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丝竹之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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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既得知王羲之已为王献之向郗家下了庚帖,王献之这个人选便不得不排除在外,幸而王徽之还未婚配,今日又在场,便想让谢道韫先亲眼瞧瞧王徽之的仪容谈吐,稍后也好问问她的意见。
其实,若照谢安的本意,在侄女婿的人选上,王徽之本就比王献之要更合适一些。
王徽之性情洒脱,不拘小节,看上去虽有些桀骜,但这也正是其至情至性之处。相较之下,王献之虽极赋才气,非同凡俗,但未免孤高寡合,加之他又比谢道韫年幼几岁,所以谢安以为他并不十分适合谢道韫。
如今王献之既已订了婚,倒也省得谢安在他们二人之间左右为难。
然而谢安的这诸多考量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便是连最好的朋友王羲之也不知谢安一直在打他家儿子的注意,就更别提王徽之和王献之这两个小辈了。
王徽之此时毫不知谢安在观察他,只大咧咧的盘腿坐在蒲团上,不依不饶的追问谢朗:
“卿等刚才到底在说那么好笑?快说来让我听听!我特别想听!”
谢朗是一个十足的人来疯,正乐得多一个听众,笑道:“我们方才啊在说一个傻子!”
王徽之一听,兴趣更浓:“傻子?什么傻子?快说来听听!”
谢朗:
“我听说在不久之前啊,咱们这会稽县有一个傻子。有一天,这傻子家里闹老鼠,傻子就拿着根扫帚跟在老鼠后面到处追。那老鼠一窜,直窜到傻子家的房梁上,傻子一急眼,就找来一把梯子,‘蹭蹭蹭’也跟着爬上去,可那老鼠神出鬼没啊,傻子哪里奈何得了它?傻子想啊,这老鼠要是哪天把房梁咬断了,那房子岂不是要塌了吗?这可怎么办呢?傻子就想啊想啊,这越想他就越急,后来,那傻子灵机一动,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绝招!”
“什么绝招什么绝招?”
王徽之跟着起哄。
谢朗强忍着嘴角的笑意,差点没喷出来:
“他居然点了一支火把拿到房梁上想把那老鼠熏出来。结果老鼠没熏着,倒差点把整间屋子给烧了!卿等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谢朗说罢,引来一片哄堂大笑,王徽之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地。
唯独谢安的脸上此时反倒显出几分尴尬。
待众人笑意渐淡,谢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问谢朗:
“胡儿,此事……卿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隔壁王婶婶告诉我的啊,王婶婶说镇上的老人都知道这事。叔父怎么不笑啊?这笑话不好笑吗?”
谢安不言,干巴巴的扯了扯嘴角。
谢安自然是笑不出,因为谢朗口中这个上屋熏鼠的傻子,正是谢朗的父亲,谢安的二哥——谢据。只不过谢据早亡,去世的时候,谢朗才不过四、五岁。所以很多事谢朗都不知情。
谢安想,为了亡兄的名誉,此事必须要在这帮小辈面前做个澄清,免得日后越传越离谱。
遂略一沉吟,道:
“其实……此事实属讹传。”
“讹传?这不可能!”
谢朗还以为谢安要拆他的台,立刻急得跳了起来:
“王婶婶说那个傻子当初就是她的邻居,她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不会有假的!”
“胡儿……世人道听途说,常以此不实之言诽谤中郎,还有传言说熏鼠之事我也有份,其实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中郎,是谢据的号。
谢朗听了先是愣了几秒,接着,脸“唰”的一下子烧红了,真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见他弹簧一般从座席上弹起身,飞也似的逃出了屋子。
在坐的人有的沉默,有的若有所思,唯独王徽之还没心没肺的在一旁窃笑。
谢安见状也跟着笑了笑:“小小谣传,能博诸君一笑,倒也不全是坏事……”
说罢,顿了顿,有意引开话题,便问王献之:
“子敬今日难得来我这里做客,这一路走来,觉得景致如何?”
王献之丝毫未被方才的事情影响,神色平淡,随即答道:
“从山□□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谢安一笑,对王献之的回答颇为欣赏,转而又问一直缩在角落里未曾言语的王凝之:“叔平以为呢?”
王凝之没想到谢安会问到自己,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绝妙的答语,眼睛四下乱看之间不经意瞥见了步障后的谢道韫,便越发慌张起来,结巴道:
“景色……漂……漂亮…很漂亮……我很喜欢……”
王徽之听罢哈哈大笑,拍着王凝之的肩膀道:“二哥可真是个老实人,总这样有一说一的,明公问话,卿好歹也学学七弟,用些成语修饰修饰嘛!”
王凝之颇局促的笑了笑:“五弟就别拿我开涮了,我可没有七弟那般……那般妙语连珠的……”
王徽之:“是啊,说起我这个七弟,可当真是个人才,不仅字写得好,脸长得俊,而且还是个情种。让人好生羡慕呢,子敬,卿说是不是?”
王献之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五哥不要乱说,叫人笑话……”
王徽之:“我可没有乱说,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在座诸位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王献之不知道,其实自从他进屋开始,谢玄就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观察他,他的一言一行,谢玄都看得认真,听得仔细。
谢玄今年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但以他敏锐的直觉,多少已看出来姐姐谢道韫对王献之,似乎与对旁人不同。
在四年前,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上,谢玄从桓伊口中第一次听说了“心上人”这个字眼。从那以后,这个词便时不时自心底冒出来,在谢玄脑海中回荡。
“若姐姐的心上人是王献之,那王献之的心上人是不是姐姐呢?”
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谢玄心间,找不到答案。
今日难道有机会与王献之碰面,谢玄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疑问彻底弄个明白,遂故意问王徽之:
“子猷哥哥,情种是什么意思呀?”
王徽之一听,顿时摆出一副‘老不正经’的表情:“唉哟,我们玄儿真是开窍了,都懂得问这个了?”
谢玄继续装傻:“子猷哥哥,快告诉我呀,我想知道。”
王徽之故作无奈的耽了对面的谢安一眼,假装挠着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呢……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啊……”
谢安淡淡一笑,接过话茬:“这个词呢就是‘有情之人’的意思。”
谢玄忙问:“是有情之人终成眷属的那个‘有情之人’吗?”
谢安颔首。
谢玄转而天真的望向王献之:“那子敬阿弟的那个‘有情之人’是谁呢?可是我家道韫阿姊?”
步障后的谢道韫没料到谢玄竟会问出如此露骨的话,脸上不由一阵火烧似的烫,幸而有步障半遮着,才不至太过窘迫。
谢玄此言一出,在坐无不震惊,其中最惊讶的便是王献之和谢安。
只不过让谢玄没有想到的是,谢安并没有立刻训斥他失礼,反倒像是与他一样,好奇着王献之的答复。
王献之直被问得无言以对,若不是谢玄今天这一问,王献之倒真从未看出谢道韫竟对他有意。
只是可惜他早已心有所属,不过碍着谢道韫就在一旁,不好把话说得太绝,一时间有口难言,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正当气氛极度尴尬之际,王徽之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呃……这个……子敬的有情之人我虽不知是谁,但玄儿既然这么问,难不成……卿的道韫阿姊喜欢上我家子敬了?”
王徽之这人,平日里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一肚子心眼,狡猾得紧,这简单的一句,便把烫手的山芋又扔还给了谢玄,还顺便砸了谢道韫。
谢玄回头看了看谢道韫,不禁想起了与她待在一起时她眼神里有意无意透露出的忧郁,遂一咬牙,道:
“就是喜欢又如何?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见谢玄竟‘破罐子破摔’,王徽之这下也没了辙。只好抱起手臂歪着脑袋,不住咂起了嘴。
谢安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开口,此时见王献之有些下不来台,才道:“玄儿,感情之事并非儿戏,不可乱开玩笑,到时若引得别人误会就不好了。”
方才王献之的反应,谢安看在眼里,他的心意如何,谢安已一清二楚。
谢玄也是个识趣的人,他虽知谢道韫喜欢王献之一事绝不是“误会”,但是听到谢安这么说,却也明白谢安口中这“玩笑”和“误会”背后的深意,便也不再争辩什么。
王徽之则更会拾阶而下,立刻拉上王献之道:“原来是玄儿在跟我们开玩笑啊!玄儿,今后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否则可要惹得卿的道韫阿姊生气的,子敬说是不是啊?”
王献之一愣,勉强笑笑:“是……是啊,道韫姐姐玉质冰矜,日后定能觅得一个配得上她的良人……”
谢安笑:“承子敬吉言。”
说罢,不失时宜的吩咐小僮上了些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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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谈话状况频出,众人未免都有些口干舌燥,此时借着饮茶的功夫正好可以各自喘口气。
空气安静得叫人局促,只有时不时响起的饮茶声。只不过好在有王徽之在,王徽之可是缓解尴尬的行家里手,只见他眼珠子一转,三下两下饮尽杯中的茶水,丢了茶杯,便新寻了一个话题问谢安:
“听闻嵇中散的《高士传》近来在士林之中很是流行,谢伯伯可读过?”
“自然拜读了。”谢安说罢,顺着话头问王献之:“子敬可也读过?”
王献之:“读过。”
谢安:“不知子敬欣赏传中何人?”
王献之的思绪还有些纷乱,闻言努力平复了心境,顿了顿,方答道:“井丹高洁,不慕荣贵。抗节五王,不交非类。私以为传中高士,井丹堪称最妙。”
王徽之听罢却不以为然,道:“子敬所言非也,依我看,‘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才是最妙!”
王献之所言‘井丹’乃是东汉扶风郿县人,为人博学多闻,清高简傲,王侯争相辟其为官,井丹却坚辞不受。时人为之语:“五经纷纶井大春,未尝书刺谒一人。”
而王徽之所言‘长卿’,则是西汉蜀郡人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初为朝中郎官,事景帝,后托疾避官,至临邛。在临邛偶遇富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对其一见倾心,遂以琴心挑之,文君亦为之倾倒,与之私定终身,奔至成都。
由于司马相如淡泊名利,不愿屈身侍奉公卿,夫妻二人的生活十分清贫,以至入不敷出,难以为继。无奈之下,二人只得重返临邛,设酒垆卖酒为生。
于时,卓文君在酒垆打酒,司马相如便穿着犊鼻大在街市边洗锅涮碗,来往百姓多有取笑,独司马相如安之若素,不以为耻。因而有“犊鼻居市,不耻其状。”之语。
谢安听罢展颜而笑:“好一个井丹高洁、长卿慢世。子敬、子猷实为一双妙人。”
王献之和王徽之是王家子侄辈中,谢安最为欣赏的两位,与他们二人坐谈,总觉时光飞逝。不过几杯茶的功夫,已然到了黄昏。
王徽之、献之、凝之三兄弟随即起身与谢安告辞,意犹未尽。谢安一路将他们送至大路口,目送他们离开,亦极尽礼数。
回屋之后,谢安吩咐婢女撤去步障。
步障后,谢道韫神色沉郁。
谢玄见状,上前拉起谢道韫的手,
“姐姐为何不开心……是不是玄儿刚刚惹姐姐生气了?”
谢道韫抬眼看他,笑容有些苦涩,
“没有,姐姐没事……”
“玄儿,卿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和道韫聊聊。”谢安道。
谢玄抿着嘴,乖巧的点点头。
谢安转而在谢道韫对面坐下,注视着她,
“道韫……方才王家那三兄弟之中,卿可有中意的?”
谢安方才虽已从谢玄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意思,但到底还是想听谢道韫亲口说出来。
“叔父怎么忽然……忽然间问起这个来了……”谢道韫心中毫无准备,眼神有些局促的闪躲。
“我是卿的叔父,卿心里有什么想法大可不必瞒我。卿如今也十八了,即便是有心仪之人,也是情理之中。方才那三人,都是王家子侄辈中的佼佼者,我留卿在这,也是想让卿亲眼瞧一瞧有没有合意的。”
“叔父,我……”谢道韫看了看谢安,欲言又止。
谢安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犹豫片刻后,谢道韫终于点了点头,开口道:“有。”
“是谁?”谢安问。
谢道韫道:“王献之。”
谢安禁不住轻叹了口气,道:“果真是他……”
“叔父早就知道?”谢道韫有些惊讶。
“我也是方才知道的。”谢安道。
谢道韫赧然,脸上现出几分少有的小女子的情态,转而问:“叔父以为……王献之这个人如何?”
谢安几乎是毫不犹豫道:“很好。”然而说罢没多久,却又话锋一转:“只是……”
谢道韫见他如此,有些不安,忙问:“只是什么?”
王献之和郗家订婚的事,谢道韫还不知情,谢安不想陡然说出来叫她伤心,但是又不愿让谢道韫继续抱着执念愈陷愈深,便斟酌着想了一个委婉的说法,道:
“道韫……我以为卿与子敬……有些不太合适……”
“叔父为何这么说?”
“子敬他……年纪太小,比玄儿还要小上一岁,本就是孩子心性,性格又多少有些冷峻,卿若与他成婚,日后怕是要受累的……”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叔父明明也很欣赏他,还常夸他沉稳持重,是个难得一遇的才子……”谢道韫急着为王献之辩解。
“他确实是个才子不错,”谢安道:“可才子并不见得适合做夫君啊……”
谢道韫渐渐觉出谢安的态度有些古怪。
“叔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道韫……子敬他……”
谢安见谢道韫已然看穿,也不好再继续避重就轻,却又踟蹰着有些难以开口:“子敬他其实早已有喜欢的人了,卿知不知道?”
谢道韫的眸光忽地暗淡下来,转而微微颔首:“我知道……”
“知道?既知道为何还……”
“我知道,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可是卿知不知道他已经……”
谢安欲言又止。
谢道韫怔怔的看着谢安,眸中有些许惶惑。
谢安索性将心一横,道:“他已和郗家订婚,怕是不多久就要和郗道茂成亲了。”
谢安的话如同一声惊雷,猛地劈在谢道韫耳畔,震得她头脑嗡嗡作响,好半晌空白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谢道韫仿佛黄粱梦醒,竟觉得阵阵恍惚,
“订婚……”谢道韫喃喃自语,片刻,忽然冷笑:“也好……也好……这样也好……”
谢安本以为谢道韫听到消息后定会大哭一场,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由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无言半晌,谢安道:
“道韫,听叔父一句劝,感情之事,最讲缘分二字。执念这东西最是要不得。”
谢道韫咬着嘴唇,只是默不作声。
谢安不由太息一声:“王家子侄里,王徽之和王凝之这二人也不错。子猷率性潇洒,粗中有细。叔平虽木讷了些,却也是个老实人,倒也适合过日子……”
谢安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他的话句句在理,可谢道韫却连半句都听不进去。
此时的谢道韫,脑海中充斥着的,不过是“订婚”二字,还有王献之那张亲和中透着几分疏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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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韫也记不清谢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觉得耳畔还依稀回荡着谢安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好像和空气融在了一起,让空气都变得忧郁起来。
那一日,谢道韫一个人在屋中坐了很久,她缩进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紧紧地缩成一团,像是冬日里一个快要被冻死的乞丐。
又或许,自己就是一个乞丐,一个乞讨爱情的乞丐,可怜又可悲。谢道韫这般想着,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外面早已经天黑,屋子里面没有点灯,比外面的黑夜还要黑。
没有人看得见谢道韫在流泪,连谢道韫自己也看不见。这样更好,她本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更不想让自己看见。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为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子哭得如此狼狈。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是她的一厢情愿,从一开始便是寂静无声的,像是黑暗角落里偷偷长出的小芽,注定得不到阳光和雨露,注定终有一天会零落枯萎。
既然是在黑暗中开始的,便该在黑暗中结束。默默地,卑微的,像所有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一样,自生自灭。
这一夜,有些什么在谢道韫的心中悄悄死去了。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所有的痛苦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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