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恐惧自己

徐潇第一个惊醒，凝神听去，却什么都听不见。

        车辆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厢里几个都被猛地颠簸惊醒。

        小孩子们受到惊吓，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赵莉莉一边哄着一边不满道：“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啊！”

        “周哥，你下来看看。”前方传来李芸的声音。

        徐潇跟着周雷一起下了车，才发现前方乡村小道上挤满了奔逃到此的人群，几乎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原本道路两边绿油油的农田，也成了牺牲品，被无数人践踏在脚下，或睡或坐。

        如果说高速上赌满了逃亡的车辆，那么这里就是堵满了奔逃的人群。

        望着眼前这阵势，李芸不免责怪地看着徐潇：“我早就说了，换条路不见得比高速更快，高速上的车流怎么也比一群漫无目的的人方便疏通。”

        周雷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想继续开车绝对不现实，看来不管是高速还是乡间小路，都注定他们必须待上一晚，等人群开始移动才能通过。

        “我们就在这里歇着，等天亮再说。”他转头对徐潇说道。

        徐潇也只能点头。

        “兄弟，你们刚逃到这里的吗？”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推开周围的人，来到徐潇几人面前问道。

        周雷点头：“刚到。”

        “一定饿坏了吧？”那男人冲周雷伸出手，异常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赵俊龙，就是这里大源乡的村民。”说着，他望着周雷身边的李芸和徐潇，感叹地摇头道：“带着女人不容易吧。”

        “还好。”周雷环视周围，都是三五成群，仿佛以家庭为单位的人群，其中男人的确占大多数，灾难面前，体力较弱的女人总是容易成为牺牲品。

        “知道我们大源乡现在有多少人吗？”赵俊龙冲周雷比划了个手势，啧啧道，“少说也是十多万，你想想，我们不到几千人的乡下，现在多了十来万的人，食物哪里够，早都被抢光了，很多人都饿着肚子一天多了！”

        周雷听到这些，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决定多么明智。

        国家的反应很快，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军队的调动、物资的调集、人员的调整、兵力的部署，一系列问题都是快速解决，然而这一切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军方现在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将兵力投入前方去抗击怪物，哪里能顾及整个国家的沿海城市逃亡人群的物资问题。

        现在他们走乡间小路都被堵着，可以想象沿海城市出城的高速处于怎样的瘫痪状态。这种情况下，政府的物资就算快速调集好了，除了动用飞机以外，也无法采用其他方式运输。

        幸好车里藏了不少食物，这两天应该饿不着，周雷心中默默地想。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的回答道：“是啊，食物是大问题，现在只有等政府救援。”

        赵俊龙却是摇头道：“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前方据说那些怪物还没撤离，军队和它们僵持着，就算政府想调集物资过来，又怎么可能？”

        和一个陌生人谈话，这人似乎太过热情了些，说到这里的时候，周雷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防备，现在人心惶惶，世道混乱，谁知道这人有什么目地。于是他希望早点结束这个话题：“说不定明天就有救援，人总要有点希望。”

        赵俊龙还想说什么，只见人群中又钻出几个人来，径直向赵俊龙奔来。

        “妈的！你干脆去抢银行算了！”厚重的中年男声冲赵俊龙高声喝斥道。

        赵俊龙脸色一变，皮笑肉不笑地哼道：“哎！说话客气点！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光膀子的肥壮男人几乎大吼出声，“老子就去前面要点水，回来就看见老婆被人坑，你自己说，一包薯条，居然要一百元？你妈的怎么不直接把她的钱全部抢了啊！”

        “呵，就这事？”赵俊龙后退一步，指着那男人道，“我告诉你，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咱们村里就那点东西，你爱买不买，没钱买就早说。你不要啊，想买的人多得是！”

        “你！”胖子中年男人满肚子的火，差点一拳头过去，可待他举起手臂的时候，就被身后跟着跑过来的几个人给推挤到一边去了。

        “听说你这边还有吃的卖？”

        “是啊，多少钱，还有些什么货？”

        赵俊龙得意地瞥了胖男人一眼，声调慢悠悠地说道：“方便面，蛋糕都还有一些。”

        “太好了！我要蛋糕！给我蛋糕！”一个夹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赶紧摸出一扎崭新的钱，使劲地塞到赵俊龙手里，“全给我，不够我还有钱！”

        “我要方便面！”另外也有人开始掏钱。

        胖男人顿时傻了眼，刚刚还在愤愤不平赵俊龙发灾难财，可转眼居然真的有人甩钱来消费，真就应了赵俊龙话语里的嚣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赵俊龙一边收钱，一边告诉给钱的人食物在哪里领取。

        胖男人在一旁跺脚骂道：“狗日的囤货尽管囤，迟早要被人抢光！”

        赵俊龙不乐意了，他直接一个口哨，立马就有几个身材结实的乡下人手持锄头等农具，虎视眈眈地站在一边。

        “抢？你们这些城里人脚步虚浮四肢无力，还有本事抢？你要是做得到尽管来，问问我们手里的家伙同意吗？”赵俊龙的表情各种有恃无恐的得意，他顺便扬起下巴冲周雷说道，“要下手尽快哦，过了这个时间，往后有钱也别想买到食物，只有饿肚子。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

        他说完，便忍不住对自己佩服不已，自己在乡下开个小杂货铺，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没想到现在一点小聪明，简直让他顿时家财万贯啊！宁州多富人，而能最早离开宁州市逃到这里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他们不缺钱，可他赵俊龙缺啊。所谓富贵险中求，宰一个算一个！

        徐潇冷眼看着赵俊龙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转身朝车里走去。

        现在的世道，人心各异，新的秩序在悄然萌生，她干涉不了任何人。

        —————————我是应可爱的读者要求而出现的非常严肃的分界线———————————

        广播里的沙沙声还在持续，比起刚才全部是杂音的效果，现在已经隐约能听到一些短句。

        “沿海……生还……伤亡……”

        沙沙的干扰声依旧严重，徐潇使劲拍了拍这种老式的小收音机，还是无法获取有利的讯息。

        凌晨三点左右。

        一些还在睡梦中的人被天空中突然出现的扩音播报给惊醒，纷纷从躺着的野外站起身，有些神情迷茫，有些还在打呵欠，而仔细听清楚播报内容的人却惊得面无血色。

        “现在是紧急通知，根据最新情报，目前位于宁州市内的凶虫群极有可能发生再次转移，军方已经开始在永宁桥一带布防，请大家有序穿过防线或者绕过防线进入东舟市。”

        徐潇几人面面相觑，李芸和赵莉莉更是惊得面无血色。

        “周哥怎么办？”

        李芸望着周围开始沸腾起来的人群，拉紧了周雷的衣角。

        “现在高速上处于堵塞状态，我们也不能原路返回了，你们赶紧上车。”周雷见事情有些不对，可能就要失控，当机立断道，“我们车往岔路开，只有赌一把了。”

        他们本就是从凶虫群中开车冲出来的，能不再与那些怪物对上更好，如果真的对上，也只能再听天由命一次。

        大源乡目前还滞留的十来万人，在逐渐明白凶虫又要追上来后，不少人破口大骂，再也不相信广播上所谓的“安全”。他们开始拼命地往前挤，人群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徐潇和赵莉莉两人，一人护住两三个孩子，将他们紧紧地按在车厢地面上，李芸则坐在副驾驶帮周雷看着卫星定位系统。

        他们的车一发动的时候，顿时引起不少人注意。想到步行远离的速度太慢，随时有可能凶虫又再次追上来，这些人开始追赶起周雷的车来。

        周雷的车驶向另一条更为狭窄的岔路的时候，后方追赶的人眼见已经追不上，捡起地上的石头就狠狠地往车上砸。

        “停下！给老子停下！”

        “砰砰”的巨响，吓得伏在车底板上的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叫声。

        周雷面色铁青，嘴里狠狠地骂了句，一脚将油门轰到底。

        他的车上毕竟是两个女人，一个少女和五个小孩，都是相当弱势的群体，加上还有大批的食物储备，现在追在车后的男人们已经情绪失控，个个如狼如虎，他不敢保证一旦被他们冲进车里，车里的女人孩子们会怎样。

        徐潇只觉得那些石块的敲击声每一下都好像撞击在她心上，已经极度压制的情绪再次变得暴躁起来。

        她很烦躁，那些在她耳边叫嚣的家伙，她很想亲手撕碎他们。

        脑海里不经意地闪现过那些被凶虫分食的人类尸体，鲜红和腥臭仿佛在她身边堆积，那是一种初次闻着恶心，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无比鲜嫩美好的味道。

        深吸口气，她拽紧了拳头，浑身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

        “姐姐，你身上好烫？”小希用冰凉的小手触摸着徐潇的额头。

        徐潇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缓慢，视线扫过之处，人影变得模糊，一张张清晰的面孔逐渐幻化成红黄色的影子，像是散发着热量的光圈。

        不知不觉中，她的视力感应开始发生变化，除了图像，甚至能更清晰的看明白生物身体的温度变化。

        “姐姐，你没事吧？”

        小希的声音闷响地回荡在徐潇耳边，也是模糊不清。

        然而徐潇却能真切清晰的感觉到来自宁州市的躁动，悠长恐怖的嘶吼，不同于之前凶虫们发出的沙沙低哑的声音，而是更具有极强的进攻意识。

        这些声波，甚至造成了频率干扰，使得无线广播的信号持续的断断续续。

        徐潇一伸手，将手指死死咬在嘴里，腥甜的味道伴随着疼痛让她意识清楚几分。

        她沉着脸，抽出手指一看，那一排咬痕竟然立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快地愈合。莫名的，她心里升起一股悲哀的情绪，身体那些无法掌控的变化，让她不安而惊恐，更多的是对自己人类身份远离的哀悼。

        而潜藏在她身体里的那种无法发泄的暴戾情绪，越积越浓。

        防暴车因为钢板加固，有一定的体积重量，在普通乡路上，还勉强可以有些速度，但到了仅够车身宽度的土路上时，车辆就摇晃颠簸得更加厉害。

        天空也开始下起雨来，最初是牛毛般细密，渐渐的，雨点变得粗大，啪啪地滴落在车窗上。

        雨水一到，道路变得更为泥泞湿滑。

        徐潇用衬衣的长袖死死掩住手臂，皮肤传来的针刺感觉让她知道，那些会浮现在她肌肤表面的鳞片又开始出现了。

        车外，雨点的声响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好像筛豆子。

        一道闪电破空而来，冲开了黑暗。

        “轰——”的响亮雷声，让年幼的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叫声。

        唯独距离徐潇最近的孩子小希，叫声刚冲出喉咙，就戛然而止。

        小希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又是女孩子，在她突然被徐潇伸手掐住脖子后，连反应过来尖叫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徐潇的十指如青葱，白皙而纤长，可就是这样一双手，竟然如铁钳般有力，在黑暗的车厢里，展开鬼魅般的无声攻击。小希慌张地伸手想要扳开，却是徒劳。

        小女孩的眼底充满了惊恐，闪电光亮一划而过的车厢里，徐潇的视线冰冷漠然，没有半分人味。

        “姐……姐……”小希憋地满脸通红，也说不出半句话。

        惊惧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地顺着小希的脸颊往下滑，落在徐潇的手背上。

        陡然从手背处传来的一丝微弱的清凉，让徐潇炙热的身体划过异样的电流。

        一滴又一滴……

        徐潇发热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她现在黑暗中的视力也是极好，回过神就正面对上小希那张痛苦窒息的脸。

        自己在做什么？骤然一惊，徐潇赶紧松开力道。

        终于喘过气来的小希，第一反应便是哭了起来，她年纪小，凶虫来临时又被父母保护，被周雷收留，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靠近死亡。徐潇刚才的行为，黑暗中那双如凶兽般的冰冷眼眸，彻底吓到了这个孩子。

        “抱歉……我刚才太紧张。”徐潇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一把抱住试图从她身边逃离的孩子，轻拍其后背柔声安抚，“别怕别怕，我们都不怕好吗？”

        小希贴近徐潇，真切地感觉到徐潇在颤抖，她恐惧的情绪里多了一些疑惑，这个姐姐也是在害怕吗？不然为什么比她还要抖得厉害？

        徐潇心里是真的在恐惧，不是因为外面还未停止的喧闹，而是对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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