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卧东山

谢安，字安石。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尝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舟人以安为悦，犹去不止。风转急，安徐曰：“如此将何归邪？”舟人承言即回，众咸服其雅量。

        ——《晋书·谢安传·列传第四十九》

        东晋永和七年，初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会稽东山上，草木蒙笼，云蒸霞蔚，犹如仙境。

        山脚下有一湖，湖上一叶扁舟，载着几人，多是儒士打扮。或坐或立，吟咏舒啸，悠游惬意。

        这时，忽一阵狂风刮来，风卷浪，浪推舟，立在舟上的几人无不大惊失色，踉跄跌滚。

        舟中一僧人原本正手捧经文，闲坐翻阅，见状不禁哂笑，

        “逸少、兴公，一点寻常的风浪而已，何至如此？有失风度啊……”

        王羲之闻言面露窘色，可他身旁的孙绰却不肯吃这闷瘪。待站稳身子，孙绰嘴角一扬，扯出一丝轻蔑的笑：

        “哟，几日未见，道林兄变得好有风度啊！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我们共游东阳山，卿失足落进山潭里，还上下扑腾，哇哇大哭来着？想那山潭才不过半人深，道林兄可真是惜命哟！”

        孙绰说着，笑眼一瞥对面一名抱着琵琶的女子，

        “只不过在美人面前，这面子，倒似是比命要重要呢……”

        支道林被孙绰说得两耳根子发红，又羞又恼，

        “一……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王羲之正怵那风浪，见状，又怕他俩斗起嘴来不得休，眼珠子一转，忙道：

        “这风浪太急，翠珠姑娘许是要怕的，我看我们不如回去，改日再游，如何？”

        “我倒是无所谓，”孙绰全不在乎的模样，转而问那抱琵琶的女子：“翠珠姑娘以为如何？”

        翠珠欲言又止，下意识看向一人。

        只见那人布衣纶巾，正负手立于船头静观风浪。

        “明公……”

        翠珠轻唤一声。

        那人闻声，转过身，转而对王羲之道：

        “逸少莫急，今日难得相聚，仓促而归岂不败兴？我看……不如让翠珠再弹一曲，再回不迟。”

        王羲之略迟疑，还未及置可否，便听孙绰道：

        “如此甚好！翠珠姑娘琴技超绝，安石又吝惜着不肯常带在身边，今日这机会若错过了，真不知几时才能再听上姑娘一曲呢！”

        说着，又笑嘻嘻问支道林：“道林兄想必也没有意见吧？”

        能听翠珠弹曲，支道林自是一百个乐意。可一看见孙绰那张脸，心里又一百个不乐意。遂把头撇向一边，冷哼一声：

        “刚才怕得要死，现在倒胆肥了。”

        孙绰立刻又拿出方才‘山潭’的把柄做盾：“我和道林兄一样，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嘛。”

        谢安听着，朗笑：“道林、兴公久不相见，倒不生疏。”

        孙绰：“安石说笑，我俩从没熟过，又哪会生疏？”说罢，不理支道林投来的怒目，催促翠珠：

        “姑娘快弹吧，我都等不及了！”

        翠珠赧然一笑，低头正了正琵琶：“那奴婢便献丑了……”，即拿起拨子轻拨丝弦，所弹乃一曲《箕山操》。

        已而曲终，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王羲之听罢，忽然好奇的问谢安：“安石擅五弦，却不擅琵琶。翠珠姑娘如此技艺，不知师承何处啊？”

        孙绰：“这还用问？要说谢家谁的琵琶弹得最好，那定是非谢仁祖莫属了！”

        支道林掩不住惊讶，问翠珠：“姑娘的琵琶竟是师从谢仁祖？”

        翠珠微微颔首：

        “蒙使君不弃，奴婢才得跟着学了些皮毛。雕虫小技，本没颜面在各位大人面前卖弄的……”

        王羲之笑：

        “翠珠姑娘过谦了，姑娘这若叫雕虫小技，那在坐家中的那些个伶人、乐师，岂非全该逐出去了事了？”

        众人闻言都跟着笑起来。

        谈笑间，湖上风浪愈急，这舟上除了船夫之外没人会水，浪头呼啸，气势凶猛，众人无不心惊，尤其是支道林。

        其实支道林自上次落水之后便尤其怕水，只是在翠珠面前绝不肯露怯，直憋得脊背冒汗，脸色发青。

        唯有谢安依旧神色如常，只是问船夫：“这般风浪，船还回得去吗？”

        船夫正使劲划桨，大风中，不得不扯起嗓门大喊：“明公！这浪大得邪门啊！船上备了腰舟，实在不行，只得委屈明公和几位大人了！”

        孙绰与支道林一听有腰舟，忙争先恐后抢了来系在腰上。

        船上的腰舟只有四个，王羲之见谢安不取，便取来余下的两个，将其中一个递给谢安：

        “安石，以防万一，还是系上吧。”

        谢安却摇头：“给翠珠吧。”

        看谢安那副有恃无恐的神色，王羲之若非与他多年老友，知他根本不会水，还真要被他给骗了。

        小船一路逆风，虽行得艰难，幸得安然靠岸。

        待船夫将船在岸边停稳，孙绰撇开众人第一个跳上岸，只见他将腰舟一扔，又神气活现起来，笑对谢安道：

        “今日天公不作美，真可惜得紧！下次再聚，安石可一定记得把翠珠姑娘带上，让大家好好饱饱耳福！”

        谢安闻言，笑容有些为难。支道林见了，忍不住揶揄孙绰：

        “卿想饱耳福自是不错，可卿也得替安石想想啊。我们那弟妹岂是好惹的？安石若次次出来都带着翠珠姑娘，惹得弟妹恼火起来，还不得把谢家的屋顶都给掀咯？”

        见谢安神色局促，连站在他身后的翠珠都跟着不自在起来。王羲之忍不住嗔支道林：

        “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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