则在下都武阳,武阳距离赵燕边境不过百里,仗着有山川阻隔,更有荆阮关、易水长城为塞,所以燕国一直以为下都十分安全。如今燕王站在武阳宫内,却看到城外有火光,岂能不怕?如今的燕王是燕昭王的庶子,一向色厉内荏,只需要他一封命令,便能让前线将士匆匆回头,后撤勤王。”

        “燕王胆子也太小了罢。”赵括嗤笑道,他看出来了,父亲这算得上是“围魏救赵”的翻版,不过父亲就这么笃定,燕王不会调遣其他方向的兵卒追剿那支奇兵,而会让荣蚠回师?

        “老夫久居燕国,深知燕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接着,赵奢便掰着指头,为赵括算起了燕国军队里的三个派系:乐氏为一派,燕国本土将领为一派,此外还有荣蚠这一派。

        “这三方相互间掣肘,一方为将,其他两方必然生嫉,相互间的敌视,比对敌国更甚。老夫在燕国多年,自有人脉喉舌,已提前让人去武阳内散播谣言,说荣蚠听闻赵军攻下都及高阳,竟先救封地而不救武阳,其心可诛也……如此一来,燕国内部肯定会有人向燕王进谗言,让荣蚠回师。”

        赵括还是不甘心,拿出了昔日在紫山父子论兵时的抬杠:“若荣蚠学匡章垂沙之战时的抉择,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呢?”

        “那此战不论胜败,他在燕国的仕途,便彻底完了。”

        赵奢抚着胡须,为赵括讲起了魏文侯和乐羊的故事。

        “当年,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本来有些志得意满,不料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大惊失色,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

        “将在外而君疑,现在荣蚠之才能比不上乐羊,燕王的贤明也不如魏文侯,对将领的猜忌却更甚一筹。作为一个外来的宋人,荣蚠在二十年前还曾做过擅离军队,与魏王谋划宋国复国一事,那件事虽然被燕昭王原谅,其他人却一直记得。荣蚠深知自己的处境不妙,如今武阳城内,对他的诽谤何止三筐,若是执意不回去做出救武阳的姿态,他在燕国就彻底完了。”

        赵括是听得目瞪口呆,这是父亲依靠他对燕国君臣将相的熟悉才做出的谋划,那千余摸到武阳附近的赵军,其实对燕下都构不成实际威胁,却能逼迫燕军前线后撤,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这就是名将奇谋么?

        同时他也对父亲的印象焕然一新:原来父亲不止是打仗内行,玩弄心计也如此娴熟?

        赵奢却淡淡地说道:“在这一点上,老夫也是跟田单学的。”

        赵括大奇:“父亲不是与安平君不睦么?”

        “不睦归不睦,但你以为,我和田单是那种因为用兵之道不同,而将对方的东西摈弃不用的心胸狭隘之人么?对付燕国啊,还是田单当年在即墨的离间之计最有用。燕国就是这样,派系甚多,内斗严重,若是君上贤明,便可大霸北方,若是君上不贤,就只能困死一隅,成不了什么大事……”

        言语间,赵奢竟有一丝遗憾,也不知是为燕国,还是为他的对手荣蚠。

        “荣蚠这会想必是进退两难,他应知道,出现在武阳附近的赵军并不能给下都构成威胁,却不得不回。要是回去,前线见主将都跑了,没有战心必然大溃,所以他索性收缩兵线,往后方撤离,不过如此,也少不了事后因为没功劳,丢了大将军之职。这位老将军啊,这辈子的征战,算是到头了……除非……”

        “除非什么?”赵括问道。

        赵奢却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

        ……

        这一夜赵括留在大营,为此事而难以入眠,即为父亲的大将奇谋而赞叹,又有些可怜那上下掣肘的荣蚠,到了三更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这一夜,他没有再梦到铁马冰河,而是梦见了真正智将该有的模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鼓声吵醒……

        “发生了何事!”赵括一咕噜翻起身来,第一时间摸到了自己的剑。

        等他掀开毯子冲突营帐,号音已响彻清晨昏暗的天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拼命催促。

        大营的士卒听到了这催促,赵括赶往父亲大帐的途中,但见兵卒同他一样,一脸迷茫地匆匆起身,人和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他们忙着系紧马车,熄灭营火,拿起武器,开始集结。

        这是作战的集合号角。

        等赵括找到父亲时,却见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大帐外,他的亲卫正在为他披挂甲胄……

        “父亲,莫非是有敌来袭?”赵括匆匆问道。

        赵奢面色依然如古井无波:“若我所料不差,如今荣蚠进退两难,他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用奇,假意全线后退,骗我进军,大军去攻城略地,我的大营必然空虚,若是能派一支奇兵突入进来,斩杀了我,或是烧了粮草,那这场仗,依然是燕军占优。”

        老将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二十年了,荣蚠,你果然还没老!”

        田单也好,乐毅也好,荣蚠也好,赵奢也好。

        对他们这代从战争里长大的老将而言,没有谁是心甘情愿老去,像老马一样死在枥槽里的,他们这些人,谁没有属于自己的骄傲,藏着一手属于自己的大将奇谋?

        “那该如何是好?”这句话赵括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问出来,从父亲的镇定里,他已经明白,父亲一定有应对之策!

        他只是推开了那或许是因为紧张,将甲胄束得有些紧的亲卫,亲自跪下,为父亲扣上扣环和系带。

        甲胄冷冰冰的,佩剑微沉,外面的号角依然刺耳,鼓点依然急促,却不再使赵括慌乱,而是让他血脉喷张。

        他知道,他这二十年来,期待已久的一刻,终于到了。

        他可以与父亲一同踏上战场,持剑站在他身前,父子二人一同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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