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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走


小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摸着隐隐发疼的后脑勺从榻上坐起来,看清眼前熟悉的环境,有些疑惑,“咦?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转动脑袋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转头,便有一簇跳动的火光映入眼帘,定睛一看,就见自家少爷穿着宽松的长袍,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火盆边烧着什么东西。

        小午一下跳了起来,“少爷!你没事吧?”

        穆与泽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

        小午急忙凑上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什么伤才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小六说要找夫人给二少爷做主呢!谁知出了院门就遇上巽少爷身边的阿福,阿福说巽少爷已经去后山请了七长老来住持公道,要将我们都遣走。哎,我还以为少爷免不了要被七长老责罚一番就在院门外急得不行,没想到七长老还是怜惜少爷的。”小午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穆与泽闻言,脸皮扯了扯,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啊,还要多谢七长老手下留情呢!”说着又将一件小木雕扔进火盆里。

        小午这时候看清了他烧的东西,小木剑、小木马、小布偶……小午顿时有些心惊起来,这些都是少爷小时候的玩具,平时提起来,少爷总是一脸怀念,这会竟然全烧了。

        “少、少爷!”小午有些结结巴巴起来,“您烧这些做什么?”

        “用不上自然就烧了!”穆与泽淡淡道。

        小午看着被火苗吞噬的小玩意欲言又止,心里想到:难道因为二少爷得罪了少爷,所以少爷迁怒要将小时候和二少爷一起玩的玩具都烧了?想到这小午又忍不住看了穆与泽一眼,心下觉得自家少爷有些幼稚,这么大了竟然还跟小孩子一样赌气。

        见穆与泽扔完了小玩意,又从身上掏出一枚黑色玉符,小午眼睛蓦然睁大,急忙叫道:“少爷,这个不能烧!”

        穆与泽挑眉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能烧?”

        小午急切道:“这是玄元宗的宗门信物呀!三大宗门之一的玄元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少爷,您不想去玄元宗了吗?”

        “我为什么要去?”穆与泽嘲讽一笑,看着跃动的火焰,目光有些出神,“什么世家宗门还不都是一副德性?哪里都一样!”穆与泽身子往后一靠,神色倦怠。

        小午见状,立刻上前将火盆搬得远远的,“这怎么能一样呢?中州的三大宗比咱们南陵的九大世家名声响亮多了!那里得有多少灵宝灵药、功法秘籍?还有很多咱们见都没见过的宝贝、听都没听说过的大人物。少爷,您不是最爱探究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中州那么富饶神奇,您就不好奇吗?”

        “好奇?当然好奇!”穆与泽把玩着手里的黑色玉符,慢条斯理道:“不过,这灵荒大陆这么大,宗门世家这么多,少爷我也不是非玄元宗不可!”说到这穆与泽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储物镯里那本被他遗忘了很久的游记。

        小午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少爷,您别说气话啦!您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再找人打一顿消消气便是,这可是关乎前程的事,可不能冲动。”

        穆与泽从储物镯里摸出那本游记,朝小午挥了挥,不耐烦道:“行了,别瞎操心!少爷我自有成算。”

        小午看见这本熟悉的书册,有些无奈,“少爷,您怎么还在看这种骗小孩的书?”

        这本名叫游记的书册因为少爷经常翻看,他也好奇地看过,都是流水账一样枯燥乏味的记录,一个地名也没有,只说往哪个方向走了多久见到了什么,而这见到的景象往往奇异诡谲、不符合常理。

        小午把它当成一本没写完的志怪话本,他家少爷却以为这是一本实地探寻的游记,还曾到处找人打听哪里有书上记载的景象,结果被人以为他志怪话本看太多,犯魔怔了。

        直到此时他家少爷还在为手中的书册辩护,“小午,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本游记。”

        小午轻嗤一声,“什么游记?少爷,我可都记着呢!什么‘游鱼溺毙’、‘飞瀑逆流’、‘烈日当空,半旬方落’,少爷您见多识广,您倒是说说,咱们灵域哪里有这样的地方?”

        穆与泽笑道:“灵域自然没有,蛮荒可就不一定了。”

        灵荒大陆是由灵域和莽荒之地组成的。灵域之内灵气浓郁,资源富足,人族兴盛,修者无数;灵域之外灵气驳杂,妖兽横行,渺无人烟,人们便将灵域之外的地方一律称为莽荒之地。

        “少爷,您就别做梦了,我听说蛮荒之地荒凉得很。北荒千里赤地渺无人烟,东荒大海茫茫辽阔得无边无际,南荒和西荒的妖兽林危险重重,修士们进去了都是有去无回。”

        说着小午又趁机道:“所以说,这整个灵荒大陆唯一得天道眷顾的就是灵域,灵域里灵气最浓郁、传承最完整的要数中州,这中州法修最多、法术最强的就是咱们玄元宗。”

        “呵,这么快就以‘咱们玄元宗’自居了?”穆与泽站起身,想起上个月打听到的消息,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故作严肃道:“既然某人这么心急,咱们这就动身吧!”

        穆与泽披散着头发就要往外走,小午看傻了眼,“等等!少爷,咱们可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要什么准备?你少爷我刚刚干了一番大事,再不走就要被人堵门要说法了!”

        小午以为穆与泽说的是二少爷被揍的事,恍然大悟道:“是了,要是夫人回来,说不定就要找少爷把宗门信物要回去了。哎呀,不行!少爷,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马上就走!”

        穆与泽见小午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想了想走到书桌旁,摸出一张传讯符,提笔蘸墨刷刷写下几行。写完后,他对着传讯符故作苦恼道:“唉,父亲大人,您看,您要是早点放我走,不就没这些糟心事了?唉,如今我惹下这副烂摊子还要您来收拾!您一向英明神武,不会怪我的,对吧?”

        说完穆与泽手中掐诀,将灵气灌注其中,传讯符中的符文亮起,瞬息间化作一只纸鹤凌空飞去。若无意外,待父亲出了妖兽林便能接收到这道符。

        穆与泽看着纸鹤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穆与鲲说父亲最在乎他,可是谁知道呢?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很少见到父亲,偶尔父亲出现,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一靠近,父亲就会转身离开。

        后来他闯了祸,父亲不责骂他,反而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笑意,几次过后,穆与泽敏锐地意识到,父亲似乎喜欢他肆无忌惮的样子。每当他由着自己的性子说出些异想天开的话做出些出格的事,父亲看他的眼神总是十分温柔慈爱。

        之后年岁渐长,从下人们的闲谈里听了些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穆与泽才恍惚有点明了:呵呵,什么慈爱?那悠远的目光分明是想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吧?

        “唉!”穆与泽叹了一口气,摸着手上的储物镯感叹道:“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这么多年还让父亲为你牵肠挂肚!不过,托你的福,我还活着。”穆与泽拿出那本游记拍了拍,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而且,马上就要去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穆与泽带着小午穿过府邸,径直往大门走去,后院似乎骚乱起来,一路上不断有仆从往后院跑去,隐约间似乎还有人惊慌大呼:“快、快去找大少爷,大少爷在府里。”

        小午惴惴不安,“少爷,是不是夫人回来了要找您算账?”

        “大概吧!”穆与泽淡淡道,心里却暗想,大概是下人们发现了长青院的异状,惊慌着要找府里的主子主持大局呢!

        “那咱们快走吧!”小午加快了脚步。穆与泽一步步走出穆府的大门,回身望了望匾额上的“穆府”二字,转身大步离去。

        

        穆为榕坐在上首听着众人争执不休,不耐烦地揉了揉额角,他好不容易听到长子平安回家的消息就往家里赶,中途接到传讯符知道家中出了变故更是加紧了速度,熟料长子没见着,就被一群找上门的长老堵个正着。他忍着心痛主持家族会议,当众发落了两个罪魁祸首,长老们却犹自不满意。

        穆为榕耐着性子道:“此事与泽已经在传讯符说得很清楚,与巽和与鲲也已经招供,没什么好说的,与泽、与鲲这两人已经按家法处置。至于七长老,他不顾身份擅自对族中晚辈下手,被反杀也是他咎由自取。”

        “话可不能这么说,家主!”三长老义正言辞道:“穆与巽、穆与鲲这两个不成器的也就罢了,七长老可是族中长辈,他被后辈蒙骗前去寻穆与泽问话,若是穆与泽乖乖配合,七长老又岂会与他动手?动手之时但凡他能顾念一点同族之情,也不至于对七长老下如此狠手。这穆与泽目无尊长、心狠手辣,若是不罚如何服众?”

        “正是!”五长老点头,“我看七长老对穆与泽动手定然是手下留情,一着不慎才会被穆与泽偷袭反杀,否则以穆与泽堪堪筑基的实力又怎么可能是七长老的对手?”

        六长老冷哼一声,“家主,就算你要偏袒儿子也不能不顾家族的前程和声誉。这穆与泽不与族中同辈交好,招致兄弟怨恨,又以下犯上,杀害族中长辈,如此不孝不悌之人便是拿到宗门信物去了玄元宗,往后还能指望他庇佑家族吗?”

        听这些人越说越离谱,穆为榕的神色也越来越阴沉,他低声道:“那依几位长老所言,此事该如何处置?”

        听他语气放软,出言反驳的几位长老气焰更盛,三长老道:“立刻派人把穆与泽追回来交给长老堂处置,他拿走的宗门信物也该交出来,重新在族中选个德才兼备的后辈送去玄元宗。还有,这家族继承人的位置空着太久也不好,该抓紧时间选出合适的后辈来,我等也好及早教导,以免他再长歪了。”

        五长老颔首赞同,又笑意盈盈地向上首之人道:“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家主膝下的两个孩子都给教歪了,家主大人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这持身不正呐,不仅后辈沉沦、一事无成,更是乱家根源,遗祸无穷啊!”

        听了此话,一直静坐观望的四长老眼睛一亮,忙出声附和:“五长老说得极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依我看,不仅是继承人要重选,这家主之位是不是也该考虑换一换?”

        此话一出,顿时人心浮动,几位长老纷纷看向上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大长老一直在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波澜不惊地瞥了下方一眼,淡淡道:“可以!”几位长老闻言大喜,却不想大长老只是顿了顿,又道:“赢过我,家主的人选任你们挑,我自不无应允。”

        几位长老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四长老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嘟囔道:“又来这一套,臭不要脸!”

        穆为榕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见大长老镇住了场子,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几位长老若是能在族中找出资质堪比与泽的孩子,我现在就把我那不孝子召回来,让他把宗门信物交出来。至于继承人的人选,依照族规,能者居之,长老们若有合意的子弟不妨将他们的名字报上来,到时候咱们统一测试,选出一批优秀的候选人,再由几位长老亲自教导,长老们觉得如何?”

        几位长老闻言顿时闭紧了嘴巴,或微阖双目或侧首沉思,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四长老直接翻了个白眼,啐道:“谁耐烦教一群小鬼!”

        六长老也严肃道:“我潜心修行不欲外人打扰,这等俗务你们作为后辈自己拿主意便是。”

        三长老脸皮有些挂不住,刚刚不过是为了找借口催促穆为榕早日选出继承人,顺便挤兑他几句,真要让他去教导后辈,他可没有那个闲工夫。此时他不得不轻咳几声转移话题,“此事以后再议,还是说说七长老这一脉要如何安置?”

        说到此处,众人又来了精神,毕竟死了一个长老,这多出来的权利真空和资源人脉都是实实在在的,谁不想为自己这一脉的子孙们多争取些?

        众人吵吵嚷嚷商议了半天,决定将七长老一脉贬到贫瘠之地去垦荒,空出的资源让在场众人瓜分得一干二净才作罢。

        穆为榕走出乌烟瘴气的长老堂,呆呆地想了片刻,抬步往长青院走去。一走进院里,就听到妇人哀哀的哭泣声。

        孙氏搂着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穆与鲲,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命苦!被那个贱种打折了腿,还被穆与巽那个杀千刀的追杀,就这样竟然还要受家法,呜呜……”

        “你喊谁贱种?”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孙氏心头一惊,抬头看见穆为榕一脸阴沉地走进来,顿时吓得手一松,穆与鲲“哎哟”一声后脑勺磕在了床上,身上的伤口也裂开了些,疼得他龇牙咧嘴。

        孙氏急忙去扶他,连声问他有没有伤到哪,要不要叫大夫。

        穆与鲲却顾不得身上的疼,他一向看到穆为榕就如老鼠看到了猫,乖觉得很,此刻瞥见穆为榕满脸阴沉,心头更加慌乱,缩着身体唯唯诺诺地喊了一声“爹!”

        孙氏见他如此,想到刚刚自己失言被丈夫听了去,心中也有些忐忑,她梨花带雨地向穆为榕行了一礼,“老爷,妾身刚刚失言了!只是鲲儿伤得这样重,我实在心疼得紧,又恼恨那穆与巽心思歹毒撺掇鲲儿做下错事,一时恼恨才口不择言。”

        穆为榕定定地看了孙氏一眼,并不答话,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自嘲道:“我本以为我们这一脉人丁单薄,能少些糟心事,没想到……”穆为榕看了穆与鲲一眼,穆与鲲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穆为榕继续道:“我以为你虽然蠢了点,但也算心思单纯,若一心用在修行上,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主。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这修为再高,若是没脑子,还不是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孙氏听他语气不善,忙道:“老爷,鲲儿年纪还小不懂事,经了此事,日后一定会更加稳重听话的,您就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改好的。”

        “年纪小,心性未定,我当然会给他一次机会。”

穆为榕的话让孙氏眼前一亮,但下一句就让她的心跌入谷底。

        “这样吧!穆家旁支管理的郁山灵田正好缺人手,你到那里去帮忙,不突破到筑基期,便不要再回来了!”

        孙氏惊叫道:“不行!老爷,那里灵气稀薄,劳役繁重,鲲儿哪里还有机会突破到筑基期,这不是让我们娘俩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

        “你对他这么没信心?”穆为榕点点头,“也好,你若是想念,跟过去便是。”

        孙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抱着穆与鲲大哭起来,“老爷,鲲儿已经知道错了,他大哥打也打了,长老堂的家法也受了,您怎么还能再这样重罚他?呜呜,我的鲲儿,咱们母子怎么这样命苦……”

        孙氏悲凄地哭诉,穆与鲲也被未来的悲惨日子吓得大哭。两人一边嚎一边偷眼看穆为榕,眼见穆为榕神色冷淡地起身离开,没有丝毫怜惜之意,于是,母子二人哭得更凶了。

        穆为榕走出长青院,一股深深的疲倦感袭上心头。他的长子性情跳脱,自小便向往远方,他知道凭长子的天赋总有一天要飞出穆家的院墙。不过,他总想让这个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以满足他多享几年天伦之乐的私心,没想到临到头却闹出了兄弟阋墙的笑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看着纸上最后一句:“爹,我先走了,不用太想我。”他目光出神地盯着“不用太想我”这几个字,一时有些恍惚,仿佛透过这几个字看到另一个身影潇洒地挥挥手,对他说:“后会无期,不要太想我。”

        穆为榕苦笑一声,抬头看着庭院那一角天空,笑道:“真是,和你母亲一个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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