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渊源书空（下）

船桨一摇一摆，推着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向着一片水天相接的茫茫青霭中荡去。

        晚风裹挟着湖水的潮湿气阵阵吹在身上，吹乱了殷浩一头无心打理的头发。几根白丝被风拨弄着，在眼前漫然飘飞。

        看着船上外甥的身影越来越小，殷浩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咏道：

        “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啊……”

        殷浩重新回到田舍时，已是日影西斜。这两日殷浩的夫人正好有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此刻家中冷锅冷灶，没半点人气。

        独自一人回到房中，殷浩煮了壶粗茶，就着胡麻饼胡乱嚼了几口，权当是晚饭。正吃着，家中小僮忽然着急忙慌的敲门进来，将一封信交给殷浩：“桓大将军那边送来的信，明公快看看！”

        殷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卿说这信是谁送来的？！”

        “是桓大将军！桓大将军派人送来的！”

        “桓温？！”

        殷浩赶紧瞥了一眼那信封上的落款，果然写着桓温二字。于是忙扔了手中的胡麻饼，颤抖着拆开信，心跟着砰砰直跳。

        小僮也着急知道信上写了什么，见殷浩看完之后半晌不语，忍不住问：“明公，大将军在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然而殷浩此时却仿佛失了魂魄般两眼圆瞪，死死盯着那信上的字，任小僮如何叫唤，愣是没有半点反应。

        小僮见他神色古怪，于是壮起胆子走上前踮起脚尖偷偷看了信上的几行字，旋即惊叫：

        “大将军有意举荐明公做尚书令？！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明公真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啊！仆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被小僮这一阵阵嚷嚷，殷浩回神，自然是喜不自胜，忙吩咐小僮：“快快！快为我准备笔墨，我要给桓大将军回信！”

        小僮连连点头应和，不消片刻便将笔墨准备妥当。又问殷浩：“明公打算如何回复大将军？”

        殷浩难掩心中的激动，抓着毛笔在狭小的茅草屋中来回踱了十几圈的步子。

        转而回到座位前，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

        小僮实在看得心烦：“明公到底打算怎么回复大将军啊？”

        殷浩摇手：“别吵！我还没有想好呢！卿出去！”

        小僮不快的嘟囔了几句，只好依言退出。

        殷浩这才终于安稳的坐下来，然而手中的笔却仍是提了又放，放了又提，如此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在纸上写了几句。反复读来，却又觉得用词不妥，于是又扔了重写，如此足足写废了十来张纸，终于有了一篇语气、措辞、字迹都让殷浩满意的回信。

        于是急忙起身寻来信封，仔细的将信折叠封装。

        然而，刚将信放进信封，殷浩却又担心，总觉得信中尚有什么未曾察觉的谬误，于是又将信封拆开拿出，来重新读过。

        如此拆了装，装了拆，又是十来回，殷浩方安下心来，将信函交给小僮送出。并对他千叮万嘱，让他务必亲自递到桓温手中。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殷浩哪里会想到，他精心封装好，让小僮快马送去桓温府的竟然只是一个空信封，而他绞尽脑汁，花了大功夫写的那封回信，早在他颠来倒去，开闭信封查看的时候，不小心压在一堆废纸下被遗忘了。

        可殷浩对此却全然不知，还满心欢喜的在东阳等待着桓温举荐他回京复职。

        如此一封空信送到桓温那，自是引得桓温勃然大怒。

        彼时郗超受召刚进屋来，那团被桓温愤而揉烂的信函正巧“咕噜噜”滚到郗超脚前。

        郗超俯身拾起，展开，不免奇怪：“大将军，这是……？”

        “这就是那殷渊源给我的回复！”

        “这……”郗超复又打开信函仔细查看：“可这……什么都没有啊。”

        郗超不由蹙眉沉吟：

        “将军莫恼，这其中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这明摆着的事还能有什么误会？我惜才，好心好意举荐他回去做官，他可倒好，寄来这么个玩意给我，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就是他殷渊源对当不当这个官根本不在乎，他无欲无求，高风亮节，我求他当这个官，倒成了污泥浊水，俗不可耐！”

        趁着桓温大发牢骚，郗超又仔细看了信封上的字迹及信封的封口。

        待桓温牢骚发完，道：

        “大将军，我看这其中当确有误会，这信封单从字迹看，可说是四平八稳，端方谨慎，属下见过殷浩平日的字迹，远比这个潦草许多，这说明他在执笔写信时应当非常慎重。再者，这信函封口的蜡也封得颇讲究，若殷浩当真有意搪塞羞辱将军，这字迹和封口断不会处理得如此用心。”

        郗超说着顿了顿，又道：“况且，以殷浩素来的为人和他目前的处境看，属下猜他应当也没那个胆量寄一封白信来挑衅大将军……所以属下想，此事若非有人存心从中作梗，便定是殷浩的无心之失。”

        桓温一摆手：“我管他是有心无心，对他我已仁至义尽，这官他爱当不当，他不稀罕，稀罕的人海了去了，我与其荐他，还不如荐一个日后用得上的人！”

        郗超默然。

        桓温沉着脸，坐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俨然还沉浸在羞恼之中。

        不料这时，忽闻屋外响起一阵口齿不清的叫嚷声。

        郗超也听见了那声音，下意识竖耳细听，只听那声音由远及近，愈发刺耳：“桓温老贼！还想躲到哪……里去！快……快滚……出来陪我……喝……喝酒！”

        郗超听罢变了脸色，旋即望向桓温，桓温也瞬间由怒转惊，“噌”的自坐席上弹起来：“谢奕！是不是谢奕找过来了？”

        郗超跑到窗边就着窗缝偷偷一看，果然是谢奕，忙道：“大将军快躲！”

        桓温急道：“躲？我往哪里躲？不管我躲去何处他都能找得到！”

        郗超急中生智：“长公主……对！大将军快躲去长公主屋里，那里谢奕肯定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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