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条鱼

和整晚无眠的路光凯不同，江明一夜无梦，一觉睡到早上五点多，他想起今天要接老路去电影艺术展览，从被子里麻利地钻出来。

        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刷牙，看着镜子里头发凌乱的自己，忍不住感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帅气的男子。

        洗漱好之后，他打了个哈欠，从三楼慢吞吞地往下走，到了厨房就看到晴姨的身影，连忙小跑着过去，接过牛奶和煎蛋，“晴姨，不是说了让您早上多睡会嘛。您这怎么，从小给我们做早饭，还做上瘾了不成。这可不好啊。”

        在江明心里，程晚晴就跟自己的亲妈一样，因此说起话来也是没大没小，毫不顾忌。

        程晚晴笑了笑：“你啊，就喜欢贫嘴。你说你这能说会道的，怎么就不能去给我公司当个总经理。我那些老姐妹们都退休回家带孙子孙女了，就我还在公司忙活来忙活去……”

        “诶，晴姨……”江明的煎蛋刚咬了一口，见势不好，他来不及咀嚼，含糊不清地说，“您还在忙，那是因为您还年轻，青春有活力嘛。”

        “老了，不年轻了，”程晚晴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她这两个儿子，一个是大闷葫芦，一个惯会逗她开心，“前几天刚把白头发都染黑了。别岔开话题，说回我孙子孙女的事。”

        江明见这招不成，眼珠一转，立马将战火另引：“对对对，孙子孙女，晴姨你昨天没看到，苏柠给老路介绍的那姑娘特别好看，那叫一个美若天仙！可是老路这怪脾气，嘿，连话都没说上两句。您看他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到晚不是泡在片场就是泡在什么电影节，图书馆，研讨会，单身了三十多年了，形势非常严峻呐。”

        程晚晴又被他逗笑了，慈爱地递过去擦手巾，转而瞪起眼睛假装生气：“他单身三十多年了，那你不也单身二十五年了，你们俩在这比赛呢？！既然昨天那小姑娘好看，你加她微信了吗？”

        “我？”江明一口牛奶差点喷出来。

        “我也看开了，阿凯我是指望不上了，”程晚晴慢悠悠地说道，“他是注定不带姻缘的和尚命，我也不强求了。怎么，小苏不是跟我保证，也给你介绍几个女孩子吗？”

        江明严重怀疑老路搬出去住，不是为了什么体验角色，是为了把催婚压力都留给他一个人。

        看来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了——开溜。

        “哎呀，时间不早了，不跟你说了晴姨，我得赶紧去接老路了。”江明装作来不及的样子，匆匆站起身来擦擦嘴，“他今天得去什么……哦，对了，‘光影之前电影艺术展览’！”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上房间跑，脚步踩在大理石的楼梯上，发出“蹬蹬”的清亮响声。

        “诶诶，把牛奶喝完，”程晚晴的声音在后面不停念叨着，“这阿凯跑哪去了，天天不回家，还让你大早上去接人。艺术展览也要你接送，别惯着他，让他自己打车，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学开车，又不是没时间，尽知道指望着阿明……”

        “好好好。”江明一边跑一边乖巧地连声应下。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总有人偷偷对他说，路光凯的爸爸是坐他爸爸的车才去世的，程晚晴留着他是要报复他。

        小江明才不信，甚至有一天他推开路光凯书房的门，霸气地说：“哥，你以后不要学开车，我做你的专职司机。你去哪都有我接送。”

        十几岁的路光凯盘腿坐在窗边，阳光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镀上了金色，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他把脑袋从厚厚的书本中抬起，看向江明，简单地说：“好。”

        灰色的厚窗帘被拉开，窗外城市稀稀疏疏地亮起了几盏灯火。江明把床头充电线连着的手机拔下来。

        屏幕上显示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是“原始人老路”。

        不知道为什么，老路不喜欢玩手机，不注册微博、微信，就连短信都发的很少。业务合作基本上都由经纪人张姐负责，他就沉浸在自己的电影、养鱼里面，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人。

        这也是江明给他备注“原始人老路”的原因。

        “发短信了，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江明嘀咕着，打开短信，上面写着“今天休息，不用来接我了。”

        发信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这人不会是真看破红尘，搬出去修仙了吧？

        再说了，不是说好今天要去看那什么“光影之前电影艺术展览”嘛，怎么突然变休息了？

        老路这人很少临时变更计划，而且一遇到跟电影有关的事，他就活力十足，才顾不上休息呢。

        有点古怪。

        不过江明也没放在心上，他快速地敲击屏幕，回复：“三十多岁了，精力比不上从前了吧哈哈哈哈。”

        刚发完，微信又弹出一条消息。

        柠檬子：【江小白龙马，快去看微博热搜第一！】

        江明不着急看微博，他抿着嘴，回复：【叫江哥，什么小白龙马？】

        想了想，又问：【你怎么起这么早，又失眠了？】

        柠檬子：【刷夜看剧！】

        明月江上照：【熬最晚的夜，敷最贵的面膜，不愧是你！】

        柠檬子：【白眼】

        江明切换到微博，热搜第一是“林新白，耍大牌。”

        还挺押韵。

        林新白是目前圈子里最火的小鲜肉之一，出道多年籍籍无名，却在今年暑假，因演了一部小成本的言情剧一炮走红。他年轻帅气，阳光一笑，苏感爆棚。剧播完的那天晚上，粉丝数迅速突破一千万。

        无数粉丝呐喊“要醉倒在哥哥的酒窝里。”

        江明了解了一下热搜的前因后果，怪不得苏柠会招呼他围观，这条热搜还跟老路有关。

        起因就是昨天晚上，为老路拍摄wathc广告宣传片的摄影师发了一条微博，不吝言辞地夸赞路光凯是他见过最谦逊最低调的男明星，最后一句是“不愧是风度翩翩路影帝，不像一夜爆红的某人，典型暴发户的作风。”

        这位摄影师大概也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单纯地把微博当成自己的树洞。但后续的连锁反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条微博很快被众多业内人士转发，“+1”“+2”“+3”表示赞同。

        紧接着，有营销号爆料，这条微博里面的“一夜爆红的某人”就是小鲜肉林新白，说他火了之后肆无忌惮地耍大牌，合作起来事多，人品太差。

        林新白的粉丝们自然不干了，反黑组连夜开动，用实绩图洗广场，同时直接把摄影师骂的关闭了微博评论。

        到这里，这件事情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还不至于冲上热一。

        转折点在于，林新白的一位大粉突然发博称：摄影师是路光凯的粉丝，这波是无耻拉踩。

        这下，路光凯的粉丝立马也不干了。虽然他们深知自己的正主佛系，只能在电影院的大屏幕里相见，说得最多的话是“请大家多多关注作品，过好自己的生活”。但真遇到事，真顶流影帝的粉丝战斗力绝对是让一般的爱豆望尘莫及。

        再加上路光凯的路人缘实在太好，许多网友也纷纷站队。就这样，直接把热度刷到了第一。

        最后是林新白下场，他模糊不清地发了条微博：“马上就要进组和路影帝搭档了，希望能向他好好学习。”

        “老路什么时候要和他合作了？”江明满腹狐疑地嘀咕着。

        但可以预见的是，“林新白，路光凯”马上又被刷上了热搜第一。

        早上六点。

        路光凯化好了老年妆，靠在沙发上，完全不知道在网络世界里的纷纷扰扰。

        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路光凯沉默地喝了口茶。

        晕黄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仿佛马上就要得道升天的老道长。

        身后水缸里的鱼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像是在和主人比谁更能打坐养生。

        路光凯现在已经能够接受它了，并从多个角度心理暗示自己发掘这条鱼的美。

        但是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打听，不想让他的那条梦中情鱼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从江明的生活习惯可知，年轻人在周末往往要睡到中午十二点以后，起床吃饭或点外卖。因此路光凯决定静坐着看一上午的线上电影专栏讲座，等到隔壁小姑娘起床再去询问一番。

        巨大的液晶屏从墙壁上缓缓下放。

        “在这一期的线上课中，我们将谈论电影，谈论创作，探讨在这个愿景缺失的年代，如何潜入心灵，如何与自我对话。”

        路光凯听了半小时，又忍不住琢磨到，一个独居老人在家一般会看什么，心理会有什么想法？

        是躺在沙发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是一直用空洞的眼神盯着电视机，更能让观众共情？

        他不断重复着这两种情境，拿捏每一个动作，甚至拿起镜子观察自己脸上的微表情。

        就在这时，听到楼道里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我只觉得它来的新鲜……”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有人在读诗，是穆旦的诗《冥想》。

        这首由诗人在人生最后时期写下的诗歌，充满了对人生之路的回望和凝思。

        年轻的时候，人们总是坚信生命的甘泉就握在自己手中，任凭起起伏伏，热烈的泉水始终奔涌着向前，翻山越岭。

        几度浮沉，年轻人才恍然明白，看似握在手里的命运，实则完全身不由己，奔涌的泉水被巨大的历史洪流左右着，最终流向的不是大海，而是坟墓。

        一切曲折的追逐，都显得徒费力气。

        于是诗人追问，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是说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路光凯听了一会，觉得很有意思。这女声温婉动听，但在他听来多少有些稚气，读的却是诗人在晚年历尽沧桑之后的彻悟，这小姑娘是附庸风雅，还是真有些品味？

        他静静地推开门，水泥地的楼道漆黑冗长，只有尽头处一扇小窗，透出冬日清晨新鲜的阳光。

        窗外有一棵梅树，满枝头开着深红色的花，像一副古典的国画。

        窗前站着一个女孩子，笼罩在那一片晨光下。

        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蓝色的毛线帽子，歪着头说道：

        “可是，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就像是在同梅树说话一样。

        路光凯想了想，开口沙哑着声音说道：

        “每个人都会经过这样一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可能翻过一座山之后才发现没什么特别。”

        “不过这样奋不顾身的翻越，大概就是人生的意义。”

        前半句出自路光凯很喜欢的一部电影。不过他并不是打算同小姑娘说教，他只是想跟人搭上话，好问她关于鱼的事情。

        许虞习惯了三号楼的空荡，以及冬日清晨的寂静。猛然从身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着实叫她吓了一跳。

        头顶上毛线帽子顶端的毛绒球微微颤动了两下。她转过身来，脸色因为惊吓微微苍白，待看清说话的人之后，放大的瞳孔又慢慢缩小，微微闪着光。

        是前天晚上救了她一命的恩人老爷爷！

        只不过在许虞的记忆中，老爷爷看着由她变成的红鱼，目光甚是温和，让人感觉他很是慈祥。怎么这会老爷爷靠在门边，平静又漠然地看着她，倒像个不好相处的孤僻老头了。

        “爷爷，对……对不起，我没打扰您休息吧？”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路光凯不回答，却问道：“你喜欢读诗？”

        许虞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指着窗外的梅树说：“我喜欢读给它听。”

        她大大方方地回答，眼睛很亮。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读诗给梅树听，这在别人看来多少是有些古怪的行为。

        “每天早上都读？”

        “几乎是的。”许虞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吵到您休息了？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您在。”

        路光凯之前都是很早就出门了，自然从来没听到过。他打量着这仅有的一位邻居，看着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帽子下披散的头发被窗口的微风轻轻吹动。

        窗外那棵红梅树映衬着眼前洁白的人，倒真像诗了。

        路光凯问：“那你觉得它听得懂吗？”

        “它”自然指的是那棵梅树。

        许虞咧开嘴笑了：“当然听得懂，它朝我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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