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一梦

此战并未持久，敌军全数被击退，将士们齐声欢呼，声音震耳欲聋，黄沙掩盖的天边射出第一道光芒来，褪出了整夜的寒冷，我下意识地环住了手臂。
血腥之气蓦地串进了鼻间，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陪我在这高墙之上看这朝阳初升，一字一句，带着万分坚定的决心：“我爱这江山，不是随便说说，我是大明国的皇子，诺诺，大明的江山，定是要由我来守护的。”
我回头去抓住他的手，紧紧地十分害怕他要挣开，“你果真是我爹的得意门生，他没有看错人。”
他眯着眼看远处，如同他上阵杀敌那般的决绝坚定，不留一丝退路，出了声：“守护了这片江山，便是守住了你，我说我要这江山，也要你，是认真的。”
“我信你。”
也许江山与美人，总有兼得的时候，那个人是他，我便愿意信。
次日我便让明珏派人将我送回了京城，我爹得知我奔赴边境去见明珏，气得拿出家法来将我狠狠训了一顿，那一顿家法着实让我伤得不轻，加上原本我便在前往边境寻明珏的时候伤了身体，此来更是伤上加伤，躺在床上休养了大半个月，莲青期间来看过我一次，听我说完明珏的事后久久不发一语，便在也没在许家出现过。
要同明珏在一起的决心表明得如此坚决，倒教我爹寒了心，竟预备将我嫁予太子做妃，那日他坐在我的床边，两鬓都是灰白，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苍老的模样，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为爹一生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可独独对不住你。”
那句话我原先以为是他要将我嫁给太子做妃，拆散我和明珏的内疚之语，而后我才知不是，明珏还在边境抗敌，这边太子在许家的支持下发动了宫变，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一切都发生得让人那么遂不及防，然而若不是计划得周密，又怎么会如此的顺利。
太子封妃那天，我已经养好了伤，已经能落地行走，婢女扶我下床走动的时候，府里静寂无声，然后我才知道，原是太子明昶登基成了新皇，封了莲华为妃，此刻莲家独揽朝政大权，我爹已被收入了监牢之内。
一切发生得恍若掉进梦里，我清醒来的时候，是莲青守在我的身边，他猛地跪在了我的床边，满目都是心疼，那样的心疼让我害怕。
“诺诺，许家兵变，满门抄斩，是我莲家所害，对不起。”
“我爹呢？”我一把下床抓住了莲青的衣领，声音惶然。
他连忙回来抱住我，语气苍茫无助，“对不起，我救不了他，能救下你来，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诺诺……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为许家报仇吧。”
我从一个天之娇女一夜之间沦为了阶下之囚，这变故委实太过可怕，可怕到我仍然觉得这是在梦境之中，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莲青挣开了去，屋外冷意摄人，我的脚踏在碎石路上，却感觉不到疼痛，我心想，这绝对是做梦，不然怎么不会痛呢？
那晚上我哭着喊着明珏的名字，我知道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我爹既然当初要将我嫁给太子，此次宫变他便毫无所知，只是结果太过凄惨，竟被太子所蒙骗，遭莲家的算计，落得如今满门抄斩的下场，我此刻痛不欲生，宛若身处地狱之中，而他不知何处。
莲青站在我身后不敢言语，只是静静地守着我。
我知道他能在莲家的眼皮底下将我安然保全已是不易，加之我爹也算得他半个恩师，他此刻也绝对十分难过，这份真心在如此这样艰难的环境里，真真难得，莲家与许家之仇早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境界，现下若是许家赢了，莲家估计也是落得连根拔起的下场，成王败寇，怨无所怨。
而后的日子便是在无尽的等待之中度过。
我不常说话，通常说话就是在问明珏的消息，有时一日能问上好多遍。
这样的大事，过了这么几个月，明珏一定早就知道了，可他却没有回来，我一遍一遍地同自己解释，战事吃紧，边皇御驾亲征，局势紧张，他一定也是十分担心我，可他却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便是继续等待下去。
我望的不过是他能不负的我的一片真心，那是我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
莲青守着我，目光十分凄凉，“诺诺，你等的人不会来了，死心吧。”
我没有答话，等待的决心也没有动摇分毫。
腊月盛雪，明国宫破，边皇杀入皇宫，直取长安，二皇子明珏不知所踪。
有人传言他在边境就已经战死，有人传言他贪生怕死躲了起来，但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无一都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依旧十分坚定地认为，那些传言都不算得真，依旧十分坚定地相信，明珏终有一日会回来，同他那日在边境地高墙之上同我说，江山和我，他都想要。
而后的一切也如我所望的那样，他集结了起义军发兵讨伐，名正言顺地取回了长安，意气风发地来接我。
那年冬季的海棠花开得十分蹊跷，坊间到处在传那是天降祥瑞，二皇子明珏是天命所归，他来接我入宫的那天，海棠花艳艳了满路盛景，那已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刻能感觉到幸福的时光。
前尘过往轰隆隆地在我面前崩塌散去，面前依旧是那副白雪纷飞扫着飞檐红墙的景象，唯有那海棠花开得莫名熟悉。
我果然就是许诺诺。
莲青之所以去投胎，无非是他在那一刻，忽然认出了我，而我又同他行过冥婚礼，了了他的一桩心愿。
我缓缓地放开了手，指间满是鲜血。
望着这个我用尽了全部生命去爱的男人，却也同样用着全部生命在爱我的男人，问老天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若真的错，无非是那年在藏书阁里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年轻的我们互相承诺了，喜欢了便是一辈子的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
只因为那些话是出自他的口，他历来不随意承诺什么，若是承诺了，便就一定做到。
他要江山，也要我。
果真也做了。
只是代价是我所承担不起。
“崇枢，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个好人。”我转身面对这长长宫梯脚下的这方皇城，“可是对天下人来说，你是个好皇帝。”
他缓缓地弯下了身，“从前我没有机会选……如今……”
“如今你我也没有机会选了……”我浅浅地笑道。
南泽说的不错，当日的确是崇枢强拘了我的魂，可却是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崇枢为了同我造下的孽债，全部算在我的身上，我死后无法投胎，他才让道人同阴曹里做了交易，将我封在一个阴阳信使的躯壳之中，一点点去还完生前的债，而如今前尘一梦，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此夜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已是最好的结局。
崇枢，这是你与我之间，最好的结局。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这一梦，就梦了一生那么长。
而后的大明国，的确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那位居功至伟的皇帝，听说得了心疾，无论怎么治都治不好，也是大明国开国以来，唯一没有后宫的一位皇帝，那些出现在这些故事里的大人物小人物，此后都变成了一幕幕折子戏，一个个话本在坊间流传，只是那名字里，没有一个叫许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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