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杀心

裴念将孩子养在自己的别院里。
华容清醒之后拖着病体来过两次，都让他的护卫挡下了。
最后一次华容来，他走出去见她。
即使脸色苍白如纸，一丝血色不复，她的眼还是那样亮，那样傲。
她伸手扯着他的衣角，气息十分虚弱，但那眼神里清楚明白写着，“把孩子还给我。”
她不认错。
甚至裴念觉得自己在她的眼里，自己才是错的那方。
但是他不死心，他非要逼她认错，“你若肯登门向莲湖道歉，我便把孩子还你。”这已经是裴念能做的最后让步。
华容咬着唇，她从不轻易掉眼泪，这次也没有。
最后她揪着裴念的衣角，直直地跪了下来，然后抬头望裴念。
她屈服，但她没错。
所以她向裴念下跪，也不愿意登门向莲湖道歉。
他不敢看她的眼，不敢面对她，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甚至隐约害怕从前那段未知的记忆里，是否真的深爱过眼前的女子，如此他这样逼她，逼得她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
那是宁愿战到最后也不低头的华容。
她……在求他。
裴念败了。
所以他打算把孩子还给她。
可是当天晚上他听下人回报，华容亲炖了一碗参汤，夜里送进了裴顾的房里，天明时分才出来。
第二日，裴顾就上门向他为华容讨公道了。
这内里桃色关系，瞎子都能明白。
破碎的骨瓷碎片在裴念的指尖割出了一道口子，他未觉痛，“她宁愿作贱自己去拉拢大哥，也不愿意认错，我裴念虽不是当家，但这裴顾也还未是，她要拉拢，也不看清楚一点这裴顾是什么人。”
既是裴顾登门来要了，裴念便说什么也不还了。
那是他第一次跟裴顾争，至少名面上的争斗，是第一次。
以往与裴顾做对，无非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裴顾看不惯他要为难他，那是时常的事情，裴念也不跟他争对错高低，华容孩子的事，是个例外。
也正是因为他半分不肯退让，裴顾才发觉他比想象之中的棘手，痛下了杀心。
“裴顾以福建茶山事宜需有人处理将我派去了长乐，半路上他派了人伏击我，我带去的人皆被杀得一干二净，我腹部受了一剑，也是生死关头，然后华容出现了。”
“她来救你了？”我忍不住问道。
他手指上的血珠慢慢往外冒，红得妖艳，“不，她是来杀我的。”
裴顾答应华容，只要杀了裴念，此后她就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所以华容答应了，她是来杀他的。
寒光一现，她的短剑出鞘。
那时候裴念才知道，华容用的最好的是双短剑，得心应手，招式简练，耍起来锋芒灼灼，她的剑直逼他的心口，最后的一刻偏了剑锋，将埋伏的刺客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将他扶起，单手执剑厮杀奋战。
裴念恍然想起，当日她也曾执剑护着她至亲的孩子。
而如今，她手执的剑，却在护他。
他对她不算好，若是比起其他红颜知己来，对她简直就是差。
甚至他夺她儿，要她对另一个女人道歉，甚至逼到了她下跪……
她为何不恨他？
为何不杀他？
还如此护他？
裴顾重金请来的刺客毕竟不凡，更何况他也没真心相信过华容，带着重伤的裴念，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可那个时候望着眼神坚定的华容，他忽然就安心下来了。
“裴念，你放心，我绝对能带你出去。”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回荡在了耳边，那样美的嗓子，那样安定人心。
华容带着他杀出了包围，他身受重伤，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大的小的都是伤口，一身的血腥之气，可她硬是撑到将他带入了城中安全地带，有了当地官员庇护，那些刺客也收了手。
裴念重伤昏迷之际醒来，听闻华容拖着伤躯回了京城。
她的儿子在裴顾手中，她一定得回去。
他不由分说地让人立刻启程回京，以她那样乱来的性子，在裴顾面前肯定吃力不讨好，他躺在马车里日夜兼程，不顾伤势已经让人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但——
晚了一步。
华容抱着一身湿透断了气的孩子，呆坐在池边之上。
他对上她茫然无助的眼，心，狠狠震了一下。
她在怨他。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她怨他。
怨他为何害他们的孩子惨死。
怨他为何带走了孩子，却没有保护好他。
裴念连连退了几步，感觉每呼吸一下，心就如同被锋利的刀子剐了一下，连血带肉，毫不留情。
他跟她说话，她不应，只是很努力地去擦掉孩子脸上的水珠。
那张肉嘟嘟的小脸毫无血色，她一遍一遍擦着，很小心很小心。
“啪嗒”，她的泪从眼里掉出来，落在那孩子的小脸上。
一滴……
两滴……
他从未见她哭，再难过再危难，甚至当日他要将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她都不哭。
裴念几乎都要以为，她是不会哭的了。
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吐出，满目的猩红，她死死抱着冰冷的孩童尸体，直至昏迷了也不敢撒手。
裴念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帮她看病，可是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一样：“她体内毒素积存已久，一直没有好好的治理，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只是时日久了，毒渗入了五脏肺腑，加上气血难平，毒气攻心，现在也无力回天了。”
毒？
何人给她下的毒？
裴顾么？
可那只是一种很平凡的毒，根本毒不死人，而且这毒，已有两三年，所以不是裴顾。
“她的喉咙也因是被毒所侵，以致损害了声线，这才说不出话来。”大夫在华容的床边如是道。
为何他竟不知她中了毒，一点未曾发觉。
若是他早知……
早知……裴念心神暗了下来，早知又如何，他从来不待见她，不在意她……
怎么不早点发现呢？上次华容在家里与那些护卫战到了最后，那突然咳出来的鲜血和莫名其妙的昏迷，那个时候就早应该发现了……
床上的她紧闭着眼，裴念细细地看着她。
她的确不是漂亮的那类姑娘，她的五官清丽，一眼看下去平平无奇，再看一眼，就觉得好看些许，再看两眼，就会被她的光芒吸引到移不开目光……
而如今，怎么会觉得，越看越发的好看呢？
他在华容的床边守了许多天，她一直在反反复复的昏迷之中。
最后那日华容忽然清醒过来，望着他很久很久。
她眼里有笑，听闻人死之后，生前过往一切就如走马观灯，在面前上演一幕幕回忆，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话想说，只是她说不出来，她望着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自此也没有再醒来。
他握着她的手，一直到完全冰冷。
他如无事人一般继续当他的裴二少爷。
他继续风流快活，风花雪月。
莲湖在第三次把他从逍遥窟里抓出来的时候，终于气极与他一刀两断，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日他与一新欢逛街，新欢走进了一个裁缝铺里挑缎子，旁边有一年轻妇人正喜滋滋地挑着布料，她身旁有一半大的孩儿，走路还不太稳当，那小孩儿跌在他的面前，拍拍手不哭不闹，自己重新站了起来。
裴念看得发呆。
冬至大过年。
很多人都会给家中的小孩制新衣。
竟然又是一年冬至了。
裴念想起有一年的冬至，他偶然路过一个院子，院里暖意盈盈，有一小孩童穿着新制好的衣，迈着笨拙的步伐，然后朝他的方向走来。
那女子温柔浅笑，面粉在她的脸上添了几分滑稽，那碗五颜六色的汤圆看起来那么甜，她满含爱意的看着那小孩童，满含爱意的看着他走进来。
华容……
他发疯一般地将裁缝铺里砸了个通透，之后遍寻奇人，听说有人能招魂请来死去的魂魄，他便花了重金去寻，结果寻来的都是些神棍骗子，随便做做法事就假装是鬼上身招来了魂，那些人不过是看在他重赏之下来混吃混喝的，寻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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