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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第二百三十二章


话说五城兵马司的捕快听马道婆庙里众人描绘一番,从“贾宝玉”三个字便知是荣国府的人了,当年这个贾二爷误杀南安郡王之事尽人皆知。遂赶忙请赵承过来。

        赵承从头细问情形,知道马道婆亲口承认施法害贾宝玉,又听那小道姑说贾琮自称“三坛海会大神”,哪里还敢去荣国府?连他自己都嘀咕:“原来琮三爷不是善财童子啊!”

        一旁有个天性八卦的捕快道:“善财童子是牛魔王的儿子,纵修成正果也是个妖怪出身!哪吒三太子才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呢。瞧琮三爷说话的那调子,‘真的当我是红孩儿那小牛犊子么?’全然没将善财童子放在眼里嘛!”

        另一个说:“也难怪,哪吒三太子姜太公那会子就成神了,当时牛魔王都不知道出生没。”

        又一个道:“莫非这个马道婆误以为他是红孩儿才敢出手的?啧啧,连人家兄弟是谁都没搞清楚,活该法力不济反被人杀!”

        赵承摇头晃脑的道:“我每日说什么来着?在京中办差,千万要小心,什么人物都有!瞧瞧,公侯王爷咱们都遇见过,如今连神仙都遇见了!可开眼了不是?”难怪我往常同他们府里打交道从来都灰头土脸的,合着他们家出了位哪吒!日后须得愈发谨慎些。

        又有人问:“那个白姑娘是谁?”

        赵承瞪了他一眼:“大户人家的事儿别瞎打听!”那人赶紧缩了脖子,心中早脑补了一番风流情怨。

        赵承遂将马道婆之死判做施妖法害人被反噬而死,压根儿没上荣国府的门。

        倒是贾琮这个“哪吒”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者向荣国府打探一番贾宝玉当时情形,与马道婆之死串在一处,顿时合成了一出《斗法》!还有能说会掰的先生编排成评话,热热闹闹茶楼酒肆说开去,变成了“飞剑斗符、大战三百合”。“马道婆看他金光之中的神貌是个扎了红头绳的孩童,又听说善财童子下界渡劫,心道,区区小牛犊子贫道还不惧。不料斗法之时那琮三爷忽然身现莲花,马道婆惊呼,原来是哪吒三太子!可惜为时已晚,乾坤圈劈头飞来正砸中面门……”。诸如此类琳琳种种。此为后话。

        另一头,李纨派人抓了玉钏儿,依着贾琮的话好生关着,待宝玉身子调理几日再用她。玉钏儿知道事情败露,万念俱灰,一心等死。

        次日,冯紫英将钟威镣铐加身提来自家的水榭。水榭中施了座大屏风,他与司徒磐便藏在屏风后头。

        有人带钟威走过九曲桥,见水榭当中设了一案、二椅、一壶、二盏。早春时节,风暖云淡,不知何处有花香飘过来,闻了很是舒心。一位胖乎乎的少年正凭栏而立,见了他笑眯眯挥手道:“钟将军你好~~我叫贾琮。”

        钟威眉头一动:“荣国府的贾三爷,听闻过大名。”不禁心口狂跳。

        贾琮走过来拱手道:“那个……钟将军,小子受朋友之托,特来相劝将军摒弃恩怨、为国效力。还望将军能给小子朋友一个面子,不论应不应允,都听小子把话说完。”

        钟威以为这个朋友指的是甘雷、陈氏等,冯紫英以为指的是自己,都微微一笑。

        二人入座,贾琮倒茶喝了两口,又想了会子,道:“钟将军可知道令侄还活着么?”

        钟威叹道:“不知。”

        贾琮道:“我知道,他活着。”

        钟威眼神闪了闪,不答话。

        “将军可曾怨他连累家人。”

        钟威摇头道:“不曾。那会子他才十七岁,本是个孩子。”

        贾琮点头道:“钟将军比许多人通情达理。那将军可想过,你们家并没有伤天害理,为何会沦落到那般家破人亡的份上。”

        钟威冷笑道:“贾三爷想说忠顺王府作恶多端还是先帝昏庸?”

        贾琮道:“都不是。是你与令兄既无能且愚蠢。”

        钟威吸了口冷气。

        “早些年太上皇将我家大姐姐送给先南安郡王霍煊为姬妾。那会子我太年幼,瞧不上霍煊又暂拿他没法子,只能叮嘱大姐姐万万莫要争宠,在府中当个透明人,待来日我必能想法子救她出来。只要她人好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说着,贾琮瞧了钟威一眼。钟威会意,轻轻点了下头。“后霍煊死了,他们家想送我姐姐去当姑子,我挑头领着三个哥哥硬生生将姐姐抢了回来!还当众打了南安老太妃。”他龇牙一笑,“将军可知为何我没遭南安王府报复?”

        钟威思忖片刻道:“三贾名满京城,霍王爷若想报复你,必有贵人拦着。”

        贾琮点头:“不错。我们兄弟三人俱是难得的谋臣,于朝廷有大用。霍晟跟我们一比算什么?钟将军与令兄若是国之栋梁,先帝哪里舍得委屈你侄子?有你们不多、没你们不少,他才会懒得替你们抱打不平。冤屈就冤屈呗,又不是没人受过冤屈。”

        钟威闻言惨笑一下:“三爷说的是,是我无能。”因问,“有酒么?”

        贾琮道:“没有,你将就下茶吧。”

        钟威只得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只是,朝廷这么大,栋梁只得那么几个,余下群臣皆不是栋梁。偏也不是家家都会那般倒霉的。钟将军,你们犯还了另一个错误,这个才是要命的。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忠顺王爷那般蛮不讲理的色坯,要躲他怎么也得躲去江南塞北吧?!躲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啊!那也叫躲?当日二皇子看上了我家表姐,我表姐直接躲去了台湾府!”

        钟威又愣了。半晌,他重重的捶了下案头,从丹田中发出一声怒吼,其悲愤悔恨直冲霄汉:“何其蠢也!”吓了贾琮一跳!过了会子又捶了一下。

        待他悔恨了一阵子,贾琮悠悠的说:“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世道上从不曾有过公平,现在亦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什么明君昏君,无非是稍微公平一点与极不公平的区别。你们盼着朝廷能待你们公允,这期盼本身就是错的。公平个头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过么?古今中外哪朝哪代有此记录?先帝昏庸。不错先帝是昏庸,难道不是先帝就不昏庸了么?当然,先帝极为昏庸就是了,昏庸得我都没什么话可骂他,算是昏君当中的一朵奇葩。我朝江山落到如今地步都是他的错!”

        屏风后的司徒磐听了又想笑又想骂人,偏他事先说好了骂先帝不可拦他,只得强忍着。举目去看冯紫英,也一副啼笑皆非、忍得难受的模样。钟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埋头喝茶。

        贾琮击掌道:“然我们皆活在这个并不公平的天地间,总不能认命等死吧!人,总得为自己、为家人一搏。臣子么,无非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得几个俸禄买米罢了。世上既无有公平,大家便都想求得一个能占便宜的位置。故此才有了主公、有了伯乐与千里马。伯乐若能成大业,千里马便能占便宜。比如别人家不敢替绿林盗贼销赃,我家就敢!旁人销赃要进班房,我爹就不用。”

        司徒磐满面扭曲,紧咬着牙关忍了半日,终低声向冯紫英道:“待会儿我若忍不住想去掐死这小子你莫要拦我。”冯紫英强压着笑声称“是”。钟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仍闭目喝茶。

        谁知贾琮接着说:“忠顺王爷强抢的民男民女多了去了。偏有回他瞧上了一位漂亮的姑子,我姐姐敬重那姑子、将她接入自家家庙护着,忠顺王爷竟不敢抢了!”

        钟威浑身一颤!

        贾琮抬目看着钟威:“早就听说忠顺王府养着许多绿林高手。他闲的没事养那么多江湖人作甚?又花钱、又不能替他管家理事。除非……”

        钟威不禁倾身问:“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时常去刺杀他。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三次不成四次五次六七八.九无数次!那人不死,忠顺王爷便不得安宁。”贾琮微笑道,“令侄必然活着,且还在孜孜不倦的行刺仇人——即当年的忠顺世子、如今的忠顺王爷。哦,他现在是鄂王了。想必既没有得手、也没有被忠顺王爷养的绿林高手杀掉。因为鄂王如今还养着那些绿林高手呢。至于下一次他什么时候动手、是会成功还是会被杀,小子就不知道了。”

        此言既出,屏风内外皆寂然。司徒磐与冯紫英张着嘴对望了半日。冯紫英比出一个大拇指,司徒磐含笑点点头。

        好半日,贾琮道:“刘登喜救了你,你也替他卖命许多年。如今他死了,却死得不冤。成王败寇,夺嫡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义忠亲王一系当年也没少死人。小子以为,你已偿尽刘公公的恩情、对得起他了。只是你的侄儿钟珩,当年你们身为长辈却不曾好生护着他,你还欠了钟珩的。再说,他是你们钟家唯一的骨血吧。若是大仇未报,想必也不会成亲生子的吧。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如……”

        钟威长吸了一口气,屏息凝神听着。

        贾琮倒了盏茶饮尽,舒了肩膀胳膊,含笑道:“不如钟将军去鄂州鄂王府左近开个茶楼,使个你与钟珩皆知道的词儿做招牌。例如他的字啊、你的字啊、你兄长的字啊……等他下一回去报仇的时候,看见招牌想必会觉得与这茶楼与钟家有缘,进去坐一坐……你功夫这么高,叔侄二人一道报仇,会不会容易些?大仇得报之后,你还可以替他娶一房媳妇儿,生个白白胖胖的大侄孙子。你们钟家也算有后了。”眼看钟威目中燃起了期待,贾琮扭头看屏风后头,“贤王哥哥,成么?”

        司徒磐也深吸一口气,起身从后头走了出来,向钟威道:“将军若肯放下刘公公之恩怨,寻侄儿、报前仇,本王皆不拦着。”

        不待钟威与司徒磐说上话,贾琮又道:“公是公、私是私。于公,你与你的同伴算是为刘登喜效力到死,不再亏欠。就如同他是一位东家,你是他的大掌柜。他的商铺因为经营不善关门大吉,你撑到最后一日,连薪水都没要。然而商铺还是关门了。这不关你的事,时也命也。总不能因为原先的商铺关门了你就喝西北风吧。倘若你觉得是对面商铺抢生意方使你们商铺关门了,不去对面商铺做事总可以吧,改行去当樵夫或是农人总可以吧。再说,你们商铺也不是没跟别人家抢过生意、逼得别人家关门破产过!在商言商、愿赌服输。一味的矫情未免有些不大丈夫。”一壁说,他一壁看着钟威。

        钟威听在耳中,心中洞明方才这些话哪个词儿最是要紧的。“你的同伴”。他的呼吸不禁重起来。方才贾琮拿钟珩劝说他的时候他当真以为那是在劝他投降司徒磐,这会子他顿觉那番话不过是幌子、说给屏风后头的司徒磐听的。这个贾琮,不但想救他、还想救其余同伴!一时心中千头万绪翻滚,又念着同伴又念着侄儿,许久安定不下来。

        他这幅模样司徒磐与冯紫英俱看在眼中,冯紫英乃道:“不如将军多想几日如何?”

        钟威点点头。

        冯紫英遂打了个手势,有守在桥头的兵士过来恭敬的请钟威移步。钟威抬目瞧了贾琮一眼。

        贾琮微笑挥手,信口吐出心灵鸡汤:“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人不应该活在过去,而应该活在当下;也不该为从前而活,而应该为未来而活。钟将军,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你很穷,但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钟珩。看——”他指着湖那头一片花架子,“新开的蔷薇花!”

        钟威远眺着那蔷薇花架子呼吸得快了些,旋即转身随押送他的兵士走了。

        他们渐渐过了桥上了岸,司徒磐忍不住问道:“琮儿,他会投我么?”

        贾琮含笑道:“会。”

        冯紫英捶了他一下:“好小子!能把死人说活啊!”

        贾琮道:“只有失去自我的人才会为输家效死。钟威因为没了家业没了自己,便将整个人生送给刘登喜。但他还有个不一定死了的侄子。万一这侄子没死呢?这便是希望。他有了希望便自然而然想为自己而活。想找到侄子,首先就得贤王哥哥放他去鄂州。贤王哥哥总不能平白无故放他这么一头猛虎归山。他须得自己想法子证明他已经不惦记刘登喜了你才会放他走吧。”

        司徒磐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肯信他。”

        贾琮道:“交给他自己去想。但凡有心去鄂州,他自会设法取信于你,不然他走不了。什么发毒誓啊之类的总不难吧。”

        司徒磐道:“他若不肯呢?”

        贾琮轻笑道:“他必肯的。没有哪个父亲叔伯会看着子侄涉险而不顾,何况那还是他们钟家唯一的骨血。钟威这会子还不定多着急呢,害怕自己去晚了片刻、万一钟珩让鄂王杀了呢?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到鄂州盯着他侄子才好。”

        司徒磐又道:“你真觉得钟珩当在行刺鄂王么?若是他没去呢?”

        “行刺鄂王那个分明是我信口雌黄的好不好!”贾琮撇嘴道:“瞎掰得那么明显,钟威是关心则乱,你俩也会信啊!只要钟威能像个寻常百姓一般生活,他就必然会与人交往。什么茶楼里的伙计啊、常来常往的茶客啊、隔壁酒楼的老板娘啊……保不齐他爱上一个寡妇想娶她呢?一个沧桑历尽的老男人,救了一个温柔苦命的小寡妇,哎呦呦,简直是天赐良缘嘛。钟威还没老,还能生儿子。”他挤挤眼,“擅长做生意的掌柜去种地,只怕不容易、赚不了几个钱。说起来,当年自己穷得叮当响,又不肯去对面商铺干活,还是对面那东家不计前嫌送了自己几个钱买地,终究欠着他的人情。哎呀,儿子还要娶媳妇呢!没钱可给不起聘礼、给不起聘礼就娶不回好媳妇,难道看着儿子娶个五大三粗的无盐女么?”

        司徒磐怔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又指着贾琮道:“你这小子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好好好,他若来对面商铺当掌柜,那东家必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贾琮蹦起来喊:“一言为定!”又扭头看冯紫英,“冯大哥当证人!”

        冯紫英也笑道:“好,我当证人!王爷不许抵赖!”

        三人便在水榭齐声大笑起来,笑声逐水传出去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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