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君无戏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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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道茂与王献之结婚时,谢安送的那株雪松盆栽,一直被王献之好端端的放在书案上悉心照料,如今已生长得蓬蓬勃勃了。
这几日天气好,郗道茂吃了葛洪方子上的药,气色恢复不少,宿疾几乎痊愈,王献之的心情也跟着万里无云。
午后,阳光慵懒。
王献之久违的起了兴致,在书房里练起了书法。写的是一篇《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王献之笔走龙蛇,边写边打趣郗道茂:
“奇怪,这说的不就是阿姊吗?那曹植怎么把阿姊写得这么形象?难不成他见过阿姊?”
郗道茂正半倚在一旁的胡床上绣一件狐裘小氅,闻言半嗔半喜:
“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曹植写得那哪是我,那明明是宓妃!”
说着,不由温柔的轻抚隆起的小腹,
“都快做爹的人了,还这么整日油嘴滑舌的。”
王献之哈哈笑,旋即搁下笔,走到郗道茂身边坐下,举起那狐裘小氅仔细看,故意道:
“这氅衣这么小,我穿不下啊!”
郗道茂夺了氅衣,没好气道:“谁说是给卿穿的?这是给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穿的!自作多情!”
王献之哈哈笑,露出两个小米窝,笑着笑着又挤出一张委屈的哭脸:“看来我的地位要动摇了,我要失宠了……”
郗道茂被王献之那副又哭又笑、七扭八歪的丑脸逗得笑喷了,伸手就给了他一下,打得王献之捂着胳膊呲牙咧嘴。
闹够了,王献之转而又打量起那小氅上的花纹,
“这纹样也不知孩子喜不喜欢,阿姊可问过孩子?”
郗道茂戏谑的看着王献之的一本正经,
“不然,卿帮我问问?”
王献之胸有成竹的打一个响指,转而自书案上取来一个茶杯,一头贴着郗道茂的小腹,一头贴着自己的耳朵,学着小孩子的语调奶声奶气的问:“宝宝喜不喜欢阿娘绣的小老虎呀?”
说罢,皱褶眉头认认真真的听,听了半晌,扔了茶杯:“我听见了!”
郗道茂目光温柔,纵容孩子似的看着他:“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他说……让阿娘在小老虎的小脑袋上绣朵小花,他喜欢花。”
“喜欢花?他是女孩子呀?”
“我不知道,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我看,是阿敬喜欢花吧!”
王献之又哈哈笑,只要和郗道茂待在一起,王献之的笑容像阳光,总是用不完。
“不过我真的觉得这是个女孩子。不如我们先给他取个名字吧!就取个女孩子的名!”
“那……到时候万一是男孩怎么办?”
“男孩也不怕,男孩取女名好养活呀!阿姊快想想,叫什么名字好。”
“嗯……”
郗道茂沉吟片刻,
“玉润,叫玉润,如何?”
“玉润……王玉润……好!这名字好听!”
王献之说着,又把耳朵凑到郗道茂小腹前,小声唤:
“玉润?玉润?我是爹爹呀!我们就快见面啦!玉润在阿娘的肚子里要乖,要听阿娘的话,不要搅闹,不要叫阿娘难受,知道吗?”
王献之的耳廓搔得郗道茂的肚皮直痒痒,郗道茂不禁笑着去推王献之:“好啦,卿这个爹爹怎么这么啰嗦,玉润都该烦了!走走走!出去出去!让我和玉润清静清静!”
王献之一路倒退着,被推出了屋,屋门在王献之脸前“啪”的关上了,王献之傻笑着挠了挠脑袋,在门前站了片刻,又冲里面嚷嚷:“那我顺便让厨房熬些鱼汤!”
听见里面郗道茂带笑的声音:“去去去!”
王献之很开心,开心的转过身想跑去厨房弄他的鱼汤,不料,一转过身,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了。
他身后站着前来传旨的黄门,现在他们面对面,那几个黄门像鬼一样无声无息,也不知何时就站在他身后了。
王献之不知怎的,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片刻的迟钝之后,忙迎上去。
那黄门即面无表情的展开圣旨,大声念道:“圣上旨:秘书丞王献之接旨!”
王献之跪下接旨。
“着,秘书丞王献之即刻休郗氏女,尚新安长公主!宁康二年三月!”
王献之不知道黄门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那一纸圣旨是怎么到的自己手上,他只觉得耳边有阵阵的嗡嗡声,像小的时候,被郗璿抽了一巴掌之后的感觉。有那么一会,王献之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郗道茂在屋中细听着,刚才就听见外面有动静,现在半晌没动静了,心下奇怪,便放下绣针,自胡床上起身去看。
推开门,只见王献之还僵跪在地,四周已空无一人,徒留一折圣旨摊开在地。王献之眼神空洞,全然没注意到郗道茂。郗道茂小心扶着小腹,一步一挪的走到王献之身旁,艰难的弯腰拾起地上的圣旨。
郗道茂的眼神先是好奇,看着看着,郗道茂的手开始不住的发抖,然后是身子,然后,她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白成了一张纸。
下一刻,一声闷响,折子落地。
郗道茂也跟着那折子一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这次司马曜所下旨意,并未与褚蒜子,甚至是身为中书令的谢安商量,袁宏得知此旨时,旨意竟已直接到了尚书台。
尚书台无权封驳圣旨,仅有照旨执行之权。如今若想从程序上让司马曜收回成命,已是不可能了。
得知此事后,谢安一刻没有耽搁,即赶回宫求见褚蒜子。
褚蒜子彼时正在华林园里赏花,听完谢安陈述,倒是毫不惊讶。只见她不紧不慢的走回水榭里坐下,道:
“安石啊,新安公主自与桓济离绝,郁郁终日,陛下向来要紧他这个姐姐,心里怎么好受?如今公主既对王献之有意,陛下如此安排,也是情理之中,卿该理解的。”
褚蒜子面前,谢安不好拿王献之和郗道茂之间的感情说事,只好从圣旨下达的手续下手,
“可如今是太后训政时期,陛下还未亲政,怎可如此草率下旨?退一万步讲,便是来日陛下亲政,无论是诏是令,皆需经由中书省拟定,再由门下省复核查验,待无错漏,才可交由尚书施行。如何可以越过中书、门下,直接诏从中出?陛下如此违礼违制,现在若不加纠责,日后必令朝纲大乱!”
褚蒜子有意无意的转着手中的紫檀佛珠,笑了笑:
“安石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太后,臣……”
“陛下眼下毕竟还年轻,意气用事的时候总是有的,下不为例便是了。”
“太后,陛下是一国之君,举手投足,小可决一人生死,大可决一国兴衰,怎可一句意气用事便……”
“安石啊,这些日子,陛下三不五时便命卿在仪贤堂为群臣讲议《论语》、《孝经》,卿该不会不清楚这背后的意思吧?卿方才也说,陛下是一国之君。既是一国之君,乾纲独断,亦是天道自然,”
褚蒜子说着瞥了谢安一眼,顿了顿,
“陛下明知违制,却还是越过了卿这个中书令直接下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安石,卿与本宫不是外人,本宫才在这儿提醒卿一句。此番陛下命王献之休妻,表面看似不过儿女私情,实则一头是士族,一头,牵着皇族。两相角力,卿想选哪一边站?换作是本宫,就绝不会把自己搅进这种泥潭里。除非……卿想做第二个桓温。”
谢安闻言,骇然失色,忙跪下道:
“太后明鉴,臣断无此心!”
褚蒜子见状不语,转而起身上前扶起谢安:
“表舅,本宫自然知道表舅无此心,但陛下年轻气盛,一心作为,未必明白表舅的心思。表舅身为士族之首,若在这个时候过多干涉,难免引得陛下猜忌。听本宫一句劝,此事,表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管了。”
褚蒜子已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谢安也再无继续纠缠之理,只好行礼告退。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谢安闭目沉吟,正思索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斟酌着休咎损益、利害因果,不料,半途,王宅那里忽然传来了郗道茂小产的消息。
谢安闻讯,忙命车夫调转车头赶往王宅。
此时的王宅全然乱成了一锅粥,哭喊、悲泣、声嘶力竭的嘶吼充斥着屋舍、庭院。王宅中的所有人,仿佛都已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谢安下车,刚一踏进王宅的大门,便见着宅中丫鬟、小僮全一窝蜂的往王宅最靠里一进的屋舍蜂涌,谢安记得,那里是王献之的居所。
众人神色慌慌,乱流中,谢安捉主一个小僮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小僮一见是谢安,活像是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两手死死扯着谢安的衣袖,整个人滑跪在地,对谢安不住的磕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大人!谢大人总算来了!大人快救救我们家公子,快救救我们家公子吧,公子他要寻短见呐!”
小僮的话有如一道霹雳,在谢安耳廓炸响,让他来不及细问,便疾步向王献之的居室冲过去。
王献之的居室外此时人头攒动,王家上下几乎尽聚此处,把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居室的门窗紧锁着,远远看去,门窗的缝隙中不断有白烟溢出,站在门前的郗璿正发了疯似的砸门,王羲之和王徽之在一旁转来转去,急得焦头烂额。
一见谢安,王羲之忙拨开人群跑过来,
“都半个时辰了,任谁叫都不应,门窗都上了锁,安石快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王羲之说着都要哭了。
“逸少莫急,”
说着,谢安对跟在身后的陆退使了眼色。
陆退旋即几步上前,一脚便踹烂了王献之的屋门。
门破的瞬间,大股大股的白烟扑面涌来,郗璿、王羲之几人顾不得浓烟滚滚,先后冲进屋里,只见屋子最里间的榻上,王献之正抓着几根竹筒粗的艾条,灼烧自己的腿脚,那原本好好的皮肉已被那艾火灼得焦烂,空气中除了艾烟味,还有一股子肉香味。
郗璿见状,哭叫着扑上去抢夺王献之手中的艾条,王献之却紧攥着不肯撒手,扭打中,燃烧的艾火将郗璿的脸烫出一道火红的伤痕。
郗璿吃痛间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捂着脸又哭又骂。王献之却不理会郗璿,抓起滚落榻上的艾条,竟欲接着自残。
陆退见状一个跃步跳上榻,一腿踢飞了王献之手中的艾条,又在他欲伸手夺回时一把钳住他手臂,紧接着反手一扳,王献之整个人就这么被压制在了榻上。
“混账东西!放开我!放开我!”
王献之像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兽,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见王献之抵死挣扎,陆退身子一沉,力道加重。王献之这下彻底动弹不得了。
谢安看着王献之那被烧伤得惨不忍睹的腿脚,不由心痛落泪,
“子敬,卿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
王献之喘着粗气,哽咽着:
“我的脚废了,公主就不会想嫁给我,大晋的公主不会愿意嫁给一个身体残废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和阿姊在一起……这样就再也没人会来拆散我们了!”
一直默立一旁的王徽之闻言亦不免眼眶通红,他少有的愠怒,转而上前推开陆退,扶起王献之:
“卿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啊?!”
“五哥……”王献之哭喊一声,抱着王徽之大哭。
这一家上下个个都哭成了泪人,王羲之看在眼里,心里怎么是个滋味。只见他兀自擦了眼泪,默默然转身要走。
谢安忙叫住他:“逸少何处去?”
“我要进宫向陛下讨个说法!”
“不能去!”
“为何?!”
“陛下此举,意在立威。新官上任尚且要烧三把火,又何况乎陛下?卿若于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违抗圣令,必引火烧身!”
“我不管他什么烧不烧身!烧死了我也得去!”
“卿怎么还不明白?在这件事上,遇到的阻力越大,陛下就会越坚持!”
“那……那怎么办?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子敬作践自己?!不……不行!我去找太后,我去找太后!”
王羲之说着,两手忽然紧紧钳住谢安的胳膊:“对了安石,卿是太后的表舅,太后最听得进卿的话,卿想办法在太后那求求情,我知道卿有办法的,卿一定有办法的!”
谢安低下头,神色黯然:“太后那……我去过了。”
“去过了?太后怎么说?!”
“太后她……让我莫再过问此事……”
王羲之闻言,像是受了一记重锤,整个人一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爹,我去找公主说理,有什么罪责我一人承担!”
说话的人是王徽之。
谢安沉吟片刻,对王徽之道:“卿不要去,我去。此事不可说之以理,只能晓之以情。公主性情中人,事情或许还可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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