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养虎遗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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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李夫人搬到隔壁之后,司马兴男便时常来李夫人这屋窜门,有时候甚至会在李夫人屋里小住一两晚,二人如同亲姐妹一般。
李夫人出生蜀地,一手绣工精巧出奇。司马兴男本来最讨厌那些穿针引线的细巧活儿,可自打认识了李夫人,竟重拾了对刺绣的兴趣,一得空便要来向李夫人讨教手艺。
司马兴男笨手笨脚,常将几股绣线弄得缠在一块,搞得一团糟。但李夫人却从不厌其烦,悉心教授,甚以此为乐。两人一起捣鼓了小半个月,还合力捣鼓出了作品来——一对绣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绣花枕头。
那枕头现在就在这屋里的地席上放着,那莫名其妙的图案出自司马兴男的设计,她说她不愿意对着绣谱一板一眼,她要她自己的东西。
当然,司马兴男也教会李夫人蹴鞠、樗蒲,二人还常在一起研究新菜式。
方才司马兴男其实一直在李夫人屋里,桓温来之前,司马兴男与李夫人刚刚敲定了一个新的鲜花粥的做法。司马兴男本在里屋挑拣新晒干的花瓣,配着色,准备一会拿去做粥。
此时闻声出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吓了一跳,忙去阻止李夫人:“阿妹别拾了,别拾了!”
又怒气冲冲的问桓温:“卿杵在那做甚?阿妹手受伤了卿没瞧见呀?!”
李夫人闻言,低低道:“姐姐,我没事……”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妹妹就是太逞强!”
司马兴男说着,心疼的捧起李夫人那双血肉模糊的手:“看看这一双手都伤成什么样了?妹妹先坐下,我这就拿伤药去。”
与对桓温的态度相反,李夫人对司马兴男的话总是很顺从。司马兴男让她坐,她便依言坐下了。
没一会,司马兴男从里屋拿了伤药出来,小心的为李夫人处理嵌在伤口中的碎瓷片。
为李夫人包着伤口,司马兴男的眼神不经意间瞥见桓温手里的花,心思在肚子里转了一转,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已是猜出了十之八九。
看着纱布上的斑斑血迹,桓温的心还是不禁软下了几分,此时又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冲动,觉得再在这待下去也不是事,于是默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元子,这花……”司马兴男见桓温有意离开,顺口问道,
“我拿去扔了。”
桓温说罢,推门离去。
司马兴男望着桓温的背影笑了笑,转而对李夫人道:“看着吧,这花啊他铁定不会扔的。”
“姐姐为何如此笃定?”刘夫人不解,
司马兴男目光柔和的看着李夫人:“因为他啊,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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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从李夫人屋中出来走了没多久,便碰上了郗超,
“大将军,马都备好了,准备出发吧?”郗超道。
桓温也不应声,随手将山茶花塞给郗超。
郗超看了看那束花,莫名其妙:“大将军……这是?”
“找个瓶子养着。”
郗超愣着点了点头,又问:“那……大将军打算把这花装饰在何处?”
“随便,反正别让我瞧见。”
“……”
这次游猎,桓温除了随从之外只带了两名幕僚,一是郗超,另一个则是袁宏。
郗超是桓温心腹,此番同去自然无怪。至于带上袁宏,桓温却是另有打算。
一路上,桓温的话出奇的少。郗超看得出桓温不悦,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多半是与那束花有关。
桓温的私事,郗超从来不多问,只好凡事小心着。
去远郊的路上,一行人可巧碰见了喝得醉醺醺的孙绰、支道林二人。
支道林的神志勉强还算清醒,可孙绰此时却已酩酊大醉,若没支道林扶着,连路都走不稳。
桓温见状好奇,不禁停下马来,
“卿二人这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孙绰哈哈大笑:“某等从天……上来,往……人间去!”
桓温一听这话,更来了兴趣,又顺着他的话问:“何处是天上,何处是人间?”
孙绰:“会稽……是天上,江陵……是人间。”
“会稽?”桓温的神经顿时敏感起来:“卿等莫非是从谢安处来的?”
支道林闻言,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大将军,他喝醉了,颠三倒四、尽说胡话!他的话听不得!听不得!”
桓温可不信支道林这套说辞,正打算问个仔细,却见孙绰摇晃间忽然用手一指:
“桓温老贼!单衣轻装,策马疾驰,意欲何为?!”
孙绰这一声“老贼”,吓得在场诸人无不肝胆一颤。
然而,桓温却并未怒发冲冠,反倒十分平静。只见他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转而沉声道:
“我要去打猎。怎么,不成吗?”
孙绰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到四周快要结冰的空气,仍一副嬉皮笑脸:
“打……打猎?打猎!卿不是杀人就是杀畜生,真…真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佛祖云……佛祖云……”
孙绰说着敲了敲脑袋,一摇一晃问支道林:“道林兄,卿向来与佛祖亲近,佛祖云什么来着?”
支道林的脸此时已比那肝还要绿,哪敢接他这茬儿?
孙绰见状,自己“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佛祖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郗超见桓温脸色愈发不对,暗暗对支道林使了眼色,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支道林会意,随即拽着孙绰的胳膊,想把他拉走,谁知孙绰却冲支道林嚷嚷:
“卿这个秃……秃和尚……扯我袖子做甚?!我这身衣服很……很贵!若是扯坏了……卿这秃和尚……赔……赔不起!再说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说罢又冲桓温嚷:“卿……好自为之,别……别再杀生了……知道吗?”
桓温极度的隐忍,默默听他说罢,片刻后发出一声冷笑:
“不杀生?哼,我不杀敌保国,卿等哪得把麈坐谈?”
桓温的话一针见血,支道林一怔,转而趁机打圆场:
“耽搁了大将军许久,我们这就告辞了,兴公神志不清,多有得罪,望大将军勿怪!”
“正所谓酒后吐真言,”:桓温轻笑一声:“无妨。”
桓温说罢,策马而去。
支道林和孙绰亦不敢久留,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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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从李夫人那里受了气,桓温今日好像诸事不顺。
一行人行至郊外,桓温随手试了几箭,总觉不在状态。
荒草林木间不时有野兔穿行而过,倘若换做平时,以桓温的身手必定百发百中,然而今天却是屡射屡空。
这般几次失手之后,桓温也失了兴趣,悻悻道:“不打了,回府。”
“大将军这就要回去了?”郗超诧异,
“打不着猎物,不回去,待在这喝西北风吗?”
郗超不想让桓温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去,灵机一动,道:
“这会时辰还早,属下知道这附近有一处极好的温泉,这个天气进去泡一泡神清气爽,浑身暖和,包治百病的。”
桓温本没心思去泡什么温泉,但心知郗超是有意逗自己开心,遂忍不住调侃他:
“还包治百病呢,这话说的,像个江湖骗子。”
郗超一笑:“大将军去是不去?”
桓温想了想:“好吧,我倒要见识见识什么温泉能包治百病。”
温泉是露天的,四周有一片林石环绕,颇具情致。泉水清澈见底,腾腾冒着白气。
桓温伸手试了试,水温不高不低,正是舒服的温度。
桓温随即令侍卫分散至温泉四周把守,自己则和郗超跳进泉池中泡汤。
涓涓流动的泉水如同温暖的棉被包裹着身体,抚慰着疲倦的四肢百骸,舒展着每一根紧张的神经。
天空此时又悠悠飘起小雪来,雪花的清寒与温泉的热烈相得益彰。
桓温不由惬意的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不快确乎随那渺渺白烟飘散,感叹:
“若是能再得一壶美酒,那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啊。”
郗超转头对守在不远处的随从道:“听见大将军的话了没?拿酒来。”
桓温惊喜:“原来嘉宾是早有准备啊!。”
“既是出来游猎,怎么能少得了酒?”郗超道。
桓温朗声大笑:“知我者,嘉宾也!”
二人随即头顶着汗巾,在温泉中举杯畅饮,好不痛快。
一旁的岸上,袁宏正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百无聊赖的给马喂着草料。桓温来了兴致,便招呼他:“彦伯,卿也别干坐着了,下来一起泡!”
袁宏立即起身,拘谨的拍了拍屁股后面的枯草,
“不……不必了大将军。多谢大将军美意。”
“诶,都是自己人,彦伯这般客气作甚?倒显得生分了。”
袁宏面露难色,
“真的……真的不必了。卑……卑职不会水。”
桓温闻言,忍俊不禁,
“这是让卿泡温泉,又不是让卿下河游泳,会不会水有何关系?”
袁宏其实并非不会水,也并非不喜泡温泉。他之所以不愿与桓温在一个池子里泡汤只是因为觉得局促,更怕桓温会借机问他有关《东征赋》的事。
袁宏心里清楚,桓温此番之所以会带他同游,恐怕和这《东征赋》脱不了干系。
袁宏极赋文才,文章绝美,那《东征赋》便是袁宏早年所做,赋末列数永嘉南渡以来,诸位先贤名流的德行事迹,却唯独未将桓温之父桓彝列入其中。更糟糕的是,袁宏还曾当众发过狂言,声称绝不会将桓彝添进赋中。
袁宏发此言论时还未被桓温擢为记室参军,天高地远,袁宏只图一时口快,未做他想。可此时此刻,桓温近在眼前,袁宏回想起自己曾经的轻率言论,自是肠子都悔青了。若是早叫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入桓温幕下,打死他他都不会说那种话。
见桓温不肯罢休,袁宏情急之下生出急智,两腿一软,对着温泉便跪了下去,
“不瞒大将军,其……其实卑职怕水,卑职见不得水!只要一见到大片的水,卑职就会……眩晕!”
袁宏不常说谎,这个谎话说出来,自己心里都经不住打鼓,生怕被桓温戳穿,脸颊也因为紧张变得一片通红。
桓温打量他片刻,摆摆手:“既是如此,我亦不强人所难。”
袁宏的文笔闻名士林,桓温府中正缺这样一位人才,为了将袁宏从谢尚那里挖过来,桓温着实没少花心思。然而若非谢尚病重,一心为了袁宏的前途着想,他也是绝不会同意把自己的爱将让给桓温的。
袁宏早年孤贫,以运租为业,声名不显。
谢尚当年带兵坐镇牛渚,一日夜里秋高月明,谢尚望着浩浩江水忽然起兴,于是欣然带着三两随从微服泛舟,饮酒赏月。恰逢此时,袁宏正于一艘船舫中吟诗,声色清亮,辞藻超拔,谢尚驻舟倾听许久,不禁深为叹服,于是派遣左右随从前去舫中询问,才知方才吟诵的那首诗乃是袁宏咏史之作。
谢尚油然生出胜致,随即将袁宏请入自己舟中叙话。
谢尚一见袁宏,如获至宝。二人于是促膝夜谈,欢若平生,通宵达旦,不知疲倦。自此一夜,袁宏声名大噪。后来谢尚做了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又引袁宏参其军事,袁宏便从此正式踏上了仕途。谢尚与袁宏的这段往事,在江左早已传为一段佳话。
郗超的感觉一向敏锐,今日见桓温命袁宏随行,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什么隐情。
郗超的额头上此时已被温泉蒸出了一层薄汗,只见他用汗巾擦了擦额头,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不远处的袁宏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却听桓温道:
“嘉宾,这么好的地方,卿是如何找到的?”
郗超回神:“属下哪有本事寻到这么好的地方,还不是谢奕那家伙贪玩,没事总爱乱走乱逛,这地方是他告诉属下的。”
桓温一笑,
“说起这谢奕,我近来又许久未见他了。今日他若同来,想必这池子里就要热闹咯!”
郗超刚想说:幸好他没来,他若来了这一瓶酒哪里够喝?
未想此时,泉池的另一边忽然“咕噜咕噜”的冒起了水泡。
那水泡声极大,把桓温吓了一跳,还道是水中出了什么邪物。
桓温蹙眉,警惕的看着那冒泡的地方,
“嘉宾,怎么回事?”
泉池的那边有不少阔叶遮盖,看不分明。郗超亦觉奇怪,默然观察片刻,迟疑道:“属下猜测……那里可能是泉眼……”
桓温一听觉得有理,便没再管它。
谁知,桓温刚放松下来,那边又接二连三的响起几声急促响亮的冒泡声,旋即竟有一个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
桓温受了惊吓,下意识直想拔剑,却忘记了自己此刻正泡在水中,腰间只裹了一条澡巾。
于是慌忙起身疾呼:“来人!有刺客!”
负责守卫的几个随从闻声,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向桓温这边飞奔过来。
正在众人如临大敌之时,只见水中那个脑袋慢悠悠的将湿漉漉的发丝拨至耳朵两侧,露出了一张桓温再熟悉不过的脸。
“无……无奕?!”桓温指着那张脸不免惊讶。
谢奕随即冲桓温一笑:“正是卑职。”
桓温心有余悸:“卿怎会在这里?”
“这里是卑职睡觉的地方,卑职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这……这里是卿睡觉的地方?卿在水里睡觉?”
“这大冷天的,何处都没有这温泉里暖和,卑职在此睡觉有何不可?”
桓温掬一捧泉水抹了把脸,缓了口气:
“卿既然一直都在,为何躲躲藏藏不出来见人?”
谁知,谢奕竟义正言辞道:“非我谢奕躲躲藏藏不愿见人,实乃大将军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桓温看了看谢奕身边那片阔叶,觉得谢奕这比喻虽为诡辩但也不失巧妙。遂朗然一笑,
“方才我们说的那些话,卿都听见了?”
谢奕将半个脑袋埋进水里,复又不停的吐起了泡泡,半晌不作声。
桓温见状直有些哭笑不得。心里琢磨着刚才也未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干脆便这么让他蒙混过关也无妨。便道:“也罢,既然无奕也在,过来一起喝酒。”
谢奕顿时两眼发亮,
“好啊!”
若不是听说桓温有酒,谢奕刚刚才懒得冒头呢。
谢奕随即划水过来,一把夺过桓温手中的酒壶“咕咚”大灌,旁若无人。桓温看着那么一大壶好酒就这么被谢奕一股脑灌进了肚里,不禁心痛不已。
没过一会儿,谢奕将整壶酒都喝了个精光,还回味无穷的咂了砸嘴道:“好酒!真是好酒!”
谢奕说罢,起身准备上岸。
桓温道:“卿这就走了?”
“酒已喝完,为何不走?”
谢奕倒理所当然。
桓温见他如此,也有意与他开起玩笑,
“卿想走,我自不会强留。只不过卿若走了,卿的位置我便要找安石顶上了,安石是卿的弟弟,想卿应当不会介意吧?”
果如桓温所料,谢奕闻言,立刻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此时的谢奕一改方才的玩世不恭,神色认真的盯着桓温:“安石愿意出来做官了?”
桓温只看着谢奕,笑而不语。
无声打量了桓温片刻,谢奕神色渐又恢复了常态,
“卑职就知道大将军是在与卑职开玩笑呢,安石若肯出山,外面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既然说到了此事,桓温便忍不住要说道两句,
“无奕,安石东山志坚,不愿就俗。卿这个做大哥的可有办法帮我劝劝?”
谢奕的眼中掠过一丝狡猾,
“前段时间大将军不是试着劝过吗?连王主簿和郗参军都无能无力的事,我一个小小的司马又能有什么法子?”
郗超闻言,心道幸好现在王珣不在,否则定能当场跳起来与谢奕厮打。
谢奕自然是“倚疯卖疯”,全不在乎自己说的话中不中听,兀自感慨:
“大将军是不知道,我那个弟弟啊,别看他平时一副温吞吞的模样,那脾气可是了得!王主簿劝不动,也是自然。”
桓温闻言来了兴趣:“哦?有卿的脾气了得吗?”
谢奕像全然听不出桓温的揶揄之意,
“呵,我的那点脾气与他的比,堪称小巫见大巫了!”
郗超鄙薄谢奕,
“无中生有。我观谢安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有礼有节,哪里像卿说的那般?”
“哼,卿知道什么?”谢奕白郗超一眼,
“我是说他固执!他完完全全就是个老顽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谢奕说着,想了想:
“就拿我家玄儿说吧。玄儿小时候不好玩那些个什么弹弓竹马的玩意,唯独对香囊特别喜欢。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卖香囊的铺子,就顺手买了一个紫罗香囊带回去送给他玩。玄儿特别喜欢那个香囊,整日戴着不愿离身。后来我就随大将军来荆州了不是?军中不方便照顾玄儿,我便把玄儿托付给安石照看。谁知他见着玄儿喜欢那个香囊,心里不痛快了,非说玄儿会玩物丧志,说什么都要将那香囊毁了。我就告诉他毁不得,毁不得!他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谢奕!我谢奕的儿子怎会玩物丧志?我说别看我家玄儿年纪小,他心里有分寸着呢!可大将军猜他是怎么回我的?”
桓温听得津津有味,
“怎么回的?”
“他居然说,卿这当爹的都没个分寸,玄儿若无人教,岂会知分寸?瞧瞧,他平日里还总爱说阿万没大没小,现在真不知是谁没大没小!”
桓温听罢,和郗超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谢奕说到气头上,也不管桓温他们发笑,自顾自道:
“好在我大度,也不和他计较。想着他不愿让玄儿玩香囊便不让罢,那便找个机会把香囊从玄儿那里没收回来不就成了吗?可我找他一商量,他又说不成。说什么直接没收孩子的心爱之物会伤了孩子的心。我说‘呸!’,孩子年纪那么小,能伤着什么心啊?可他非不同意,还让我不要管,说他自会处理。后来大将军猜怎么着?”
“怎么着?”桓温听至兴起,忙问。
“有一天他趁我不注意,竟然想出一个诡诈点子,让玄儿以香囊为赌注和他玩了一场博戏。玄儿年纪小,哪里比得过他老奸巨猾?他不过随便使了点手段,玄儿立刻便输了个凄惨。之后他便顺水推舟,把我买的那个紫罗香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可怜我家玄儿啊,只敢在一旁抹眼泪,愣是连一个“不”字都没敢说。大将军给评评理,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没想到谢安对付孩子倒挺有一套。”郗超先桓温道。
桓温点头赞同:“何止有一套。实可谓用心良苦啊。”
谢奕听着不乐意了:“什么用心良苦?分明就是小题大做,没事找事!”说罢,没好气的冲桓温的一个随从嚷道:“还不快拿块干澡巾来让我擦擦,我不泡了!”
那随从看了看桓温,桓温点头:“给他。”
谢奕突然来了脾气,只见他用澡巾擦干了身子,随意披了件衣服,背上酒壶,小声嘀咕:“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罢,径自气哄哄的走了。
桓温却不以为忤,笑着:“谢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桓温和郗超也泡得差不多了,便也跟着擦干身子上岸。
刚刚泡完温泉,浑身上下都热乎乎轻飘飘的,站在雪地里竟也丝毫不觉得寒冷。但温泉的热气不仅逼出了人体内的寒气,连带着把人身上的懒散气也蒸了出来。
桓温觉得有些疲乏,腰背也酸疼得厉害。
由于常年征战,桓温的右腿落下了腿疾,天晴时好些,天一变就会疼痛难忍,连路都走不了。
桓温平日但凡出门,都会用特制膏药帖敷伤腿,今日走得急,又与李夫人闹了别扭,便忘了这茬儿事。
这会儿从温泉里上来,一冷一热的刺激,膝盖的旧伤处又开始疼了起来。
郗超见桓温皱眉,用手紧捂着膝盖,便知定是他的旧疾又发了,忙去搀扶。
“大将军,要不要歇会?”
桓温咬牙摆手:“不必,回去。”
“好,属下这就叫人去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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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马车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不属于那马车的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府兵装束的人骑马而来,在离桓温还有数米远,那人忙滚鞍下马,奔至桓温跟前,跪禀:
“大将军,建康来信!”
桓温瞥那信一眼,没说话。
郗超上前,
“什么信这么要紧,非要追到这里来送?不能等到大将军回府之后再说吗?”
“这是会稽王殿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属下不敢耽搁,一拿到就给大将军送来了!”
桓温蹙眉:“密信?”
“是!”
“会稽王派人送来的?”
“是!”
桓温从府兵手中拿过信,拆开看了片刻,不料,却让他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转而对郗超道:“这年节还没到,会稽王就给我送来份大礼啊!”
“看大将军如此高兴,可是殿下在信中给将军加官进爵了?”
“不是加官进爵,却也差不离。”
桓温有意就信的内容和郗超探讨一番,便叫上郗超,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但凡机密事务,军府之中除了郗超、王珣和几个桓温信重的参军外,其余人等根本无法预闻。先前袁宏一听来的是密信,根本没指望桓温会透露半点信息给他,没将他支开都已是给足了他面子。然而,袁宏万万没想到,正当他准备上马的时候,桓温却忽然从马车车窗里探出头来对他道:
“彦伯,卿也进来为我参谋参谋。”
袁宏脑子里“嗡”的一下,顿觉受宠若惊。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桓温的真意恐怕没这么简单。遂推却:
“事关机要,卑职恐怕……”
袁宏话刚说至一半,一瞥桓温眉头紧蹙,面色铁沉,已是有些不耐烦,遂不敢再磨蹭,忙快步上了车。
马车在旷野中飞驰,鼓点般的马蹄声和车轭上叮当作响的铜铃声几乎将几人的谈话声淹没。
当然,这也正是桓温想要的效果。
桓温将密信上,司马昱打算让他主持讨伐姚襄的事开诚布公的告诉了郗超和袁宏。
郗超听罢,心里立即犯起了嘀咕。
郗超知道,桓温与姚襄对阵,胜算很大。这一战的胜利基本就如探囊取物,是可以预见的。然而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司马昱和他那一帮参佐之臣怎会想不到?
司马昱向来有心抑制桓温的势力,平日里对桓温处处掣肘,此番却又为何这般心甘情愿的将如此好的机会拱手相让?
郗超暗自琢磨半晌,还是不得要领,便将这顾虑说给了桓温。
桓温一笑,反问郗超:
“姚襄与谢仁祖交情匪浅,事关姚襄,殿下向来都是委派谢仁祖斡旋其间。此番姚襄于许昌作乱,按理说也当派谢仁祖前去解决,可殿下却让我去,卿以为这是为何?”
郗超沉吟,
“因为迫不得已?”
桓温颔首而笑,
“正是这个迫不得已。”
“照这么说……”郗超不由与桓温交换了眼神,
桓温的神色意味深长,转而道:
“谢仁祖的状况定是不容乐观。否则王彪之、高崧那几只老狐狸又怎会同意会稽王出此下策?”
郗超恍然,
“他们知道姚襄之乱非借大将军之力不能平息,与其坐等失败之后再向大将军求援,倒不如反客为主,先卖大将军一个人情?”
桓温笑而不语。
“这是双赢之事,大将军何乐而不为?”郗超接着道。
桓温欣然颔首,转为问袁宏:“彦伯以为呢?”
袁宏方才一直在斟酌《东征赋》的事,生怕一会桓温问起,自己会一时紧张说错了话。
此时猛然被桓温问及,袁宏一愣,随即下意识的附和:“人言能者多劳,大将军驰骋疆场,无人能敌,剿灭姚襄之功非大将军莫属!”
桓温却像不愿吃他这一套,眉头一挑:“哦,是吗?卿真心觉得我这么有本事?”
此时,马车的车身忽然一颠,袁宏的心也跟着在胸腔里翻了个跟斗。
袁宏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大将军何出此言……大将军的本事,大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桓温不屑意的冷笑一声,转而对郗超道:
“嘉宾,这车怎么忽然间晃得这么厉害?”
郗超知道桓温有意支开他,遂道:“属下出去看看。”
郗超这下更加确信桓温与袁宏之间一定有古怪。
袁宏此人又不善武事,他若与桓温之间存在芥蒂,也该不是由于军功引起的。桓温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在兵势和军功上与他势均力敌,然而若非武力上的威胁,又会是何事引得桓温如此不快?
莫非是门第?
这个念头虽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郗超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个可能性。
如今,在军功之外,没有任何事情足以让桓温如此耿耿于怀。除了他的门第出身。
桓家门户低微,远不及当朝的王、谢、庾三家,这一直是桓温心里的一个隐痛。
王、谢、庾三家说得近些,有王导,谢琨,庾亮这些开国功臣的余荫庇佑,追溯得远些,就是在中朝或是西汉时亦有先祖活跃于朝廷,担当枢要。
可桓家的先祖却声名不显,直至桓温的上一代,也不过出了一个桓彝而已。
桓彝在晋明帝时,得拜散骑常侍,并参与了明帝讨伐王敦的谋划,以平乱王敦之功获封万宁县男。后苏峻之乱起,桓彝以死力战,坚守孤城,誓不降敌。不久城陷,方为苏峻部将韩晃所害。桓彝为平乱而死,其军功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桓家的名望,可若要与那些家底殷厚的氏族相比依旧有如天壤。
所以若有人论及桓家的声望,而这言论却又令桓温感到不满,桓温绝不可能袖手旁观,放任不管。
近来,有关人物品藻的文章,郗超有所耳闻的,唯袁宏的《东征赋》。郗超想到此,好像一切疑惑都瞬间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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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马车中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其实桓温在刚刚得知《东征赋》一事时,心中甚为愤懑,恨不得当即将袁宏从谢尚那揪出来当面理论一番。
可冷静一想,以袁宏在文士名流之间的盛名。若大张旗鼓的拿这事去问他,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今后若传出去恐为人耻笑。桓温这般想罢,才咬牙将一腔怨愤默默压制。隐忍至今,已是桓温的极限了。
袁宏的一颗心此时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桓温阴森森的打量了他半晌,转而接着先前的话题道:
“卿若真心觉得我那么有本事,又怎会那般瞧不起家君?”
桓温终于说到了正题,袁宏立即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状:
“大将军何出此言,卑职万不敢对桓宣城大人不敬啊!”
“呵,那好。如此我倒要问问卿。我不久前听闻卿作了一篇《东征赋》,赋中对南渡建康的先贤多有称道,却为何唯独对家君的事迹只字不提?我还听说……”
桓温目光带刺,狠狠扎了袁宏一眼:“卿还曾在人前放话,说绝不会将家君写入赋中,可是确又其事?”
袁宏眼珠子一转,心道《东征赋》是白纸黑字的证据,想抹也抹不掉。不过这说出口的话却是一脱口,就随风散了。
他究竟有没有说过‘绝不会将桓彝写入赋中’这种话,并没有实证,所以只要打死不认,便可万事大吉。于是一口咬定:
“卑职绝没说过那种话!不知是谁捏造出这子虚乌有之事来污卑职,真是其心可诛!”
见桓温神色迟疑,袁宏立即趁机继续解释:
“其实卑职之所以未在《东征赋》中提及桓宣城大人,并非是卑职有心对宣城大人不敬,反倒是因为卑职太敬重宣城大人了!”
桓温蹙眉:“此话怎讲?”
袁宏随即做一副诚恳状:
“尊公名讳卑职不敢擅自提及,卑职本想先向大将军请示再行下笔,奈何大将军军务倥偬,卑职一直未寻得机会,故而未敢在赋中擅议。”
袁宏这话很是圆滑,听着倒颇像托词,桓温自是不信:
“哼,那我现在允许卿写,卿倒说说打算用何词描写家君?”
袁宏早已打好了腹稿,想也不想,张口便道:“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宣城之节,信义为允!”
桓彝生平颇善识鉴人物,拔才取士,或出于无闻,或得之孩抱,眼光极准。后授命于危难之际,在国难之时为贼所害,以身殉国。袁宏短短数语,便不偏不倚的道尽了桓彝的一生。
桓温听罢陡然回忆起先父,片刻,不禁泫然流涕。
袁宏见状,如获大赦,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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