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仁祖病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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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北平洛阳,上疏请(谢)尚为都督司州诸军事。(谢尚)将镇洛阳,以疾病不行。升平初,又进都督豫、冀、幽、并四州。病笃,征拜卫将军,加散骑常侍,未至,卒于历阳,时年五十。诏赠散骑常侍、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简。
——《晋书·谢尚传·列传第四十九》
公元三五七年,正月。
晋帝司马聃元服,行冠礼,太后褚蒜子下诏撤帘归政,徙居崇德宫,大赦天下。改年号永和十三年为升平元年。
三月,小阳春。
阳光和煦,春江水暖。
历阳闹市的佛图门楼上,谢尚着一身紫罗襦,闲坐一张胡床上拨弄着琵琶。
没有人能看得出此时的谢尚其实已经病入膏肓,至多觉得他比常人清瘦些,苍白些。
前些日子,宫中一个与谢尚相熟的太医前来刺史官邸为谢尚看诊,看完之后哀叹连连。在谢尚夫人——袁耽之妹袁女正的再三逼问下,才如实相告,说谢尚的余命不过两、三个月而已。
一家人听完太医的话,围在一起抱头痛哭。
唯独谢尚一人乐呵呵的坐在床榻上,倒似事不关己,更在一旁打趣:
“都别哭了,若是现在就把眼泪哭干,真等我死了反倒流不出眼泪,到时候岂非让我很没面子?”
袁女正彼时听罢这话顿时又悲又恼,顺手抓起一把鸡毛掸子便朝谢尚掷过去,
“老匹夫!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风凉话!”
谢尚侧身躲过,
“夫人莫恼,开玩笑,开玩笑嘛……”
“开玩笑?!”袁女正满面怒色,眼泪却不住的往下流:“这生死之事能开玩笑吗?!”
谢尚怔了怔,转而哈哈大笑。
片刻,伸出手,示意袁女正过去。
袁女正还在气头上,本不想理他,可耐不住心软,还是一步一挪的来到谢尚榻前。
谢尚旋即握住袁女正的手,袁女正便顺势坐了下来,可仍是赌气撇过头,不愿看谢尚。
片刻,谢尚身出手臂,将袁女正揽入怀中。袁女正先是一愣,旋即伏在谢尚怀中哽咽不已。
其实谢尚何尝不知道死亡代表着什么。他又何尝舍得家人,舍得他心爱的夫人?
谢尚不由低下头,看着怀中的袁女正。他们虽已在一起耳鬓厮磨了三十年,可是他看她还远远没有看够呢。
下一个三十年,下下一个三十年,他都想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拌拌嘴,发发呆,陪她吵吵闹闹,直至苍颜白发,步履蹒跚。只可惜……
“生死何尝不是老天对人开的玩笑啊……”
谢尚信手拨动着琵琶弦,思绪万千。
谢尚的琵琶已弹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哪怕只是随意拨弄,都别具一番韵味。琴声清脆干净,和着窗外街市上的车水马龙、融融春色,谢尚不禁感由心生,吟道: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这时,忽有一个店堂伙计来敲雅间的门,
“明公,楼下有一位姓谢的客官找,说是明公的朋友……”
谢尚喃喃自语:“定是安石来了!”转而吩咐那伙计:“快请上来。”
伙计应了声“诺”,匆忙跑下了楼。
谢尚随即放下琵琶,起身走到桌前准备为谢安倒杯热茶,却未想茶刚倒一半忽觉喉头一阵腥,于是赶紧背过身去拿出手帕掩住口鼻。
前后统共咳了十来声,低头一看,洁白的帕子上已被黑红的血液染尽。
谢尚面色平静的擦了嘴角的血迹,正愁着如何处理这帕子,门外陡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仁祖?”
是谢安的声音。
谢尚慌忙吊起嗓子应道:“稍等等,我这就来。”说着,胡乱将那带血的帕子塞进衣袖里,转而上前开门。
谢安只瞥了谢尚一眼,便看出他面色难看得紧,但当下也未惊怪,只屏退了伙计,如常让翠珠给谢尚行了礼,又与谢尚寒暄。
谢尚见了翠珠,方才郁积在胸口的浓浓血气顿时散去了大半,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记得上次分别时,翠珠还不过一个十岁出头稚嫩少女,几年未见,如今竟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一张鹅蛋小脸未施粉黛,只轻点了朱唇,却已如出水芙蓉般明艳。
翠珠生得颇似谢尚已经出阁的女儿,看到翠珠的变化和成长,不禁让谢尚既惊又喜,更觉于心甚慰。忍不住问她:
“这些年在安石那里过的可好?”
翠珠轻轻颔首:“使君,明公待我很好。”
“那就好,我就知道安石不会亏待卿。”说着,忽又想起了翠珠哥哥的事,遂问:“对了,卿的阿兄可有消息了?”
一说起自己的哥哥,翠珠的眼神立即变得失落起来,默默摇了摇头。
谢尚又去看谢安,谢安也对他摇头。
其实这些年来,谢安和谢尚一直在帮翠珠寻找她当年失散的哥哥。
可现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家家户户,十室九空。多少人过着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日子。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人来实则比登天还难。
战场上,街巷中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无辜者被杀,即便位列三公九卿,也未免有朝不保夕之感,更别提一个一文不名的卑贱贫民,翠珠的哥哥实际还在不在这世间,都很难说。
谢尚于是只好宽慰翠珠:“不怕,只要卿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会和卿的阿兄重逢的。”
翠珠抿起嘴唇,低垂着眸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尽管离上一次分别已过去许多年,可是谢尚的嗓音还是没变,好似春风,温柔和畅,一如翠珠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渐渐消散,翠珠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望着谢尚,就像小时候那般呆呆的仰望他。他柔和眉眼、高大的轮廓,都让翠珠倍感亲切。
“使君……”翠珠轻声道,
“听说……使君病了?不知病得重不重,要不要紧?知道使君病了,我便一直很担心……”
谢尚的目光明显的闪烁,转而去拿茶壶为翠珠倒茶。翠珠觉得让谢尚给自己倒茶不和规矩,遂连忙推辞着起身去夺谢尚的茶壶。
就在这一争一夺之间,方才那方带着血的帕子竟一不小心从谢尚的衣袖中滑漏出一角,谢尚见状一愣,立即松了执壶的手,想将那帕子重新藏回去。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可是那一抹刺眼的鲜红,翠珠和谢安还是看得真真切切。
谢安眉头微蹙,心不由跟着一紧。
而一旁的翠珠毕竟未能沉得住气,惊诧之间,也跟着谢尚松开了执茶壶的手。茶壶落回桌面,无可避免的碎成数片。
翠珠面色苍白的呆立在原地看着谢尚,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使……使君……”
谢尚眼见着瞒不过去,干脆看着那茶壶碎片,打起了马虎眼:
“真是可惜了一壶好茶啊。哎呀,这茶壶看上去好像也价钱不菲,这可如何是好……”
转而问谢安:“这茶壶的钱究竟是我赔,还是卿赔?”
“仁祖……”
谢安不禁心中发苦:“卿的病……”
谢尚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去,默然半晌,
“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前阵子太医来过……说只要每日按时服药,再过上个三两月……就能大好。卿等不必为我担心……”
“使君说谎!”翠珠尖厉的声音脱口而出,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谢尚和谢安也被翠珠的这一声吓得怔住了,
翠珠见他二人都沉默不语,心下局促,片刻,嗫嚅道:
“使君……明公……我……”
谢尚缓过神,转而摇摇头:
“无妨。”顿了顿,又道:“也怪我,我不该故意隐……”
谁知,那个“瞒”字还未及说出口,便又有一口血抑制不住的涌出了谢尚的喉咙,谢尚随即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谢安和翠珠见状大惊,赶紧上前去扶,谢尚胸前的衣襟染上了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翠珠赶紧掏出自己的干净帕子为谢尚擦拭,可是还没擦上几下,那方帕子也被血染尽了。
“叫大夫,明公,快叫大夫啊!”
翠珠慌了神,不知所措的眼泪滴滴答答像雨点一样落在谢尚的脸上。
“好好,我这就去。”
谢安刚准备站起身,却听谢尚道:“不必了安石……”
谢尚的神色痛苦,声音微弱,连呼吸也十分急促。
“仁祖,这样不行的,我这就去叫大夫,很快就回来!”
“安石,不必!”
“可是……”
“翠珠……扶我起来……这几个月……我看那些大夫的臭脸……看厌了……不想再看了……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翠珠无助的看向谢安,谢安略作迟疑,旋即与翠珠合力将谢尚扶到了窗边的一张躺椅上。
谢尚大口喘着粗气,却还是勉强抬起手,擦去了翠珠眼角挂着的一滴泪水,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让卿看到我这副样子……”
翠珠闻言,也管不得什么尊卑礼数,心中的恐惧与不舍泄洪一般涌来,忍不住抱着谢尚胳膊大哭。
看着翠珠如此,谢尚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只好故意寻了旁的话题,
“翠珠……我当年教卿的那首《阳春白雪》,卿可还记得?”
翠珠点头。
“可否弹来让我一听……不知怎的,突然特别想听……”
阳光淡淡的洒在谢尚脸上,斑斑驳驳。他的皮肤白得有些透明,整个人都显得那般飘飘渺渺,仿佛一眨眼,便会消失在阳光里。
翠珠犹豫片刻,擦干眼泪道:“好!”
随即起身取出琵琶,就坐在离谢尚和谢安不远处的一张胡床上弹奏了起来。
琵琶声如流水般从翠珠纤细的指间倾泻而出,渐渐与明媚的阳光融为一体,化作一只只翩飞的蝴蝶,落在窗边,落在耳畔,落在谢尚的心上。
谢尚忍不住偏头去看翠珠,随着她拨弦的动作,绛紫色的薄纱袖自她腕间微微滑落,露出了手腕上戴着那串珠链。
那珠链由几十颗极细小的珍珠串成,带在翠珠玉白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温婉。
若是凑近了细看,还能看见其中有一颗珍珠上刻着一个极小的“翠”字。
这串珠链,谢尚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八年前,翠珠生辰的时候谢安送给她的礼物。翠珠收到这礼物时那雀跃的神情,谢尚至今难忘。
明明他也曾送过她一个十分名贵的玉镯子,可却从未见她戴过。
想及此,谢尚不禁一笑,撑起身问谢安:“安石,卿对翠珠可有意?”
谢安闻言一愣,“为…为何突然这么问……卿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少打马虎眼,如实答我。”
谢尚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谢安。
“怎么不说话?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
谢安又开始了沉默是金那一套,谢尚不由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卿这闷葫芦,心里怎么想的从来不肯直说,总是叫人猜,也不嫌累得慌。”
谢安顿了顿,道:
“仁祖,我家中情况卿并非不知。翠珠如今只是暂住在我那,夫人已不能相容,更何况同室而处?”谢安说着,不由自主的看向翠珠,片刻,道:
“卿放心,我不会误她。待她年岁稍长,我自会做主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谢尚张了张口,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可那些话,终究却只化作了一声轻叹。
过了会,道:
“安石啊,我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谢尚说着,顿了顿:
“想我谢尚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荣华富贵,刀山火海,该有的都有过,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如今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若真要说还有什么牵挂,也就只有两件事,一是我妻女正,一个就是豫州……”
“安石,卿也清楚,豫州西府军对我们谢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谢家与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那些高门毕竟不同,他们自汉时起便世代有人在朝居任要职,累积至了如今这般庞大的势力,自可做到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可我们谢家根基太浅,若守不住豫州,我们在朝中便无立锥之地……就这一点,我们与桓温的处境其实并无分别……”
“现如今我们谢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子侄辈中除了我,能顶得上事的不过无奕,万石和卿三人而已。而卿等三人之中,无奕与万石的性子我是了解的。无奕好酒成性,不问世事,万石自小被卿惯坏了,骄矜任诞,目中无人,整日只知玩乐,如今能镇御豫州,独当一面的唯卿一人!我死之后,这豫州,只能托付给卿了……”
谢安默默听罢,沉吟许久,方开口:“仁祖,这……这恐怕不妥。”
谢尚不由蹙眉:“卿还有何顾虑?”
“这州刺史的职分毕竟太重,若是资历,如今谢家可接任此职的唯有我兄长谢奕。我现在不过一届布衣,一朝居此重任,这大不合朝廷的规矩。”
谢尚不以为意的一笑:“什么规矩不规矩,规矩那都是幌子。会稽王殿下向来欣赏卿,更何况眼下的形势,朝廷还有赖豫州制衡桓温在荆州的势力,只要我上表一封推荐卿接任,殿下绝不会反对。”
谢安却摇头,
“这事即便殿下不反对,朝野人言汹汹,亦不可不慎,否则只怕会授人以柄……”
谢安这话并非全无道理,谢尚闻言也犯了难,不禁蹙眉沉吟。
未几,翠珠一曲弹毕,放下琵琶,起身走过来:“使君和明公方才聊什么聊得那么起劲?”
谢尚过神,道:
“没什么,家常罢了。”
翠珠对谢尚的话向来深信不疑,遂一笑:
“使君,翠珠的琴技可有长进?”
谢尚毫不犹豫,对翠珠竖起了大拇指,
翠珠顿时喜笑颜开:“上次孙绰大人也夸我的琵琶弹得好呢!”
“孙绰?”谢尚不由哈哈笑:“能让他说几句好话可不容易啊!”
谢尚说着,随即撑坐起身,指了指身后一张小案,对翠珠道:
“看到那边桌上的点心了没有?”
翠珠顺势看去,只见那案上整齐摞着三大盒包装精巧的糕点,立刻雀跃的跑过去看。
“知道卿要来,我特意去历阳最有名的糕点坊买的。有红豆酥,鸳鸯饼,糯米粑粑,还有卿最喜欢吃的……”
“南瓜蝴蝶糕!”
谢尚还没说完,翠珠已一眼在那点心盒子里看到了她的最爱。小的时候,翠珠每每新学会一首琴曲,谢尚便会买来这南瓜蝴蝶糕奖励她。
见翠珠稚气未脱的凑在点心盒子前东看西看,谢尚和谢安都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谢尚转而对谢安道:“翠珠难道来一次历阳,趁着现在天气好,卿带着她去集市上逛逛。”
“可是卿的身体……”
“我没事,一时半刻死不了。”
“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卿别总这么磨唧行不行?”
又问翠珠:“想不想去集市玩?”
翠珠心里自是想,却不说话,下意识看向谢安。
谢尚一笑,“看他做什么?怎么,我让他带卿去,还怕他不答应呀?”
翠珠又局促的摇摇头。
“安石啊,卿等现在来历阳算是来对时候了,现在正是阳春,集市上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就比如说南市那里吧,现在肯定有人在耍猴戏,东菜市口的野菜,一年就上这么一回,不买就没了。北市那边有条河,河边有卖鱼脍的,现钓现做,新鲜,记得买些回去蘸些齑酱吃,那味道,绝了!”
谢尚边说边将谢安和翠珠往门外推。
“对了安石,还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卿。”谢尚随即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块玉佩来塞给谢安:
“卿可收好了,日后兴许能派得上用场。”
谢安一看那玉佩,忙推脱:“不可不可,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谢尚复又将谢安的手推回去:“再贵重,不过身外之物,我留着没用,还不如卿拿着,留个念想也是好的,是不是?”
现在握在谢安手中的这个圆形玉佩,上雕一大混沌太极图案,正是谢尚的长姐谢真石在谢尚刚刚当上将军的时候赠与他的护身符。
谢尚对这块玉佩向来珍爱,这么多年行军打仗从未离过身。
谢安隐约感觉得到谢尚此时把这块玉佩转交给自己的深意,心下复杂难言。
谢安辄向谢尚行一礼,旋即离去。
谢尚手扶着楼梯扶手,直目送他们下楼走远,胸腔中吊着的一口气才终于松了下来。
重回屋里,谢尚失魂落魄般走到方才与谢安他们喝茶的那张方桌前,杯中的茶水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谢尚默然伫立,看着那一桌子的碎瓷片,看着桌面上四溢的茶水,出神许久,心中忽然生出无尽的落寞。
“翠珠这孩子,日后就烦卿代为关照了。”
这是他对谢安说的最后一句话。
翠珠手上那串白色的珠链,是谢尚看见的最后一抹色彩。或许,白色也算不得是色彩。
白色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白色是原点。就像每个人都是从原点处来,终究还是要回到原点处去的。
谢尚不知自己如此这般神游了多久,只忽然感觉两眼一抹黑,耳边最后听见的,是酒楼伙计惊恐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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