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弥补

黔州属东虞一块直隶州地，虽比不得栾都的繁华，倒也称得上是欣欣向荣。自从前些时日郢郡郡守贪污被革一事传开，加之各地官僚机构成分空虚，四下倒是起了不少民怨。这不，茶馆前几个髭须泛白的老头围坐着又聊开了。

        “倒了个陈百川，京都那边倒未见着什么来人的消息，说到底上头考虑过咱们黔州这块地吗？我看未必。”老头子语气似痛似哀。

        有人反驳：“尹相家那位不是最近来这边了吗，指不准就是冲着这个位子呢。”

        “尹家认养的烂泥？他懂什么为官之道，不行不行”

        ……

        面前走过个身姿如松的公子，那几人跟着瞥了一眼，又聚在一起继续叽叽喳喳。

        卫弦停下脚步，望着茶馆旁隔了好几日终于开张的店铺，唇角扬起愉悦笑意。

        倒真是让他久等了。

        店铺主人是个玉工匠，铺子里卖的也皆是些玉制品，卫弦前脚踏进去时，那人正持着帕布擦拭着一块半人高的玉璧。见有客人来访，只是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眸，露出一双睑下布满青黑的眼，瞧着是一副精神不佳的模样。

        卫弦对这店铺主人平淡得有些异常的反应不甚惊讶，只是略微扫了眼店内，柜台展出的物什不算少，玉壶玉琮形貌各殊，却是无一例外的作工精细，便说是巧夺天工也不夸张。

        只是这屋内环境多少是有些凌乱了，连日未打理的墙角密布蛛网，桌面洒落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再精致的商品置身其中却是徒增一分暴殄天物之感，不像是做着开门揽客的生意，倒更像是即将关门大吉了。

        中年玉匠见来人始终未发一言，终是哑着声音问道：“公子可是来小店购玉的？”

        “在下想定制枚玉璧。”

        那厢玉匠奇怪地瞧他一眼，终是摇了摇头：“对不住公子，小店如今已不再制玉了。”

        “真可惜”卫弦似是叹惋，又道，“在下只是欲赠心仪女子一枚玉璧，以讨姑娘欢心。”

        “公子若是想买姑娘家的饰物，前街的钗凤阁倒是个好去处。”

        卫弦摇摇头：“非也，早就听说师傅您制玉多年，名声在外，这才到了您这铺子，未曾想一等数日皆未开张，今日好不容易等到了，却仍是难以如愿。”

        玉匠不知是因他所言中何句起了触动，笑容里带着自嘲：“只是个制玉的小百姓，便是名声在外，到底过得还是穷苦潦倒。”

        卫弦笑道：“既是有这番本领，便是不可同常人而语，本事用对了地方，方能成全心中所念，师傅，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这话说得隐晦，却是令那木匠神色微变，迟迟未能回答他。

        清俊男子到底是不在乎得到什么所谓的认可的，说完这句话便直接出了铺子。

        茶馆前的老头们仍在热烈讨论，声音之大几乎传过了半条街，此时的话题却是转为了皇城秘辛。

        仍是先前抱怨的老头，捋着胡子这时变了笑呵呵的模样：“元乾皇帝四处寻这劳什子的皎云玉，人们却是连这玉长得是何模样都不知，这还找个什么劲？实在糊涂得很。”

        其他人点头无不赞同其意。

        “老人家此言差矣，谁说无人知晓，实不相瞒，在下便有所了解。”

        卫弦不疾不徐地步至众人面前，面上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小老头眼神满是不信任的蔑意：“哦？那阁下不妨说说。”

        卫弦神色转瞬似是带了些谨慎，道：“本来这事有关皇室，稍有纰漏都是要掉脑袋的，不过看各位都是理情中人，在下便说了”

        这不着痕迹的夸赞对众人很是受用，纷纷变作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这玉璧形貌倒也算不得特别，重点便是其上花纹。”

        “是何花纹？”

        “蜀葵。”

        情绪这东西来得也快也奇怪，就比如辛珂看着自己被紧紧拽着的衣袖，心中终是升起几分不满之意，蛮着力气挣脱了开来。

        两人此时已是离开戏楼到了一处小巷，闻琏转头瞥她一眼，眸中冷意不减。

        “我告诉过郡主的罢？”他并不将目光放在辛珂身上，只是盯着巷中砌得不算齐整的石壁，语气像是裹了霜寒，直摧人心。

        辛珂也懒得跟他装傻，直言道：“你怎知她会问我何事？”

        闻琏却是“嗤”地笑出声：“不仅我知道，郡主不是也应该猜到了吗？”

        这话答非所问，却也字字中靶，辛珂面上闪过一丝被窥见所思的慌乱。

        没错，她确实早已有所猜测，沈雁冰今日毫无缘由向她袒露的往事，闻琏的突然到访，两人之间的交情，以及那日寿宴闻琏所言，皆是早已告知了她所问之事无非是与原身过往有关，又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原身与闻琏的过往。

        而她一个彻彻底底的冒牌货，无非是顶着个失忆的幌子，又何谈忆起两人过往。今日这般果断应了邀约，确实是有些冲动了。

        “可我到底是先前应了她的”

        辛珂有些无措般将内心所想吐露了出来，本以为对方大抵只会回一句干他何事，却不想闻琏默了默，沉声道：“我之后会自己与她讲。”

        这算是在帮她么？辛珂神色掠过讶异，可随即却是飞快否定了。

        无非是烦她从中生事罢了。

        “闻琏”见那人正欲离开，辛珂却是忽地叫住了他，“你以前，见过我，对吧？”

        “不对不对。”她又改了口，“应该说，你以前曾与我相处过的，是这样吗？”

        闻琏转过身，并不回答，曜曜黑眸闪着寒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便也十足令人胆寒。

        “或许……当年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但”

        辛珂停了话头。

        但什么？但她不是有意的吗？

        她闭了闭眼，索性将语气放得真挚无比，最好是一丝破绽也看不出来。

        “我会想办法弥补的。”

        直到将话全数说出口，辛珂才意识到这是有多么苍白无力，她无声握紧了拳，彷徨着将目光挪向了他处。

        她并不了解原身，却也能从某些侧面窥见这人并不美好的形象，她想象不出原身与他的过往之事，却也祈祷面前之人尚未对她恨之入骨。

        这是为了自己，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做之事，即便无力又有些可笑。

        弥补？

        闻琏揣度了这个词许久，瞧见面前之人不无惴惴的神色，心里只觉得滑稽透了。

        她这样一个心肠坏到底的人，到底是如何在失了记忆后又转了性子，如今还祈求着说要弥补他？

        辛珂余光瞥见那人朝她靠近，声线里透着无害笑意，仿佛再度回到了魂穿而来的那个午后，此人满怀期许般朝她自道名讳。

        “郡主若是想弥补在下，那便先——”

        她面前出现一粒朱色药丸。

        “吃了它。”

        辛珂顿了顿，伸手接过，倒像是毫无迟疑，一口便咽了下去。

        闻琏见状却是凝了她许久，说：“郡主不怕这是毒药？”

        “你若想杀我，用不着如此麻烦。”辛珂倒是乐观，自信朝他露出一笑。

        闻琏语气带了些暗戳戳的揶揄之意：“从某些方面说，你倒是与从前一样疯。”

        他不再有所言，转身便迈开步伐出了巷子。

        辛珂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行着，想着到底是要回同一个地方，心里便多了几分坦然。

        只是这略带朴实的行路方式终究是令她反应了过来。

        “闻琏，府上的马车呢？？”

        “遣回去了。”

        辛珂：“……”

        心头蓦然升起无奈，她只好认命跟着，却见闻琏轻飘飘丢出一句：“郡主最近唤在下倒是不客气。”

        “这不是相熟了吗……”辛珂心道这是什么小孩子心态，竟在称呼上也要纠结了起来，忍不住露了笑。

        “你也大可不必整日唤我郡主的呀。”

        “那唤什么？”闻琏转头扫她一眼。

        辛珂略一思索，道：“我母亲曾为我取过一个小字，叫晏晏。言笑晏晏。”

        这的确是她本人的小字，只是这么些年除了亲近之人，倒再无他人如此唤过她，时间长了，等到再将这名字宣之于口时，心里竟也涌上一丝恍然。原来，确实已有许久了。

        “晏晏？倒是与郡主本人完全不沾边。”

        也没期待他嘴里能有什么好评价，辛珂好脾气地并未反驳，那人却再度出声，语气却凉凉：“郡主何必将小字告知在下，我们可并未熟到这般程度。”

        “何况，郡主方才吃了何物，现在已然忘了么？”

        他说完也不再给辛珂一个眼神，步履却如躲着什么一般加快了许多，只剩辛珂在其后嘟嘟囔囔。

        “最初不是你先告知我表字的吗……”

        闻琏面色覆霜，心下却藏着股难言的躁闷。

        晏晏。不知为何，他在听到这名字时倏忽起了一阵惘然若失之感，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风席池面掀起的微澜般令他无法不在意，却也再觅不见踪迹。

        他抬眸，身后之人仍未追上，面前却忽然多了个熟悉之人的身影。

        “喂，你跑那么快干吗。”

        辛珂堪堪到了他所在之地，却见那人止了步子，原是被一青衣女子拦住了。

        那女子也瞧见了追上来的她，投来的视线算不得友好，仔细看去，甚至夹了丝怨念。

        “阿琏……我有话要同你单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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