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要走好不好？

顾淮的声音低沉却寒凉,像白池枯荷落满了池塘,像尘埃吞没了宿命的回响。

        震耳欲聋。

        震耳欲聋。

        顾若凡扬起头,试图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那个声音的主人的脸。顾淮的身后,是夺目又刺眼的阳光,从顾若凡的角度看过去,身姿挺拔的少年逆着光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张轮廓鲜明又锋利的脸啊,就像是穿越了无尽的轮回,仍然鲜明的,最初的模样。

        他试图想要看清楚一点,看的再清楚一点,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那是阿淮啊,是他的阿淮啊...

        眼睛逐渐模糊。

        那一年他十三岁,顾淮十五岁。

        他跪在偌大又冰冷的宫殿中央,看着周围陌生又遥远的人影。父王战死沙场,母亲悲而自尽。转眼之间,整个宁王府,只剩下他一个人。

        然后就那个陌生的,高高在上的,叫做皇帝陛下的人,接到了这里。跪在宫殿正中央的顾若凡低着头在想,这个皇宫真是好大啊,比自己家的王府还要大,大的让人觉得不由自主地冷。

        “父皇,我喜欢这个弟弟,我要让他陪我一起住。”那是顾若凡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顾淮。那个时候啊,他们都还小,顾淮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这个弟弟。

        就这样,顾若凡陪在顾淮的身边,从他十五岁,一直陪着他走上了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位置;陪着他,从兄弟到爱人;陪着他一起,度过了整整十五年的漫长时光。

        那个时候的顾若凡已经是南楚的七王爷,唯一一个,被准许住在宫中的王爷。偌大的宫殿,没有一个属于顾淮的妃子,空空荡荡的有些凄寒。但是莫名的,那个时候啊,被顾淮拥在怀中的顾若凡就是觉得,这宫殿虽然大的让人有些害怕,但是有这个人在,竟是莫名的就觉得有些暖了,像个家了。

        任由着脸上的泪水肆虐的流下来,顾若凡只是痴痴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的阿淮啊,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阿淮啊。

        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阿淮,你是不是吓到这孩子了看他一看到你就哭了。”何然注意到顾若凡的样子,有些犹豫地问道。其实也不怪他这么想,这孩子哭的太凄惨了,太撕心裂肺了。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单看他的样子,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哭的太伤心了。

        顾淮顺着何然指的方向低下头去看,看到了顾若凡那张哭的撕心裂肺的脸。

        莫名的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孩子,好像一直都在看着自己皱了皱眉头,还没开口说话,院长就已经挤出笑脸挡在顾若凡的面前,有些尴尬的跟顾淮解释道:“顾少爷,这孩子...”

        院长指了指脑袋,“这里...有点问题。平常都是一副呆呆的样子,谁想到今天居然哭的这么厉害。”一边说话,院长一边跟身后的护工使眼色,示意她们把顾若凡带走。

        “欸,慢着。”何然看着顾若凡站在原地,哭得撕心裂肺,眼泪不停掉下来,却还是看着顾淮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蹲下身子,望着顾若凡,伸出手去试图擦掉他脸上的眼泪。

        顾若凡也不躲,就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面无表情,也不看自己的顾淮,心中一阵酸涩。是啊,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他不记得自己了。

        不记得自己了。

        顾若凡望着那张梦中描摹了无数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庞,忽略了自己只有七岁的事实,试图走上前去,跟阿淮近一点,再近一点...

        顾淮心中有些怪异,低下头,看到了顾若凡的那双眼睛。

        含着眼泪,仰着头,望着自己。

        像是丢失了什么宝贝一样的,顾淮心中猛地一软。

        像麋鹿一样的眼睛。顾淮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比喻,好似受了蛊惑一般,情不自禁的蹲下身子,跟顾若凡对视,望着那一张瘦弱蜡黄的小脸,不知为何,情绪极少波动的顾淮,竟是在一瞬间心中有了一些不悦。难道这家孤儿院都不给孩子好好吃饭的吗

        只需要看一眼,顾若凡就知道这个人是他的阿淮,同样的,只需要一眼,他就能感受到顾淮看不到表情的脸下面,竟是有些不悦的心情。

        泪眼朦胧,顾若凡伸出手,伸到顾淮的眉心中间,轻轻地,轻轻地抚平了中间的那一道皱褶。

        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阿淮,不要皱眉...

        顾淮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准备躲开小孩的手,却不知为何,心中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动。望着那一双麋鹿一般,清澈见底,黝黑如墨的眼眸,莫名其妙的,顾淮只觉得自己好像心都变软了几分。或者,小孩子的眼睛,是最纯净的

        而一旁看的分明的何然却是几乎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且不说顾淮最讨厌小孩子哭了,这让这个小屁孩碰他那张金贵至极的脸还不发火,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吗

        或许是被那双眼睛看的心里莫名颤了一下,顾淮难得耐心的蹲在顾若凡的面前,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声音却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你叫什么”

        顾若凡仍是痴痴的看着顾淮的脸,心中有无数的情绪喷涌而出。

        院长站在一旁,生怕顾若凡脑袋有问题,最后激怒了顾淮,于是赶忙站出来说道:“顾少爷,您别介意啊,这个孩子他从来都不说话的,怕生的不得了。他叫...”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若凡打断了。

        瘦小的少年,站在顾淮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顾若凡,我叫顾若凡。”

        阿淮,听到了吗。

        我是若凡啊,我是顾若凡。

        顾若凡

        小孩声音稚嫩,甚至还带了一些颤抖,但是却出乎意料的,在顾淮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心中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情绪。

        “欸欸欸,阿淮,跟你一个姓呢。还真是有缘。”何然绕着顾若凡走了两圈,有些惊喜的叫道:“这小孩子长得还真不错,清清秀秀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简直是绝了。”

        说罢有些遗憾的咂了咂嘴,“就是太瘦了,还有点呆。哎,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就被父母遗弃了。”

        说罢何然也没有在意,接着转到了小梦的面前,这个小女孩是真不错,长得也可爱,站这里这么久也乖乖巧巧,如果能够被带回顾家,怕是十几年之后,又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小公主吧。

        说着,何然叫了叫顾淮,一把抱起了小梦,道:“阿淮,我看不如就领养小梦吧,我看了下,跟个洋娃娃似的,性子也乖巧,伯母一定喜欢,肯定当亲生女儿疼!”

        顾淮站起身来,正准备朝何然那里望去,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顾若凡给抓住了。

        低下头,小孩子根本不像七岁的孩子,竟是只到他的大腿那里,瘦弱的让人心惊。攥住自己衣角的手却出乎意料的紧,也没有推开他,转过头去望向何然怀里的小梦。

        的确,是那种可爱的招人疼爱的小姑娘,要是带回去的话,怕是母亲会非常喜欢吧。想到家里若是多出了一个小女孩母亲的表情,顾淮情不自禁的勾起嘴角,表情难得一见的变得柔和起来。

        仰着头望着顾淮表情的顾若凡却是猛地一震,他要领养小梦么...

        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的阿淮,他用陌生的眼光看自己,而现在,又要领养别人,将自己留在这里吗

        完全没有注意到顾若凡情绪变动的顾淮,此刻注意力全部都在何然怀里的小梦那里。

        的确是符合父亲交待的所有要求,若是成为自己的妹妹,看这么乖巧的性子,应该能够省很多麻烦吧。顾淮说实话,对于把哪个孩子领养回去,一点都不在意,只要母亲能够开心就好了。

        望着小梦那张精致如同洋娃娃的脸,顾淮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是觉得有点不舒服。皱了皱眉,哪里不对呢

        端详片刻,终于注意到小梦的眼睛。

        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双眼睛,没有那个叫顾若凡的孩子好看呢顾淮摇了摇头,将自己这股莫名其妙的念头挥出脑海。

        “那就决定是她了”看到何然跟顾淮的神色,院长心中一喜,早就猜到是小梦了,现在果不其然,如果小梦今天真的被领走了当成顾家的孩子养起来,那这股孤儿院怕是以后也要鸡犬升天了。喜形于色,院长的笑容都快咧到耳朵了。

        顾淮刚要点头,却被一个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声音打断了。

        “哥哥...”

        顾若凡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哥哥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望着那张皱在一起,眼泪哗啦却还是冲着自己笑的脸,顾淮不知为何,竟是心脏有些异样的感觉,猛地酸涩了一下。摇了摇头,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何然看到这边的情况,“阿淮,这孩子好像跟你特别有缘啊,哎,可惜了,如果不是顾叔叔要求必须是个女孩子,我觉得其实他也挺好的。”

        他也挺好的吗顾淮低下头,望着那一双清澈见底,似乎只看得到自己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站起身来,冲着院长点了点头,道:“就是她了,叫小梦是吧我们现在就去办手续吧。”说着迈开长腿走在了前面。

        顾若凡望着那道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只觉得心中钝痛至极。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讷讷的望着那道身影,“哥哥...”

        “哥哥...不要走...”

        “不要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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