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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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寅,帝不豫,急召大司马温入辅,一日一夜发四诏。遗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又曰:“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侍中王坦之自持诏入,于帝前毁之。帝曰:“天下,倘来之运,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帝乃使坦之改诏曰:“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是日,帝崩。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五》
自上次狂疾发作,司马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山陵崩塌,朝夕之间。
桓温于姑孰紧扼建康咽喉,朝野皆惧司马昱身死之日,便是改天换日之时。
谢安表面上虽平静无波,可每思及此,无不惴惴栗栗,惊出一身冷汗来。近来,谢安心中不祥之感日甚,竟至夜夜难眠。
小的时候,谢安常听长兄谢奕念叨:人事不可预。
彼时,他还不明白谢奕此言何意,如今明白了,却已被逼得无路可退。
一日晚饭后,谢安留谢家诸子侄叙谈,不言他物,开口便问:“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
四下哑然,一时无人能应。
谢琰如今年已二十,不久前刚刚入朝领著作郎,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见众人结舌,挺身而出,答道:
“这有何难解?好预人事者,当朝属桓温为最,只要除掉桓温,人事不预自佳。”
谢安听罢不言,转头看向身旁沉吟不语的谢玄:“幼度怎么看?”
谢玄顿了顿:“侄儿拙见,以为谢家子弟譬如芝兰玉树,当使之生于阶庭。”
谢安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欣然而笑,抚掌道:“好一个芝兰玉树当生阶庭。”
然而余人却不谙其意,正自疑惑中,忽有宫中黄门急急趋入,带来了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谢大人!请谢大人速速入宫!陛下…陛下快不行了!”
谢安的心猛的一沉,耳边轰隆如雷。勉强定了定神,不问其他,先问那黄门:“郗超如今何在?”
黄门愣了愣:“已……已派人去郗府通知了,想必正在进宫的路上。”
谢安辄对谢玄道:“幼度,即刻带人截住郗超,无论如何,绝不可让他入宫接触到陛下!”
内廷中,王坦之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踱来踱去,一见谢安来,急忙迎上去:
“谢大人可算是来了!”
“陛下呢?陛下情况如何?”
“在里面,这会情形稍稳,太医正施着针。”
谢安略松了口气,转而问:“陛下危急时可曾有过诏命?”
“有有有,”王坦之不迭的点头,一边从袖中一连取出四本诏:“陛下竟想诏桓温入宫托付后事!幸而半路全被我截下了!”
王坦之说着,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陛下也真是病糊涂了,这个时候诏桓温入宫,岂不等同于引狼入室吗?亏得我即时命人封锁了消息,否则我大晋的江山,今晚便要易主了!”
然而谢安却并无王坦之这么乐观,他摇摇头:“禁军里有太多桓温的眼线,陛下病危的消息怕是早已传到姑孰了。”
王坦之大惊:“啊?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事到如今,只能反其道而行。”
“反其道?”
“我们越不想让桓温来,就越要让桓温觉得我们想让他来。”
王坦之一愣:“谢大人的意思……”
谢安点点头:“立刻派人将陛下的这四封诏急送姑孰,届时桓温见诏命纷来沓至,必起疑心。”
王坦之半张着嘴,无疑对谢安这一冒险之举颇感震惊与恐慌,半晌,问:“可他若真敢来呢?”
谢安顿了顿:“那他就不是桓温了。”
这时,一个内侍从里屋走出来,小声道:“谢大人,王大人,陛下有请。”
谢安和王坦之随即进屋,来到司马昱病榻前。此时的司马昱冠发散乱,脸颊凹陷,形容枯槁,手中攥着一个已被打开的锦囊,脸上满是泪痕。
王坦之觉得不对劲,指着锦囊问:“陛下,这是……?”
王坦之不问便罢,这一问,司马昱竟大受刺激,顿时沙哑着嗓子泣不成声。
王坦之更觉奇怪,于是屏退内侍,也顾不上尊卑之分,直接自司马昱手中夺过锦囊,一看,只见其中装着一个小拇指粗细的竹筒。打开竹筒,从中掉出一卷纸条,纸条上俨然是用朱砂笔写着的一句谶语:
“晋祚尽昌明。”
原来这锦囊正是当年为司马曜之母李陵容相面的那个老道士留下的,老道士曾嘱咐司马昱危急时取看,没想到却并非什么锦囊妙计,反倒是将司马昱揣入深渊的临门一脚。
谢安从王坦之手中接过纸条,看罢,不禁默然。
“天命!这都是天命啊!”司马昱拍床悲呼。
言罢,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床架上,撞得头破血流。
王坦之、谢安见状大惊,正要叫太医,然司马昱还残存着一丝意识,伸出手来捏捏王坦之的手:
“别叫了……叫谁……都没用……朕知道,朕……大限已至,去……去拿……纸笔……”
王坦之知道司马昱这是要立遗诏,不敢耽搁,忙取纸笔呈给司马昱。
司马昱勉强撑坐起来,手已抖得连毛笔都握不住,只得由王坦之扶着手腕,勉强运笔。
笔起笔落,诏曰:“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写罢,交由王坦之、谢安过目。
谢安看罢并无所言,王坦之则瞪时怒发冲冠,毫不客气的怒诘司马昱:“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思惩奸除佞,永保社稷,反欲将大晋江山拱手让于桓贼,就不怕身后为万世唾骂吗?!”
司马昱不以为忤,反哀哀道:“天下,倘来之运,卿何所嫌?”
王坦之怒目圆瞪:“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
司马昱不禁流涕,转而道:“卿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我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我知道我没用,守不住祖宗留下的江山,但我至少也要为司马家留下一支血脉啊……我若不把皇位让给桓温,我死之后,昌明和道子……昌明和道子还能有活路吗?”
王坦之听罢默然,旋即竟当着司马昱的面,将诏书撕得粉碎。
司马昱半张着口,满面愕然。
王坦之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吓人,司马昱甚至都觉得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陛下不要忘了,”王坦之平静道:“中朝自永嘉南渡以来,这天下,便非司马家一家之天下,而是大族诸姓共建之天下。陛下如今欲擅作主张,将这诸姓共建之天下让于桓氏一姓,如此,陛下以为往后这天下还能太平吗?这天下不太平,陛下二子又能有什么活路?!”
说罢,将笔重新塞进司马昱手中:“这天下,陛下留着,臣等拼死,也绝不会让桓温把它夺了去!”
司马昱看着王坦之,又看了看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谢安,眼中满是惊恐的泪水。
旋即低下头来,手颤抖着将原诏中的“周公居摄”、“君自取之”数语尽皆除去,咬牙写道:
“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写罢,大吐乌血而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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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建康城三百里开外的姑孰,四封催入京城的诏命不分先后,接连飞入桓温镇地的军营中。未出谢安所料,桓温果然疑窦大生,忙命人传讯郗超欲问宫中情形,怎料左等右等却一直等不到回音。桓温愈恐其中有诈,思虑再三,上疏逊谢,拒不入京。
然而,拒入京城的文书还未来得及送出,司马昱驾崩的消息却已然传至,最终的遗诏亦接踵而来。
桓温原本胸有成竹,料司马昱定会在这遗诏中将皇位禅让于他。再不济,也该有居摄之权。怎么也没想到,遗诏中不过命其效仿诸葛亮、王导故事,意思就是,他的地位不过一辅政大臣而已。
览罢司马昱遗诏,桓温大失所望。
桓冲听了风声赶到姑孰大营时,桓温正大发雷霆,以至桓冲来到桓温帐外,竟无一人敢进帐传报,桓冲只得自行入帐。
掀开桓温营帐的帘门,目之所及,皆残砖碎瓦,简牍文书散落一地,桓冲不得不捡着地方下脚,走到桓温面前,小心翼翼问:
“大哥……朝中状况如何?”
桓温以手覆面,半晌,抹了把脸,强振精神:“陛下遗诏,让我依诸葛亮、王导故事。”
桓冲一愣,自桓温手中接过遗诏看罢,沉吟片刻:
“陛下若非有家国大事托于大哥,断不至一夜频发四诏催促大哥入京,而今遗诏却只命大哥为丞相辅政,如此前后矛盾,若不是陛下病糊涂了,便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桓温抬起头望向桓冲,双目血红:“卿以为会是何人如此大胆?”
桓冲与桓温四目相对:“大哥若取天下,对何人最不利?”
桓温默然片刻:“……王、谢?”
桓冲深以为然:“据我所知,今夜中书省正是王坦之当值。”
“王坦之……”桓温默念着,正自琢磨,此时,王珣自帐外急急忙忙进来,道:“大司马,郗超有消息了!”
桓温身子一震,自坐位上弹起来:“快说!”
王珣难掩胸中愤慨,声音气得发抖:“郗超他……他被软禁了!”
台城,兰台的一间石室门前戒备森严。
此处是宫中收藏重要典籍的重地,屋舍营造皆是高墙厚壁,密不透风,因之,也成了藏人的绝佳之处。
现在是寅时,这间石室内,郗超已被足足关了两个多时辰。
“郗中书,喝口水吧。”谢玄将茶盏推向郗超。
郗超斜眼瞥了那茶盏一眼,冷冷道:“不必虚情假意了。”顿了顿,冷笑:“芝兰玉树,当使之生于庭阶……倒也不失为金玉之言。”
谢玄闻言先是一怔,转而恢复常色,笑道:“还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郗中书的耳朵啊。”
郗超摇头:“是逃不过大司马的耳朵……卿既识时务,今日又何必如此?放我出去,一切还来得及。否则,谢家的芝兰玉树,过不多时便要兰摧玉折了!”
谢玄默然片刻,道:“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
郗超闻言冷哼一声:“是吗?”说罢,眼神忽然一变,自袖中滑出一把袖剑,不由分说,向谢玄刺去。
谢玄躲闪得迅疾,手臂却还是被划出一道口子,交手数个回合,谢玄方知郗超原是何等的深藏不露。
在门外守卫的禁军统领、游击将军毛安之听闻打斗声冲进门来,忙下令禁卫缚住郗超,郗超挣扎之间砍伤数人,俨然野兽一把,逼得毛安之不得不亲自动手才将之按住。
“毛安之!大司马平日待卿不薄,卿就这么报答他?!”
虽被反缚着双手,郗超一双凌厉的眼神却似要从毛安之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毛安之不敢与之对视,偏过头去,低声道:“大司马对卑职有恩,卑职从不敢忘,可是……陛下对卑职亦是恩重如山,自古忠义难两全,嘉宾,不要怪我。”
郗超放声大笑:“骑墙小人,有何颜面在此大谈忠义?!”
见毛安之被郗超的话噎得哑口,谢玄咬牙捂着伤口,道:“郗中书确是忠义,只可惜中书的忠义用错了对象!”
郗超偏过头冷冷的看着谢玄:
“我用不着卿来告诉我该对谁尽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卿等姓谢的吗?因为卿等虚伪!谢安那只老狐狸让卿把我软禁在此,他想做的事与大司马又有何分别?卿等王、谢,看似是在效忠皇室,其实不过是在效忠于自己的门户利益!卿等的野心比之大司马,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大司马敢于光明正大的承认他的野心,而卿等,不过是一群满口仁义道德,用名教、理法做幌子的缩头乌龟!卿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不得不承认,郗超的牙口确实犀利,这番话,竟让谢玄想不出话来反驳。
这时,不远处的台城内依稀飘来钟鼓礼乐之声。
未几,一个黄门进来,靠近毛安之耳语了几句,毛安之听罢,冲押着郗超的几人一挥手,道:“放了他吧。”
又对郗超道:“卿可以走了。”
“这是什么声音?”郗超凝神听着远处的钟鼓声,面色渐渐苍白:“这是什么声音?!”
毛安之看着郗超,眼神中有些许愧疚,良久,道:“新主已立……郗中书快些换身礼服,进宫朝贺吧……”
郗超闻言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司马!”
他绝望的吼叫几乎刺破兰台的铜墙铁壁,
“完了……完了……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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