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夺舍

她其实没想到一切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宫殿外的大火绵延着朝她所在的居室奔来，容瑜默然将手中的木梳搁在妆台上，麻木与一丝残存的惊疑使她的表情生不出惶然的意味，反倒是像极了解脱前的半刻平静。

        她着一身喜庆的红装，表情木然地望着那火焰裹挟着呛人的浓烟，呲呲叫嚣着窜上门框，离她越来越近。

        今天是她被遣去边陲小国和亲之日，也是她作为一国公主正式被废之日。

        在这座败絮其内的桂宫兰殿中苟延残喘撑过了十七载，她知晓自己与母后一样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潦草结局，却又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壮烈。

        说白了，死相有点难看。

        寝宫里早已没有能称得上婢女的人，一脸凶相的管事嬷嬷大清早便冲进殿内，端着惺惺假笑将一套绛红色的衣物随意扔在她面前。

        “殿下动作可麻利些，老奴们都等着呢。”

        似是见她不作任何反应，年老色驰的女人还是没能关上奚落的话匣子，语气里满是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都说这人各有命，公主可切勿作那一副锐挫望绝之状，说不定到了那边，荣华富贵也等着您哪。”

        像是述了个天大的笑话，一口气说完的她掩唇啼笑了几声，声音有如枯叶碾碎般的嘲哳难听。

        容瑜冷眼瞧着女人这番丑态，声音低低地，却也辨不出半分哀喜:“多谢，嬷嬷慢走。”

        女人似是也觉得无趣，丢给她个鄙夷的眼神，便昂着脑袋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凭着感觉，她终是将身子套进了厚重的喜服中，并不合身的尺寸显得她整个人笨拙至极，粗糙的面料也磨得手腕直发痒。她摸索着将衣带缠至腰上束紧，又伸手掸了掸罗裙边碍眼的尘灰，这才在妆台前坐下身来。

        铜镜倒映出少女稍显病态的面容，大抵是因为过得并不好，双颊凹陷下显出些脱相之感，瞳中死水一片，倒真应了流言所论——不像个贵人。

        不像个贵人，自然就更不像皇女。

        思及此，她面色挫然地扯了扯嘴角，抬手翻开早已有些积灰的木匣，从中拈起一张口脂，双唇辗转轻抿，一抹刺眼的朱赤入目。

        与她本就苍白又毫无生气的面色两相照应，平白沁出了几分滑稽的怖感。

        她索性不再去为这脸花什么心思，只是拿着一把木梳来回理着自己的一头乌发。

        不多时，她便要乘上出宫的轿辇，一个人被扔向那遥远而陌生的国度。

        也许途中，还能再次听见下人们窃窃私语着谈论她被传到面目全非的身世，肆意指摘人言中她那自私愚蠢的母亲，或者丢来几句讥嘲，不作掩饰露出那副口轻舌薄之态。

        如此这般，像以往无数不值一提又浸入骨血如冷刃的刻薄言辞，她见识得多了，自然表现得不痛不痒。

        甚至，没有她此刻因过度用力而扯落的发丝来得恼人。

        是的，就是这样，她这样默默地想着，旋即无力闭了眼，在这时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喧闹——

        “走水了！走水了！……”

        透过居室破旧的雕窗，廊上院内的混乱景象一览无余。

        这番只顾喊叫却意不在救火的模样倒像极了往昔出自某些嫔妃的杰作，许是谁怜她出行寂寞，买通了丫鬟有意无意整上出闹剧，添上几分无谓的热闹。

        反正这些，她也不是没经历过。

        容瑜捋着发尾细细看，目光却在一声饱含惊惧的尖叫响起时陡然一凝。

        那声音戛然而止，回过神来时，她耳边只余下一片火焰灼烧声，仿若方才所见皆是幻觉。

        殿里静得渗人，有穿堂风过，推着火光窜进了屋内。她扭转视线，凝神再度望向窗外，隐约能瞧见院内歪歪扭扭躺着几人，昭示着不言而喻的危机。

        预想之中的恐惧并未来临，她只是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木梳置于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容瑜忽地抬眸，眼前似是有人影闪过。

        “让我好找，原来在这儿啊。”

        一声轻笑在空荡居所内显得有些突兀，明明是干净的男声，却好似被这蔓延开来的烈火灼出了几分喑哑。

        像是玉石相撞般，她心下蓦地一颤。

        “你是何人？”

        来人一袭夜行衣，如鬼魅般的身影不多时便已闪身至她面前，面容一半掩于黑巾之下，只余一双桃花眸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容瑜，火光冲天之下，无法叫人察觉他眸中情绪。

        “自己交出来，还是我亲自动手？”

        他并不理会这提问，只是眯着眼抛出句话。

        容瑜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火苗势头正旺，一件不落地攀着屋内物什朝两人所在漫来，她能感觉到周遭的温度已到临界，裸露在外的皮肤传来星星点点被溅到而产生的灼痛感。

        容瑜不动声色地皱眉，对上来人冷冽的目光。

        “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

        “磨叽。”

        似是耐心已被耗完，那人语气不善，向前一步，作势要朝她靠近。

        耳边传来利剑出鞘之声，她暗道不妙，此人一言不合便准备动手，加上他口中所说不知何物，容瑜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斟酌着欲出言周旋，她却猛地被脑内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乱了心神。

        怎么回事？

        面前之人的模样渐渐趋于模糊，她挣扎着想要扶住身子，却只是一把扫落妆台上的杂物，木梳咚地一声落在地上，没入火势之中再不见踪影。

        是他已经动了手？

        有凉意从她脖间淌过，容瑜并不知那是什么。如木偶断线般，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直直朝后坠去。

        “……”

        最后一眼，她瞧见那人眼底涌出几分惊愕与不解，可这未能留存的一瞥记忆随着这场突变骤然消逝，身体来不及触地，她已然没了任何意识。

        “哐当。”

        堪堪截住少女失重后坠的身体，他拧眉将目光投向声源处。

        一枚花纹繁复的玉佩直直跌入眼帘，串着长长一根不粗不细的红绳，想必刚刚便是从她颈处掉落出来，此时已不可避免地被周遭火苗灼出焦黑之色。

        他冷眼望向面前人事不省的少女，眉眼处瞧不出波澜，心中却早已疑窦丛生。

        此人俨然再无任何生命特征。

        莹白的玉璧被缓缓拎起，并未过多打量，他转瞬将其掩于衣物中。

        不多时，又一人顶着窜天焰火悄然而至。

        “公子，火势紧急，那群鼠辈已被解决干净，还是先行离开罢。”那男人身形不高，弓着腰甚有几分谨慎又谦卑的意味。

        他颔首，不作言语。

        “公子……此人是……？”注意到了地上人影，那人语气染上惊讶，迟疑着问道。

        一袭红装的少女面容安详，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如若不是身处这大火中央，倒是一副极为祥和宁静的景象。

        他复又望了眼，黑沉沉的眸子透不进一丝光。

        半晌，终是轻飘飘丢出了句话。

        “死人而已。”

        殿内再无声息。

        满室寂寂，火光喧天。

        玉兰的影子在宣纸上映出寥寥几笔，女孩撑着脸，另一只手疲惫地揉揉眼。

        “母后为何总是在写这篇？”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稚嫩的童音不算流利却也朗声念着，不过只拣了看起来好认的一两句，念完像是怕被发现小心思似的，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素白衣衫的女子闻言轻轻搁下笔，一向古井无波的清丽面容漾出几分笑意。

        “瑜儿可知，母后为何替你取此名？”她慈眉善目地望着女孩，面色虚弱且苍白，像极了冬日里一触即融的玉絮。

        女孩灵动一笑，说:“瑜代美玉，大抵是为了与母后赠我的护心玉相称吧。”

        ……

        像是一眨眼天就阴了，张牙舞爪地在那布满隽秀笔迹的宣纸上投下大片阴影，倏忽间便吞没了残存的玉兰。

        “玉，什么玉？”

        女孩抬头，对上一张表情诡异的面庞，明明是熟悉的五官，却看得她无端脊背发凉。

        破碎的笑意在女人面上扩大，她瞪着无神的眼眸，双手扶住女孩的肩，语气痴痴:

        “玉在哪儿，给我看看。”

        女孩颤着手抚上自己颈间，那儿空无一物。

        是啊，玉在哪儿？

        容瑜猛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花纹华美到近乎奢靡的帐顶，瞪大的双眸仍留有梦中受惊的余悸，她自喉间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抚去额间沁出的冷汗，这具身体这才有了存在的实感。

        可却依旧令她怀疑这一切是否是死后的幻觉。

        说起死，她大抵是被那场大火烧的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虽然她实在回想不起身体有被火焰烧灼的疼痛，倒是手臂处两层复三层的绑着包扎伤口用的白色布带。

        脑中最后记忆是火光铺面而来之景，作工粗糙的喜服像是上一秒还被她套在身上，她想再往后追寻，脑中却只剩一片空白。

        她知道这不会是梦，因为当她抬眸扫向四周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毫无印象的居室内。

        玉在哪儿？

        她脑中忽地无端浮现出这个问题，紧接着便神色紧张地伸手朝脖间去，待她触到那枚钱币一般大小的玉璧时，胸腔中猛烈跳动的那颗心这才安宁下来。

        “郡主醒了？”

        门外走进一个侍女打扮的陌生少女，动作如稀松平常般端着餐食踏过门槛，眉目间却是掩不住的欣喜。

        容瑜愣愣看着来人，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其实已经差不多明白，如果不是在做梦，那她大概是夺了哪家郡主的舍。

        她向来胆大，并非是会因怪力乱神而惊慌失措的那类人，只是有些苦恼当下情况该如何面对。

        那侍女瞧她眼神透出茫然，也不疑惑，只是搁下餐食放缓语调问道:“郡主可还识得奴婢？”

        容瑜诚实地摇了摇头。

        “看来闻公子所言非虚，那箭上淬了毁人心智的毒，郡主您竟真的记忆全失…”

        小侍女说着有些懊丧地垂下头去，表情倒全无作假之意。

        “抱歉”容瑜嘴上说着，心下却稍稍放松，托小侍女口中那公子的福，倒是不用为如何解释自己一无所知而煞费苦心想说辞了。

        稍加思忖，她还是决定问道:“可以先和我简单讲讲吗？”

        那侍女也不迟疑，朗声便应了下来，随即便如竹筛倒豆子般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将自己所知所闻事无巨细倾倒了个遍。

        从这身体主人家中情况一直讲到当今天下局势，容瑜暗自讶异这名唤桃袂的小丫头竟能了解如此之多，却并未多发一言。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消息避无可避。

        “你说大夏被灭？”

        捏着被褥的手骤然收紧，像是刺激了本就有伤的手臂，蓦地泛起疼来。

        容瑜哑着嗓子，声音有些颤抖：“你可确定是真事？”

        桃袂当然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接着开口：“说是屠了整个宫，一场大火烧得七零八碎，倒像是寻仇一样，百姓倒相安无事，只是不久前已收归咱们东虞管辖了。”

        眼前像是再度出现那满室火光，容瑜摇了摇头将它们驱逐，面上却白了一个度。

        一番不间断地听下来，虽冷静如她，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却还是因心知即将要面对的种种陌生情况感到一阵手脚冰凉。

        本以为火灾是皇室坑害，如今看来，这场奇异的魂魄夺舍，到底是她的福，还是命数有意安排？

        容瑜凝神在心里默默捋着这堆略显庞大的信息。

        右手再度抚上心口，玉璧轮廓清晰可感，好似阵阵发热。

        如今她所占据的这副身体，竟是邻国东虞那位鼎鼎大名的崇王唯一的女儿，郡主辛珂。


　　https://www.msvvu.cc/10427/10427572/1298969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svvu.cc。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m.msvv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