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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5 第七百八十五章


贾琮柳小七在瓮山泊旁一座小宅寻到了闻空和尚的熟人丘生,  贾琮劈头砸了人家一大段调查报告掀底。丘生怔了片刻冷下脸来:“周兄这是何意。”

        “没什么。”贾琮道,“我想找丘兄核实一个猜测。沧州吴家知不知道闻空和尚的生父是谁。”

        丘生淡然道:“与周兄无关。”转身便欲关门,柳小七上前两步卡在他与另一扇门之间。

        贾琮“哦”了一声:“那就是不知道。若知道,  依着你二人之熟络程度,你该替他悲哀或沧桑半秒钟才对。那些和尚是怎么跟你们掰的?吴贵妃在宫中遭别的妃嫔陷害……别的妃嫔没那个本事,那就遭皇后陷害吧,被人狸猫换太子,偷凤转龙。”

        柳小七道:“哄骗也得靠点谱人家才信。戏文胡扯的不成,  紫禁城中换贵妃的孩子难比登天。我猜他们是说,  吴贵妃之子八字克父,太上皇下令送其入万寿禅寺出家。你看他师父了缘也是因为这个当的和尚,  因此庙里特让这个孩子做了缘的弟子。”

        “横竖那庙里许多前辈入寺的缘故都可以拿来使,大不了把两三个人的来历搅和一下。”贾琮笑眯眯望着丘生,“对吧。”

        丘生神色不定,良久才道:“妄议天家是非,周兄不怕死么?”

        贾琮哼道:“他们天家扒灰都爬出活人来了,  还不许人说么?”

        丘生果然如被雷劈了一般,脱口而出:“信口雌黄!”

        贾琮看着柳小七:“这样吧。咱们跟了尘大师说话,请丘兄在隔壁听。他若还不能接受现实,  就再跟了缘大师说话,请丘兄在隔壁听。嗯,  就跟他们套话、探讨先帝为何要挑吴贵妃扒灰这个问题吧。毕竟吴贵妃是吴天佐先生的亲侄女,  要说他是随便在宫里头抓个妃嫔就扒,  我不大信。”

        丘生瞧了他二人半日,  忽然道:“闻空师父忽染怪病,了尘、了缘两位大师陪他去北边寻神医去了,此事莫非不真?”

        “当然不真。”贾琮道,“因闻法和尚及其弟子的大宗绿帽批发案又有了新进展,了尘了缘都在刑部大牢。”

        丘生大惊:“什么大宗案?闻法不是与贵眷私通入狱的?又与两位大师何干?”

        “咦?你跟闻空那么熟悉,全然不知道此事么?”贾琮诧然道,“不止闻法,许多万寿禅寺的和尚都掺合了;私通的女眷也数不胜数,横竖半个京城的权贵头顶都是绿的。”丘生巴巴儿打了个趔趄。

        柳小七接着说:“闻空大师你就不用担心了,挺好的。过个一年半载还了俗做个书生或大夫,这辈子不会知道自己的来历。”

        贾琮道:“你二人若有缘再遇,还请丘兄不要告诉他身世,就当他是个寻常弃婴便好。”

        丘生看着贾琮道:“周兄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

        “嗯,不是。”

        丘生垂头思忖片刻:“我不敢信。”

        贾琮点头:“可以理解。我们这就安排人审问那两位老和尚,你亲耳听见便明白了。”

        丘生摇头,半晌才道:“……不必了。我信是真的了。”乃哀然一叹。“他本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贾琮安慰道:“待他褪去那身香炉味儿、活成一个自由的良民,依然可以做神仙一流的人物。”乃话锋一转,“吴瑞是你喊来的吧。”

        丘生淡然道:“周兄是朝廷的人吧。”

        贾琮皱眉:“我是不是朝廷的人很重要么?我看丘兄和闻空都是爱诗之人。文艺青年自带一种天真的善良。故此,我以为你们虽有些懦弱,都还算得上好人,至少大略明白是非。你总得承认,闻空这非但尴尬、而且危险的身世,还不如一个弃婴吧。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自身而言最好、比误认为他自己是太上皇与吴贵妃之子还好,对吧。”

        丘生眉间略有犹豫。贾琮道:“他若误以为自己是八字不吉的皇子,保不齐就会想要更多。比如恢复他母亲的名声、恢复自己的皇子身份。那么他就会去搜寻证据。要么什么都搜不着,自己憋屈的难受;要么搜到真实身份。”

        丘生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委实不如做个弃婴。”

        “那我们就这一点达成共识了。”贾琮道,“知道此事的人本来少。大家都不说,他这辈子不会知道。只是,如今还有沧州吴家误以为自家在京城藏了个龙子。还请丘兄辛苦一趟,再去沧州,将此事告诉吴瑞先生。为了闻空的终身幸福和吴家名声,还请他和吴家不要再寻找、打扰闻空。日后若有缘分偶遇,也莫让闻空知道自己是他们家的外孙子。就当吴贵妃生的是个女儿便好。”

        丘生又思忖半日,道:“我还是……亲耳听听了尘了缘两位大师承认此事的好。”

        “没问题。你今天下午有空么?我们这就安排。”

        丘生轻声问道:“他在哪儿。”

        “土匪窝。”贾琮笑眯眯道。当日闻空被人装麻袋抓走,送入盘龙山。山匪盘问他半日后说抓错了人。只是也不能放他走,就留在在山上当了喽啰,顺带请革命党派来的先生教他些自由民主之类的理念。“离京不远。眼下已事实还俗——他的僧衣坏了,只能穿土匪给的常服。山上不吃素、没人帮他剃头,也没有经书木鱼给他念敲。佛门戒律已破得所剩无几,也学会了许多俗家常识。你们俩交情深厚,等他招安下山了少不得会来找丘兄叙旧的。”

        丘生怔了怔,怅然道:“……也好。”

        后头便好办了。柳小七亲去刑部大牢套两位老和尚的话,丘生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虽早已猜到此事不假,丘生仍呆若木鸡、久久无言。歇息两日后,此人快马赶往沧州。

        一路到了东海书院旁的吴家大宅,丘生取张帖子求见吴瑞先生。吴瑞这些日子亦同父亲商议了良久,猜度万寿禅寺究竟出了何事。偏他们全家都是文人,手中并未养着细作。忽听丘生又来了,忙命请进去。

        丘生入书房见礼,含泪将闻空身世说与他知道。吴瑞瞠目结舌、好悬栽倒。过了会子,忽觉四肢冰凉、双目眩晕,身子一软往椅背上倒去。丘生忙上前按摩胸口,又掐了半日的人中,他方悠悠回转过神。良久,垂下两行泪来。丘生不敢离他身畔,只立着陪着垂泪,又倒热茶喂他吃了几口。

        吴瑞摆摆手,又怔了半日,哑声问道:“那两个老和尚怎么去了刑部大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从头细说一遍。”

        丘生遂从“周生”来访他说起。末了道:“那周兄和柳兄一直没说他们是何来历,学生猜必为摄政王跟前要紧的人物。”

        吴瑞冥思了一阵子道:“这个周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丘生忙说:“上回学生着急闻空大师忽染奇疾之事,忘了提他。学生是正月十五日在万寿禅寺遇上此人的。”乃又说起当晚经过来。“不知什么缘故,学生倒是颇信此人。”

        吴瑞让他写下‘周生’那晚所作的诗,拿起来看了看道:“其实不大应景,当是依着旧作改的。”再看一遍,“也有一番风流意思。依着此诗看,这个周生的功底还算扎实。”

        丘生苦笑道:“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

        吴瑞道:“我只看他可念过书没有罢了。”乃放下诗稿道,“如此说来,了尘他们是因为闻法和尚勾引内宅女眷才连累入狱的?”

        丘生道:“周生柳生是那么说的。”

        吴瑞哼道:“我信才怪!他们哄你个傻子呢。万寿禅寺内里之事他们十成十察觉到了,只不知查出了多少。”又思忖片刻,喃喃道,“大事……不好办了。”丘生吓得不敢动弹。吴瑞定定神道,“你先出去,我自想想。”

        丘生应“是”,撤身出去。才刚到门口,吴瑞又喊“回来。”丘生忙转回来:“先生。”

        吴瑞问道:“你方才说,不知什么缘故颇信那周生。你想想,什么缘故。”

        丘生不敢坐,立在案前想了半日,道:“此人所言皆有理。元宵那日他说起那家的三奶奶……我们早先都觉得那事儿不公,却并未细想究竟何处不公。直至听了他所言才明白,那三奶奶的娘家与她自身并非一回事。她被娘家婆家联手坑害,连闻空与我舅舅在内皆属帮凶。再有,他们虽将闻空大师送去了土匪窝,却能洗掉他原先的身份。日后招安下山他便是另一个人了,再不与万寿禅寺相干。于他自己,委实是身世无人知晓最好。”

        吴瑞点点头:“我方才也这么想。那周生必是摄政王心腹无疑。”他站了起来,“你路上走得急,去客房歇息吧。”丘生答应着走了。吴瑞独自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起身往后院而去。

        吴天佐乃沧州大儒,名满天下。如今也不过六十来岁,日日在书院教书,平素只住在吴家后头一个僻静小院。吴瑞到时,吴天佐才刚从书院回来,正坐着吃茶。见儿子进来脸色不好,微微皱眉:“可是昨夜没睡好。”

        吴瑞道:“谢父亲挂念,儿子昨夜好睡。”乃打发了服侍的小童出去。吴天佐心下隐约有不祥之感。吴瑞上前扑通跪下,眼角垂下泪来。

        吴天佐大惊:“出了何事?可是闻空那孩子如何了?你起来说话。”

        吴瑞哽咽道:“那孩子尚好。”他并不起来,将丘生所言一一复述。乃垂头不语。

        吴天佐犹如一尊泥菩萨般呆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爷子长叹一声:“我早就告诉你二叔,不要去考什么科举、不要考科举。他只不听。”吴瑞一愣。过了会子,老爷子接着说,“后来我又说,家里不少他的饭吃,只混个闲官便罢了,做什么事业!他还是不听。最末他要送女儿进宫,竟不告诉我!我得了报信,连夜进京都没拦住。”乃又叹,重重拍案,“他若好生呆在书院教书,哪里有这些事!折了孩子、带累吴家的名声、还害得先帝背上了……那么个骂名。”

        吴瑞愣了:“父亲,恕儿子愚钝……如何是害得先帝背上了骂名?听那两个老和尚说,那阵子太上皇放肆了些,先帝想惩治他,方做下……那等事来。”

        吴天佐叹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人一旦上了岁数,就如同孩童一般。年轻时候会权衡大局、忍气取舍。老了之后不擅自制,许多事便由着性子来。且容易想迷瞪。越老越是如此。先帝年轻时何尝不是一位明君?岁数大了便做下许多糊涂事。此乃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皇帝也会老,会老便难免糊涂。那等事,怪不得先帝。”

        吴瑞又愣了半日:“若怪不得先帝,那……总不能怪我侄女吧。”

        吴天佐摇头:“自然也不怪你侄女。她一个弱女子,身处深宫,衣食起坐皆不由己。故此我才说,怪你二叔。他若不考科举便无此事、他若不上进去争什么升官也无此事、他不送女儿入宫也无此事。”

        吴瑞低声道:“二叔才学过人,岂肯不考科举?他天生有志气又肯做实事,上官又不是瞎的,他不升才怪。再说,当年父亲不许他考试,连个缘故都不肯告诉他,他焉能服气?”

        吴天佐拍案道:“我不告诉他自然有我的缘故。你曾祖父传下来的规矩,这事儿唯有嫡长子可知。他既是我弟弟,只管听话便好。偏他一意孤行,方有今日之结果。”

        吴瑞垂头。过了会子又说:“纵没有我侄女,也少不得有别的妃嫔。先帝既是已老糊涂了,一般儿会扒灰。”

        “那便与我吴家无关了。”吴天佐道,“哪怕先帝这一笔骂名终究得背上,也不是我吴家女儿带累的。日后我去地下见你曾祖父、祖父和太.祖爷也能心安理得。”

        吴瑞张了张嘴又闭上,末了终说了个“是”字。又过了许久,他问道:“万寿禅寺已让贾琮那逆贼盯上了,咱们家想是也露了蛛丝马迹。后头如何是好。”

        吴天佐默然良久道:“先不如何,以不变应万变,且看贾贼欲如何。”

        吴瑞又应“是”,垂着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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