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条鱼

许虞从小就有一个特异功能，在她难过的时候会变成一条红色的鱼。

        因为鱼只有七秒的记忆，这样等她重新变回人的时候，就会忘了难过的事情。

        这个秘密只有她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沈丹丹知道。

        沈丹丹说她这叫做“逃避可耻但有用”。

        许虞第一次变成鱼，是小时候奶奶去世了。

        白天她帮爸妈在村子里办丧席，小小的身躯在那些谈笑风生的大人中间钻来钻去，熟练地帮他们倒茶水。

        “哟，这小孙女挺懂事的。”有人说，“不哭不闹的，还帮着张罗。”

        “嗨，她还小，”又有人说，“哪里懂什么生死。”

        许虞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客厅中间，摆着一张奶奶的黑白照片，慈爱的目光像茧一样，无声地将她包围。

        她心里懂的，她知道奶奶是去了天国。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双慈祥的眼睛。那目光此时却像是世间最柔软又最锋利的丝线，猛地划破了她的心，产生了一种叫做疼痛的感觉。

        妈妈见许虞很久没有从浴室出来，她走进去，只见洗澡盆里赫然飘着一条红鱼。

        于是，许虞就知道了，自己心痛时会变成鱼，但却不记得自己是为了忘记什么才变成的鱼。

        所以在她的印象中，奶奶一直还活着。只是奶奶身体不好，要常年一个人静养，所以才见不到面。

        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她渐渐习惯了，甚至依赖上这种逃避方式。就像沈丹丹说得，“你这就像魔法世界里的那条咒语，叫什么来着……对了，叫一忘皆空。只是许虞，你可千万别在陆地上突然变成鱼，会干死的。”

        许虞乖巧地点点头，“嗯，放心吧。”

        她的房间里始终会放上一个大浴缸。当她遇到难过的事情，就会把浴缸放满水，钻进浴缸里，静静地等待自己变成一条鱼。

        然后，一忘皆空。

        凌晨，晕黄的灯光被打开，照亮了整个屋子。水草感受到轻微的暖意，轻轻地抖了抖深绿色的叶子，在水面上引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许虞醒了……应该说，鱼缸里这条红鱼醒了。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是一个陌生的公寓房间。

        房间的空间布局和自己那套一模一样，是流水线生产的商品。

        不同的是，她那间屋子里很空，除了必需的床、桌子柜子，再无暇负担其他。

        而这间屋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器，洗衣机在高速运转着。

        墙壁上贴了很多电影的海报，窗户右边的那面墙前摆着一个超大的书柜，密密麻麻地装满了书。

        桌子上放着一只雪白的瓷瓶，瓶子里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支浅黄色的腊梅，使整个房间明亮起来。

        这是……老爷爷的房间？

        她已经忘记了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楼道里变成了鱼，是被对门的老爷爷捡走了。

        她本以为这层楼除了她，没有再住其他人。

        毕竟是一栋很老旧的公寓，没有暖气，没有电梯，而且她所在的楼层是顶楼，除了租金便宜外再没有其他的优势。

        没想到，一直紧锁着的对门房间，居然住着一位老爷爷。

        只是看这间屋子的格局，老爷爷应该一点也不缺钱，甚至可以说是富有，他为什么会租这里？

        她这样疑惑地想着，黑溜溜的眼睛里出现一个人影。

        是老爷爷。

        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弯着腰，从洗衣机里抽出衣服晾在窗户前，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块三明治，顺路打开电视机，最后靠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看晨间新闻。

        大型鱼缸就摆在沙发的后面，里面只有许虞这一条红鱼在游来游去。

        她盯着老爷爷花白的后脑勺，静下心甚至能听到老爷爷轻柔的呼吸声。

        灯光撒在老爷爷的周身，他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显得十分孤独寂寥。

        “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的加剧，最新一项调查中显示老年人口已经占到总人口的三成，而其中空巢老人又占据了百分之四十……”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有条不紊地说着。

        空巢老人？

        许虞慢悠悠地吐了口泡泡，又看了一眼靠在沙发上的老爷爷，他终于把那块冰冷的三明治吃完了，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眼睛仍没有离开电视机。

        “有学者指出，关注空巢老人不仅仅要保证他们的衣食住行等基础民生问题，更要关注他们的精神文明，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努力提高他们的幸福感、满足感和获得感……”

        老爷爷回过头来，许虞又吐了个泡泡。

        哦，是那双清冷的眼睛，像雪一样严寒，无言地拒人以千里之外。

        吓得许虞恨不得把泡泡吞回来，但为时已晚，透明的晶莹的泡泡从水中升腾而上，像一颗颗饱满的珍珠。

        她怯生生地看向他，或许是许虞的错觉，老爷爷清冷的眼神突然慢慢变得柔和一些。

        他好像，笑了。

        眼角细长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接着，老爷爷伸手从旁边拿起一个小罐子，往鱼缸里撒了一些颗粒饲料。

        土黄色的鱼食缓慢地落下来，背负着“作为她的早餐”的使命。

        许虞：……大可不必。

        她摆动了两下尾巴，转过身去。她是会变成鱼，但她对鱼食可不感兴趣。

        老爷爷似乎有些意外，看来这条鱼有些挑食。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另一个小罐子，里面装得是动物性饲料，包括泡轮虫、砂壳冲以及大型水蚤之类。

        许虞：……救，救命。

        她下定决心，碰了碰玻璃，然后朝老爷爷摇了摇头。

        老爷爷显然是被这个动作愣住了。他似乎有一阵恍惚，然后蹲下身来，晃了晃手上的鱼食罐子，好像是想再确认一遍，她是不是真的在朝自己摇头。

        “滴滴……”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许虞松了口气，吐出了一连串的透明泡泡。

        老爷爷疑惑地放下鱼食，转过身去拿起手机。他皱着眉看了看，随后“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机，推开门，回过头看了看鱼缸，最后离开了公寓。

        月坛公园的门口，江明一眼就看到了戴着黑帽子，低着头走路的路光凯。

        他有意地朝他按了按车喇叭，带着几分捉弄。

        果然，不少路人纷纷回过头来看向路光凯。

        路光凯压低帽檐，快走两步，打开车门钻进后座，然后平静地说道：“下次再这样，这车就可以换司机了。”

        “开个玩笑，别紧张，大清早的路上没什么人，再说你化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江明抬头看后视镜里，路光凯正将头上花白的假发取下来，露出乌黑的短发，显得非常地利落。

        平常的生活里，路光凯不太喜欢惹人注意。之前有一次，他在路上被人认出来，结果直接引起道路拥挤，交通堵塞。路光凯认为，这是非常不好的社会影响。

        江明一边往后座扔卸妆巾，一边感叹道，“大影帝你还真是爱岗敬业，求真务实……就为了一个电影，把自己化妆成老头，躲在不知道在哪的公寓楼里，有必要嘛？”

        “必要，这是对角色的尊重。”路光凯淡淡道，他已经将脸上的老年妆全数卸干净了，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狭长的双眼，深邃的目光，高挺的鼻梁，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让人丝毫不怀疑，他走到哪里，聚光灯就在哪里。

        路光凯，作为当今娱乐圈最炙手可热的影帝。不仅演技出神入化，奉献了无数精彩的影片，而且本人学识渊博，对电影总是有着独特的见解，国内最高端的几所大学都积极邀请他参加文学讲坛。

        但他的话不多，除了演戏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喜欢避开聚光灯，沉默地翻开一本书或是一张报纸。

        他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阅读，不言不语，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就像悬在雪山上高高在上的月亮，孤傲冷清，离这尘世间如此地遥远。

        “必不必要我也管不着，只是你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藏在外面啊，把压力尽丢给我了。”

        前面路口是个红灯，江明踩了一脚刹车。

        “什么压力？”

        “老路，你跟我玩明知故问呢，当然是咱们亲爱敬爱的催婚小能手晴姨，给我脑袋都整大了。”

        江明口中的晴姨，程晚晴，不是别人，正是路光凯的亲妈。

        眼看着路光凯都三十多了，还从来没带过女孩子回家，这成了当妈的目前最焦急的事情。

        “脑袋大点好，”路光凯道，“有研究表明，脑容量大的人聪明……车上有报纸吗？”

        江明无奈地摇了摇头，“今天最新的，给你放在椅背的插袋里了……话说，你就不能用手机看新闻嘛，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不喜欢。”

        “知道知道，你老路不喜欢社交，不喜欢网络，就喜欢种种花，喝喝茶，看看报纸，演演电影……哦，对了，还有，最喜欢养鱼。”

        明知道路光凯不会误解别的意思，江明还是半开玩笑地补充道：“养那种真的鱼。”

        江明提到养鱼，路光凯的思绪从报纸上移开，脑海中突然出现那条红色的鱼来。

        那是昨天晚上他从楼道里捡到的。那条鱼很漂亮，不知道是谁忍心将它放在水泥地上，奄奄一息。要不是他昨天回去得晚正好碰上，这么好看的鱼很可能就干死了。

        正好前几天他新购了一个超大的鱼缸。他小心翼翼地将红鱼放在水缸里，看到它摆了摆轻盈的如纱裙般尾巴，重新露出生机来，才放心地入睡了。

        那条鱼很有意思，路光凯想起早上它朝着自己摇头和吐泡泡，似乎很有灵性，跟他以前养的鱼都不太一样，着实叫他愣了会神。

        只是它有些挑食，家里的鱼食都不太符合它的心意，这可得好好想想。

        微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来，路光凯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

        今天也要好好工作，晚上回去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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