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宴群芳（下）

瑾言起身对王氏行了礼，坐在了崔氏身后。

        她深知，崔氏虽然瞧自己相当不顺眼，但论起心机手段，尚且敌不过夏姨娘一哭二闹的小伎俩。

        崔氏对瑾言使过两回手段：

        一次是瑾言十岁来京，下人看她脸色慢待，瑾言不言不语，留下证据，诱使父亲察觉，引来了夏氏、侯氏两位小娘入府；

        一次是瑾言十五岁时说亲，崔氏收了手帕交的礼物，稀里糊涂在陈龙锡耳边吹枕头风，哪想到这位谦谦君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一下陈龙锡对瑾言婚事慎之又慎，再不敢放心地交给崔氏。

        崔氏刚要开口，王氏笑盈盈地凑了过来，跟着那金蝶在鬓边一颤一颤：“刚才在楼上远远看着，姑娘和一个公子一同从船上下来，还有些不敢认呢！”

        崔氏身形一滞，有些错愕。她还不知道太后有意安排赐婚的事情，乍一听这话，倒像是说瑾言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私情似的，一时脸倏地红了，迟疑间，瑾言暗暗牵了牵她的袖子，先一步解释了：

        “那是锦衣卫的镇抚使李景耀大人，太后娘娘嘱托，劳烦他领着我游园，身后跟着一大堆的嬷嬷们，人多势众很显眼吧，难怪姨母看得真切。”

        王氏挑眉：“怪不得呢，早听说太后有意赐婚，原来应在这上头了。这下好了，淑嘉的婚事才退成，大姑娘的婚事也有着落了。亏姐姐之前发愁，我说什么来着，有福之人不用愁，自有太后、万岁护持。”

        呵呵，这挑拨的手段，是比夏姨娘泼辣的拱火厉害一些，至少没那么露骨。

        人最害怕比较，崔氏听她这样说，心里顿时酸楚，脸色也跟着微微泛青。瑾言微微张了张唇，似很惊诧，柔声问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连母亲都不知道的事情，姨母从哪里听来？这话自家人玩笑说说就好，姨母可千万别再乱传，揣测上意，是最忌讳的。”

        王氏吃了个瘪，讪讪地笑笑：“玩笑话而已，大姑娘倒还当真了。”

        崔氏也瞋视瑾言一眼，责怪她打了长辈的脸。瑾言只作不觉，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极诚恳道：“姨母勿怪，只是在宫中做事要格外谨慎。一句玩笑话，传到厂卫耳朵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有道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姨母和母亲是表姐妹，同气连枝，晚辈才多嘴说这么一句的，姨母不会怪我多事吧？”

        好家伙，这小意温柔，又含着点委屈的样子，倒是叫王氏想起自己府上那群狐狸精，软刀子刀刀见血，割得人生疼！怪道能迷住万岁爷！王氏咬着牙，心头滴着血，还是挤出慈祥的笑来：“怎么会，你这孩子最是懂事。”

        瑾言故意吁了一口气，嘴角边绽放出花来：“姨母不怪我，我就放心了。姨母想也知道，这么多年，总有烂了心肝的小人背地里闲言碎语，挑拨我们姐妹感情，吃饱了撑的，好像我们不高兴，她就得了意，所以我才养成了这步步小心的性子，就怕叫人拿住话柄做文章。好在母亲疼爱，姨母照拂，要是换了别人家，遇到个耳根子软的，偏听偏信，我又这么笨嘴拙舌，怕是要被搓磨死了。”

        不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么，谁还不会呢？

        王氏心虚，脸愈发一阵红一阵白，明知话里有话，还是笑着过来要拧瑾言的脸：“瞧这丫头，一气儿说了这么多，亏得她好意思说自己是笨嘴拙舌呢！看着温温柔柔小羊羔似的，张嘴这么厉害，不愧是依若玛将军生的女儿，就是不一样！”

        看来王氏唇枪舌剑，越战越勇，非要赖在崔氏这一桌了，瑾言心里厌烦，好在这时衣香袭人，鬓影摇动，闺秀们陆续回来。

        淑嘉、柔嘉、慧嘉过来见了礼坐下，崔氏怪道：“怎么不见你月尊表姐？”

        淑嘉本就不喜欢王氏，她在瑾言身边坐下，不咸不淡道：“她丢了半边耳环子，说先找找，等会儿就上来。”

        “这孩子一个耳环子罢了，又不值钱，误了开席可就不好了。”王氏埋怨了句，又问，“你们见着狗了？”

        淑嘉不语，倒是慧嘉才十三岁，豆蔻梢头，未脱稚气，天真地比划着：“生了一窝呢，黑白相间，毛茸茸的，像小小的糯米团子，真可爱。我也想要一只呢，不过家里养了猫，想想还是算了。”

        这狗不是要拿来赏赐贵女的么？瑾言心里萌发出了一个念头，抬眼朝慧嘉望过去，王氏抢在前头问了：“怎么，这狗不是要留给陛下赏赐？”

        淑嘉冷眼旁观，知道这多嘴多舌的姨母又在做春秋大梦，嗤笑了声：“姨母是从哪里听的小道消息，陛下要养狗，西苑还不够多？哪用得着特意去看。”

        柔嘉实诚，一五一十道：“我听她们说，陛下原是要来的，后面改了主意，只叫留一只给他，其余的谁爱养谁养。大概是觉得跟闺秀们混在一起不好，所以才不来吧。”

        王氏听说皇帝并没出现，神情立刻萎顿了下来。淑嘉见她不痛快，越发高兴，来了兴致，和柔嘉、慧嘉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那狗有多招人稀罕，那些闺秀又多么标致，个个风姿绰约。

        淑嘉越是赞别家姑娘的好处，王氏便越是暗暗拿自家的孙月尊拿来比较，鹤庆侯家的女儿楚腰纤细，自家的孙月尊是该节制饮食，靖宁伯家的女儿温婉大方，自家的孙月尊确实有些争强好胜，甚至于名字都有些不足，尊这个字，太后要是看了，恐怕也不十分喜欢，得改。

        各人各有各的心情，唯有瑾言挂着浅浅的笑。她听说他没去，沉重的心一下子落回来。好像是自己在暗暗打赌，好像是自己赢了，藏不住的窃喜。

        终于孙月尊来了，微微仰着头，好像习惯用鼻孔看人似的，潦草地见了礼，有些失落似的。淑嘉虽不知道她磨磨蹭蹭搞什么鬼，还是故意问道：“耳环子找到了？”

        柔嘉纳闷：“不就在耳朵上么？姐姐怎么明知故问？”

        慧嘉天真：“找到了，月尊姐姐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孙月尊冷着脸：“你几时看出来我不高兴了？”

        她当着大伙儿的面掉脸子，众人难免尴尬，王氏难免斥责了两声，领着孙月尊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流水的菜肴陆陆续续上来，淑嘉难得见到瑾言一回，难得打开了话匣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没完，听的崔氏头疼，直道：“吃你的吧，食不言寝不语，你话这样多，不知哪个婆家能要你。”

        淑嘉红了脸，抿唇道：“不要就不要，巴不得，我跟姐姐作伴。”

        柔嘉、慧嘉也觉得很有道理，顺势举手道：“我也要！”

        崔氏叹气，打掉她们的手：“她们两个大的不懂事，你们小的也不学乖，跟着瞎胡闹，结婚的事你们懂什么！”

        淑嘉不以为然：“怎么不懂，母亲是嫁了爹爹过得好，不晓得外头的事。你可知道原先在诗社的梅姐姐吊死了？她家里失了势，在婆家又没有生养，婆家便开始欺负她，据说打得没有一块好地儿。”

        瑾言肃眉：“还有这样的事？！”

        崔氏叹了口气：“这样的事终究是少数，咱们这样的人家，遇不上的。”

        慧嘉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眨巴着眼睛追问着：“要是遇上了呢？”

        崔氏哑然，瑾言冷然道：“遇见了，就收集他家的罪证，捏在手心里，拼个你死我活，告他一个倾家荡产！横竖不能这么软弱，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命！”

        她眼睛里泛着恶狼似的光，崔氏给她盯得后背涔涔冷汗，她不喜欢姑娘家这样好勇斗狠，但三个嘉都跟着神往起来，像是有了一种勇气，眼神都清亮了。崔氏皱眉：“哎呀，来人家拜寿，你们怎么还说些打打杀杀，快住口吧。”

        淑嘉撇撇嘴：“佛祖慈悲，还有四大天王哩！”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宴席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到了半下午才接近尾声，瑾言本就不喜交际，到这时只觉得自己已经耗干了力气，有些倦怠。严如水过来传话，皇帝已经预备着回宫，自己也要跟着一道回去了。

        到离别时，才觉得在一处的时光总是短暂。瑾言跟崔氏、几个姐妹道别，淑嘉不舍，说什么也要送着走两步，于是两个人携手一道，跟着严如水到了园中，远远地却看见萧元慎正同孙月尊说话，笑容可掬，嘴角边还挂着浅浅的笑涡。

        瑾言的心跟着一窒，想着他们怎么会在一处，再走近一点，就听见萧元慎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姑娘的一块帕子而已，其实丢了也无妨，难道还会因此损了姑娘的清誉？”

        淑嘉低声道：“这倒好玩，才丢了耳环，又丢了帕子，难不成是缺了心眼，才这样丢三落四？”

        她看穿了孙月尊的小伎俩，嗤笑了两声，引得萧元慎和孙月尊看了过来，瑾言拽了一把淑嘉，两人一道行了礼。

        瑾言的目光落在孙月尊的脸上，她从来不会没来由讨厌一个人，但现在却觉得孙月尊的红宝石耳环很刺眼，那尖尖的下颌也有了刻薄的意味。她第一次对人产生了敌意，野兽的本能似的。

        可是又无法故作从容，于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

        萧元慎看她立在自己身边就紧绷着，不似方才她在船上和李景耀在一起时松弛，越发觉得她有意把自己推开。他心里赌气，便干脆问孙月尊：“你喜欢狗吗？”

        孙月尊愣了愣，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脆脆答道：“喜欢。”说到这里她又含了些羞涩的笑容，炽热而真诚道，“只要是陛下赏的，臣女都喜欢。”

        萧元慎没听清楚她后半句，愣了下，也不追问，只对严如水道：“去，把朕抱的那只雪橇犬送给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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