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局

辛珂循声转头瞧去。

        那是副稍显瘦弱却也算得上高挑的身躯，一袭白衣衬得他本无血色的面庞更多了些病弱之气，他不紧不慢往殿内步着，眉眼与座上之人确有七分相似，然而那眸中沉静，像是蕴着一场风暴，无端叫人瞧着不安。

        这不安与闻琏带给她的感觉不同。若说那玄衣少年是一柄直直暗刺来的匕首，目标清晰，那么此人便如密林中设下的陷阱，只待猎物主动找上门来。

        她被自己心中几近荒谬的猜想吓了一跳，明明是第一次遇见的人，这份直觉却源自心念深处，果决得不似她所想。

        莫非此人与郡主本人有何过节？

        很快她便得到了验证猜想的机会。

        白衣男子转眼便已踱步至她身旁，他面色似惊似喜，道：“珂儿妹妹今日也来了？前段时间听闻妹妹遇刺，还以为今生无缘相见，所幸今日见着了，也算事断了我前些时日的担忧……”

        这绵里藏针的话术叫辛珂倍感熟悉，内心的疑问也有了解答，可她到底不是个甘心挨宰的主，消息也不是白打听的，笑眯眯便甩出个兵来将挡的回语：

        “太子殿下多虑，珂儿身体尚好，无缘不无缘的，也是要多靠您争取的。”

        裴祉行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呛声，面色一凝，下意识以拳抵住唇轻咳了几声，这可给了辛珂机会，言辞无不透着担忧，道：“殿下，您没事吧？莫不是近来身子骨越发下去了，这可如何……”

        “好了……！”元乾帝语气无奈，终是出言打断，“小孩子家家的，每逢见面总是要吵上几句才好？祉行你也是，可有按期请太医调理身体？”

        辛珂心中偷乐，面上却不显。

        “自然是有的，父皇不必担心。”这厢裴祉行落了下风，却不见恼意，恭敬行了一礼回答，余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

        “行了，且落座吧。”

        一旁的尹意欢态度热络地招手唤她去，辛珂按下内心犹疑，终是落座在这位贵妃身边。

        脑中名为戒惕的弦悄悄收紧，她心知这次召见并非只单纯为了慰问伤势这么简单，这位直觉上与原身不甚交好的太子的到来，无形使殿内气氛发生了些许转变。

        但她却不知，正当自己正凝神思考之际，一旁的艳丽女子撇过头轻飘飘瞧她一眼，目光带了些阴恻。

        元乾帝无声拨开赵皇后欲递上的杯盏，声音沉稳，朝落座席上的太子问：“祉行，傅营那边如何说？”

        欲言又止的目光自对座投来，辛珂看在眼里，一旁的尹贵妃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太子这是何意？珂儿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裴祉行道：“尹母妃误会了，儿臣只是觉得，您身处后宫，还是不宜被这前堂之事扰了心神为好。”

        话里话外竟是只针对尹意欢一人。

        尹意欢脸色乍青乍白，流露出愤然，只听座上帝王沉吟道：“既如此，皇后与贵妃便先行离开罢。”

        殿内除了候在一旁的宫人，此时只余下辛珂在内的三人。

        纵然内心有成山的疑虑，她仍是挺直着脊背端坐着，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默默听着这父子俩的对话。

        裴祉行开口道：“傅大人暂且应了，又言司内人手不够，让父皇考虑另拨人员。”

        元乾帝面色一黑，一掌拍上面前桌案，说：“什么人手不够？这傅营分明是没把朕的委托放在眼里！皇城司这些年拿着国俸不干正事，如今有了他这顽固更是无法无天起来了！”

        捕捉到重要信息，辛珂心中有了思虑。

        这皇城司本是东虞国特设的监察机构，上可纠劾皇亲国戚，下可询查升斗小民，城中内外细务一例以闻，在一众官署中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

        按理来说终究是归附于皇室，可元乾帝方才所言倒像是对其隐忍已久却又无可奈何。

        可是何至于此？她不知内情，又开始揣度起两人口中这姓傅的大人。

        那厢元乾帝正怒火中烧，似是考虑到辛珂在场，痛骂一句后拧起眉头不再发作。

        太子嘴角浮出浅笑，目光却再度转向对座，道：“父皇息怒，儿臣忽然记起一件事，珂儿妹妹似是不久前向儿臣提过想要出力助您寻玉，此次调拨人员，不如也将妹妹算在内罢，也好让她有机会尽份孝心。妹妹你说，是不是？”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辛珂自然怔愣，待到理解完裴祉行所言后，脸色不免微变。

        她自是不知原身是否先前真的存了这份心思，不过依照她对两人关系的推测以及那郡主本人的性格，想必是不会对这位并不交好的笑面虎吐露什么心声的。可当此事与殿上的帝王有了联系，辛珂知道，贸然否定断是不可的。

        她甚至往更坏处想，难道这位太子已然知晓郡主所谓失忆之事，于是故意设下了这个坑待她不得不跳？

        这人果真不简单。

        “太子殿下好记性。”她弯了弯眸回望裴祉行，心里只祈祷元乾帝赶紧否定这一提议。

        毕竟他不是一向宠爱……

        “珂儿，你当真是这般想的？”帝王神色讶然，随即倒是认真思虑了一番，“也好，倒是个历练的机会，便准了你同去。”

        “是……臣女遵命。”辛珂应道，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究竟接了个何种差事。

        好像是，寻什么玉。

        “对了，朕听闻你遇刺那天得一少年郎相救，如今怎未见他人？”

        忘了这位催命符了。

        辛珂呵呵干笑：“兴许……还在外面吧。”

        伫立殿边的赵公公是个有眼力见的，忙不迭便出去请了闻琏进来。

        “你就是那救了珂儿的闻公子？”

        “正是。”

        又是一段意料之中的问与答，不同的是闻琏自始至终只作一副单纯无害之貌，恍然看去确是个讨喜公子。

        这戏精……辛珂暗暗腹诽。

        元乾帝打量着这位俊逸少年，见他句句对答如流，目光多了分深沉，仍是带笑说：“你舍身救下郡主，理应重赏，想要什么？朕尽可能满足你。”

        闻琏笑容和煦，回答得果断：“在下别无他求，只愿继续跟随郡主。”

        辛珂呛咳出声。

        “哦？朕可否知晓原因？”帝王眼眸微眯。

        闻琏却忽然不再言语，低垂着眸子目光躲闪，像极了小心思被戳中的反应。

        够了吧？够了吧！

        辛珂只觉得脑仁隐隐泛痛。

        瞥见对面的裴祉行一脸饶有兴味观赏好戏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闻公子许是暂未想好才欲留在府上，陛下不妨多给他些时间。”

        一旁的太子却搭腔道：“妹妹身边如今有闻公子这样的能人保护，寻玉一事想必是会更顺利了，父皇不如提前考虑之后如何重赏二位了。”

        元乾帝捋着胡子朗声笑：“说得在理。”

        一句话，无声两人绑在了一起，辛珂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被踹进了深坑，对方还不忘迎面砸来个大石头给她助兴。

        “不知闻公子可有异议。”裴祉行问道。

        “太子殿下所言，在下也觉得，甚好。”

        闻琏弯起唇笑。

        那是一抹，丝毫不掩饰的悦意。

        辛珂想，

        错了，那可不是什么石头，那是一整片野蜂。

        雅致小筑挨着御花园，此时不若季春时节的姹紫嫣红，却仍有溪水傍着假山缓缓淌着，应是宫人们花了心思维持的。

        临了回宫，尹意欢悠悠转身，见皇后赵绮兰仍是平日里那副视她如无物的模样，被宫女簇拥着往更远处的凤鸾宫去，心下多了恼意。

        本来她的宫殿并非坐落于这里，可她仍是执意仗着元乾帝的专宠迁宫至此，为的就是时不时能与她这位姐姐打个照面，即便赵绮兰总是目不斜视地经过此地，她也忘形地认为这是惮忌于她，自行避退的表现。

        只是一想到方才于殿中同此人一齐被遣退了出去，尹意欢就再也不能放任这位皇后就这么在她眼前逢过去。

        她要找回那份久恃的优越。

        还是一样的娇笑莺声，此刻多了些咄咄逼人，她趁着一行人还未离去，抢着声开口：“还未请教姐姐挑选仆从的事宜。”

        赵绮兰停住，转过眸子看她。

        还是有些冷意在的，侍女箐竹为身旁皇后拢紧了雪裘，看向尹意欢的眼神同样算不上友好。

        “姐姐先前为郡主挑选的仆从虽未受陛下认可，但辛苦是有目共睹的，妹妹我初次接手这类事务，多有不懂，便想着请教姐姐您，怎么，姐姐该不会是不愿意吧？”

        知是激她，赵皇后却只是冷笑：“如若不善此事，你当时大可拒绝。”

        一行人踏着薄雪离开了。

        宫外的侍女此时上赶着讨好道：“娘娘，皇后这是心知不如您，憋屈着呢。”

        尹意欢娇睨她一眼，说得是警告之语，面上却显出些痛快：“胡说八道，当心被那边的人听去，本宫可不保你。”

        熏炉烤得室内暖烘烘的。尹意欢褪下纹金雪袍，绰约身姿又引来几句侍女的赞叹，无意听上几句，她心情更佳，纤纤玉指拈起案上桃酥向嘴边送。

        贴身侍女春岚进了屋，低眉顺眼递上一信封：“娘娘，相府上来了信，说是和大公子有关，让您亲自过目。”

        尹意欢烦不自胜，说：“尹业那不成器的家伙？他的事与我何干？”

        “娘娘……这是老爷的意思……”

        她终是不耐烦地接过信，展开读了，然而面色却渐渐转为怨愤，扭曲着脸一把将信撕了个稀碎——

        “死皮赖脸的东西！”

        紫檀漆案上的泛青的茶水已然冷却，映出座旁孙公公持着拂子瑟瑟发抖的模样。

        他只是将先前接待郡主时的观察细细说了一番，元乾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黑。

        “圣上老奴说完了”

        他生怕一不小心触了君王的逆鳞，只当陛下还因着先前的傅营之事心存怒气。

        元乾帝眼中有阴霾掠过，说：“孙德，你觉得朕是想听话本子？”

        “陛下这这确实是奴才亲眼所见啊！”

        天可怜见，他孙德只是将事情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而帝王的反应倒真给了他一种自己在胡诌之感。

        雕窗前墨蓝衣衫的男子转过身，声音淡淡：“那人姓闻？”

        元乾帝气笑道：“是啊，时卿，你说这巧是不巧？”

        孙德笑得虚，脑中早已把闻琏的名字拆了百个来回琢磨。

        不就是姓闻吗……还是姓文……

        闻……

        像是被雷劈了一道，宦官的脸色陡然白了好几个度，抖抖索索再不敢作声。

        时榭回道：“此事尚无定论，或许并非陛下您想的那般。”

        元乾帝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浓云缠着薄暮，外头天已渐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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