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此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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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言没有接过帷帽,她甚至没有再听麟佐去说,转而朝河边奔跑着过去,她跑得太急,甚至于踉跄着跌倒,摔在地上,掌心蹭破了一层油皮。火辣辣的疼,不忘提醒她这是现实,而非梦境。
她站在河岸边,埋头去看,堤边足印杂乱,靴印交叠,她终于从中看到了属于女性的那一双。淑嘉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麟佐有些担心她,在后头喊着:“姐姐,小心这里地滑。”
瑾言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样,他的声音变得很遥远。
“遇上了汛期,水流得太快,大概冲到下游去了,各处兵马司都发动了人去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但河水却汹涌奔腾,滚滚而去,声音宏大,简直盖住了一切,连她的悲伤都像是麟佐的回音,眼泪都成了河水的倒影,昨夜的雨到了今天才下到自己的心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对思格玛,对淑嘉,灾难突如其然,命运从不讲道理!
瑾言扶着膝盖弯下腰哭着,心绞在了一起,眼泪无休无止,她的胃里已经翻江倒海,所有的体面,所有的礼仪,她也顾不上了,她一面哭着,一面吐着,好像另一个自己也跟着死掉了。河水倒映出了瑾言的悲伤,麟佐头一回见这个姐姐近乎嚎啕,他本来心里也不好受,在一旁看着,也哽咽了,扶住了瑾言,安抚着:“姐姐,淑嘉会没事的……”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这安慰也太过苍白了。
瑾言掏出帕子擦了擦泪,嘴里还泛着苦,她像是把胆汁都吐了出来,恸哭之后,太阳穴针扎似的疼,她忍耐着,依旧问麟佐:“这条河通往哪里?”
“往蓟州去,流过北直隶、山西。”
“蓟州多山,记得要去山里找找,没准山上的猎户救了淑嘉。”
麟佐答应着,瞧见瑾言手掌、膝盖处都磕破了,忙道:“姐姐,这里有男人们撑着,你先回去吧,快把伤口清理了,免得感染了。”
他扶着瑾言回到车边,叫小厮拿来清水擦洗了,自己撕了中衣的一截袖口,袖口上绣着麒麟的纹样,是淑嘉的针线活,瑾言看着,鼻子又是一酸,偏过头去,不叫麟佐看见,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叫厨房做好饭。”
“不用麻烦家里了,我们在外头吃。极乐寺帮了忙,我也叫人去添了香火钱。”
他行事端稳,瑾言放下心,嗯了一声,等上了车,她又想起了什么,揭开车帷子问道:“淑嘉去极乐寺还愿,还的什么愿?”
麟佐抿了抿唇:“家姐平安度过劫难。”
瑾言怔住,眼眶又开始发热。她放下帘子,对车夫道:“去极乐寺。”
极乐寺的菩萨无悲无喜,瑾言匍匐在祂的身下,为淑嘉祈求。
从前的一幕幕都从自己的眼前划过去,她来到帝京,见到的小妹妹,五岁大,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缠着自己讲边塞的故事。但她刚来的时候,沉默,警觉,甚至很少露出笑脸,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
自己是荆棘上的刺,淑嘉却是圣人规矩里教导出来的花,温柔瑰丽,不该被轻而易举催折。
瑾言泣血祝祷,一如淑嘉曾全力为自己祷告。
她跪了太久,破了的膝盖已经往外渗血。虔诚的身影,映入了萧元恒的眼中。他刚刚送走了澄徽,满足了她难以餍足的情|欲,来到殿前,竟和瑾言撞了个正着。她闭着眼睛,跪在黄昏的光中,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像是一个脆弱的梦。
终于,她像琉璃一样静好易碎,让自己可以捧入手中。
即便坐在旁边等待客人求签的沙弥轻轻咳嗽警示,他也没能忍耐住,依旧走过去,跪在了她的身边。
他似乎都闻见了她掌心的血腥气,萧元恒心里一动,舔了舔唇。
瑾言睁开眼,正迎上萧元恒的目光,那是一双并不算温柔的眼睛,贪婪迷醉,像是酒徒,像是赌棍,瑾言吓了一跳,等看清时,才发觉面前的竟是萧元恒。赵淑贞的警告就在耳边,她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叫声:“世子爷?”
“别动!”萧元恒靠了过来,带了点小心,“你怎么受伤了?”
那声音很轻柔,和那双贪婪的眼睛截然不同。瑾言一时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们两人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萧元恒在自己眼里一直是温润如玉的兄长。她缩了缩手:“从坡上摔了下去。世子也来祈愿?”
“嗯,求我得偿所愿。”他忽而想起了自己应该更像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也许这样会更让瑾言觉得自己和她是靠在一起的心,于是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果然瑾言放下了自己的悲伤,担心地凝视着他,“世子爷,保重身体。”
目光格外温柔,像是母亲一样。萧元恒心里涌起一点甜丝丝的窃喜,他离这目光越来越近了。
总有一天,他要这双眼睛只能凝视着自己。
瑾言被他寻视猎物一样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憷,她忍着痛从蒲团上坐起,站起来些微摇晃了一下,萧元恒伸手要扶住,瑾言本能地将他的手打开。
萧元恒怔住,眼睛里闪过惊愕和清晰可见的受伤。
瑾言抱歉:“对不住,我自己可以的。世子爷,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说罢,瑾言就由宁琅扶着,磕磕绊绊出了极乐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回在西苑见过了萧元恒,她再看见这个人心头就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里发闷,有些憋闷。
她不能多想,还有很多事情等待着自己。从极乐寺回来,瑾言仍不放心,她去看了父亲,陈龙锡已经从床上起来,披了衣服吩咐人张贴消息寻人。过后,瑾言又提着灯引人看了各处,才回到屋里,翻看起账簿。她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也没得歇,宁琅在一旁看着她几乎自虐似的折腾,心疼着:“姑娘,您好歹吃过喝过歇一歇吧,您这样……奴婢瞧着心疼。”
“宁琅,我不是忙,我是怕我闲下来就会去想淑嘉,想她怎么样了……”
隔着青纱,烛火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灯下,瑾言终于显出了脆弱的疲态,使宁琅意识到她不过才二十岁,此前她还未经历过任何生死。宁琅道:“二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您不是才劝过太太,要是这头您再倒下可怎么好?”
宁琅好说歹说,从灶上端来还温热的莲子银耳粥,让瑾言喝了。瑾言奔波了一天,喝碗粥也渐渐犯困,盥洗之后,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后半夜却坠入了一层又一层的幻境,自己正泛舟泸沽湖,却见自不远处漂来了一具尸体,浮在水面上,是淑嘉,嘴边泛着轻柔的笑,忽而又变成了思格玛的脸,哀哀地哭着,渐渐漂远。
她由不得追上去,摇撼着思格玛的胳膊:“思格玛!淑嘉!快回来!”
宁琅被里头的声音唤醒,赶过来一看,见瑾言在床上牙咬得格格响,扯着一层薄毯,浑身打着寒噤,待伸手去拍,才发觉中衣早就湿透了,头上也是如雨的汗水,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再摸手,却是一片冰凉。
“姑娘……姑娘……”
宁琅唤着,瑾言迷迷糊糊应着,却没有睁开眼。
坏了,这怕是染了热病。宁琅打了打自己的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乌鸦嘴。当即出了院子,差人去告诉夫人。
瑾言病得沉重,只觉得自己的一缕幽魂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越过万重山,寻觅着淑嘉。
淑嘉,究竟在哪里?
渔阳山里,猎户王大虎的破屋里亮着一点幽微的烛火。淑嘉躺在这个家里的土炕上,依旧昏迷不醒,所幸还有气息。猎户家的王娘子,为她换了自己干净的粗布衣服,包扎好了伤口,正凝视着床上小娘子的面容,猜测着她的身份时,外头传来了柴扉开启的吱呀声。
王大虎回来了,他掸了掸身上的土,还不忘关心床上的淑嘉:“咋样了这妮子?”
“都快一天了,还昏着呢!”王娘子摇了摇头,“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漂过来的,又受了伤,能叫咱们碰上也是造化。”
“能从哪儿,静海呗,不然还能是从帝京么?看她穿戴,八成是个□□。”
“瞧着不像,这一身的好绫罗,准是个大官家的姑娘,没准比知州老爷还大。”
王大虎蹲在地上,准备吸旱烟解解乏,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呵呵傻笑了一下:“那敢情好,回头我上城里打听打听,看谁家丢了姑娘,救了她没准得了赏钱,盖新房子了。”
然而这不过就是淳朴人家的说笑,王大虎看着床上昏沉沉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可山里没有可靠的大夫,他们病了也只能靠土方子,好太医在城里,莫说自己没钱,就是有钱人家也未必愿意跟自己来呀。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去找找这附近驿道上的李自强,他好歹也是个书吏,面子比自己大,总能有点办法。
想到这里,他磕了磕烟锅盖,沉声道:“不成,还是得找人帮忙去,得救人呐!”
说着就要起身。
“你现在走?”王娘子跟着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叫住了他,“你等等,这小娘子身上带了个平安符,上头绣了个名字,没准是她的名儿,你拿着叫个识字的看看。”
“你怎么才说?!”王大虎一跺脚,往怀里揣了绣囊,摸黑赶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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