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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人间朝暮


檐下风铃被小石子击中,荡出一串清脆声响。

        “姐姐好指力,只是我这风铃脆弱得很,可不兴这么玩。”疏星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从院中传来,“请进吧。”

        “我控制了力道,不会打坏。”霜盏神色怡然推门而入,“放心吧。”

        “这可不是我说一句放心,就能放心的事。”

        满院鲜妍争艳,淡淡的花香充盈鼻端。

        “你的花开了不少。”

        这里让他布置得不像联络点,倒像是一间花房。他一身劲装穿行其中,姿态轻柔得似乎怕惊破这一场姹紫嫣红的梦境,分明格格不入,又奇异地与之融为一体。

        照他这般侍弄下去,就不知道往后会不会有不知情的过客来此,向他讨要一枝花呢?

        “是呀。”疏星背对着她,自是不知晓她转着怎样的奇妙心思,抱起了一盆含苞待放的花摆在了向阳的木架上,“现下阳光正好,再晒一晒,说不定明天就能开了。”

        “他们也喜欢你的花吗?”

        “管事说,想抱一盆回去养着,我可不让。想看就来我这里,我宝贝了这么久,才舍不得送人。”

        “阁中的回信可到了?”

        “嗯,到了几日。”

        疏星摆好了花,径直回到屋内,在墙边书柜中搜寻了一番,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来。

        他回过身时已是满面肃然,全然没有了初见时隐约的局促,老成持重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原本的模样。

        霜盏接过他递来的信,径直坐在一旁拆看。

        信中内容与她先前的猜测相差无几,秦先生回信中称,此法奇异,自可收录。至于其他,倒是半个字也未曾提及。

        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你给阁中的信呢?”疏星见她似是准备就此离开,只得出言提醒。

        “什么信?”霜盏脱口而出,又立即反应过来,“每月回报么,这段日子安稳得很,哪有事情可说?”

        “即使如此,也该有信递回。”疏星不自觉地拧起了眉,板着脸劝说,“即使是特立独行也该有个限度,阁中规矩还是要守的。”

        “上次通信,我与秦先生说过了,日后若无特殊的事情,我便不再递信回阁。”霜盏瞥了一眼桌上的纸笔,笑着打趣道,“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先生……竟然同意了。”疏星不敢置信,转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年我可没这个待遇。”

        “现在轮到你催着别人写回报了,感觉如何?”

        “哪有人用得上我催啊,他们可都拖不到回报的日子,早就递信来了。”

        “哦?这倒成我的不是了。”

        “我可不敢怪罪什么。只是好奇,先生……就没有再说旁的话?”

        “我猜,他是有话想说,不过没有写在信中。”

        “什么意思?”

        “你不如先想想,先生他,当真愿意接我的信?”

        疏星闻言不由得怔住了,有一种极古怪的感觉电光火石地从他脑海中闪过,再要细想已是捕捉不到了。他努力思索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的迷茫和懊恼。

        霜盏将信纸重新折好收回信封里起身离开,快要走到门边了,转眼见他还是呆呆坐着,又折返回来,拿着信封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

        “想不通就别想了,正事要紧。”

        疏星醒过神,抬头便对上了她含笑的眼睛,余光一扫,又见信封被她随意地捏在手中。

        他想要说阁中回信理当郑重收起或是就此焚毁,可这话却压在喉间未能成言。

        “真是个傻孩子。”

        霜盏摇了摇头,转身大步离开。

        外头骄阳似火,日光落在她身上,似笼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

        疏星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想不通,那么便不想了。

        他好奇了许多日,也不明白为何是她来洛阳。按他所知晓的屠狼会的常规任务而言,由他应付都绰绰有余。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许久,最终他还是没有问。

        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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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山林笼罩在一片茫茫白雾中,微凉清新的水气扑面而来。

        陆云澜不疾不徐地走着,却是满腹疑惑。

        现下离溪北营地是越发得远了。

        他思忖再三,只作不经意地笑道,“选了这么早的时辰,又带我走了这么远,可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是。”霜盏并不回头,只是语气如常地问,“初至洛阳时,你问我的事,如今,还想知道答案吗?”

        陆云澜身形一滞,她那时古井无波的神色在眼前浮现,而今旧事重提……

        他微微抿着唇,沉默良久方才道,“想。”

        “情难自禁。”

        他怔了怔,悸动如浪潮扑天盖地汹涌而来,冲击得他头脑一片空白。他一时无法思索,只觉得一记又一记擂鼓般的声响回荡在耳畔,急遽的心跳声从未如此清晰,他不禁地将垂落身侧的手握紧了。

        “因为我,情难自禁。”霜盏转过身,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又似叹息地重复道。

        一瞬间仿佛有万千思绪盘桓于脑海,缠绕出华美繁复的绳结,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空落得似鸿蒙初开,万物皆杳无踪迹。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几乎要触及她的衣袖,又停滞在半空。

        “你……”陆云澜按捺着激烈的心跳,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的嗓音已然微哑。

        他的眼睛在未散的晨雾中熠熠生辉宛如星辰,这样的神情亦让她不由得心荡神摇。

        “我还有些事想说。”她收拢飘飞的思绪,尽力保持声调一如既往的平缓。

        火焰般灼灼的欢喜从他眼里消退,他放下了手,郑重其事地颔首,“好。”

        “如你所知,我出身凌雪阁,而且是——”

        “吴钩台。”他微笑着看向她,“以你之能,自然该是吴钩台的人。若不是,连我都要替他们可惜。”

        “入阁时,我曾向非天起誓。终我一生,无论何时,无论我身处何地,阁中但有召命,我必将奔赴。寻常人家或许唾手可得的尘世烟火幸福,以至白头相守。于我而言,皆遥不可及。我不想空口许诺,却也无法为任何人或事而驻足停留。”

        陆云澜垂眸沉默。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三日之后,若你仍然心意未改,再来找我。”

        霜盏自知这番话大抵是绝情得不可言状,当下不再看他,径直往回走。

        即将错身而过时,她手腕上陡然传来一股大力。

        “我从未敢奢望永远。”

        他一语石破天惊。

        “那夜一别,我从没有想过能在洛阳再见到你。”他握着她的手腕往后倒退了一步,坦然望着她的眼睛,“今日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你会如此直接地……回应我。”

        “我很开心。”他眼里沉淀着温柔宁和的笑,如同冰雪消融后悄然而至的春意,虽无锋芒却依旧势不可当。

        “我曾在长安见过那样惨烈决然的牺牲,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他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下去,转而道,“离开魏州后,我漫无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甚至去过太白山,只不过大雪封山,我什么也没找到。山下的人都说,即使是在最为炎热的六月,也少有人能越过茫茫大雪进入山里。”他神色间闪过一丝黯然,“后来我就和接到命令的师兄师姐们一同前往洛阳,再也不想这件事了。”

        “在来洛阳的路上,我见到了许多事。有人为求大义不惜己身,有人背信弃义只为求生,有人贪得无厌脑满肠肥,有人碧血丹心慷慨作歌……先前我一贯仗着武功尚可放浪江湖,虽然早已知晓世事多为人力所不能及,可我也从未真正经历过什么。在洛阳的这段日子,我想过很多事,为什么长安那人满身伤痕却还撑着最后一口气,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肯聚集于此,为什么有人甘心以身为饵,只为换一个微渺的可能……”

        “我不求白首偕老,亦不求长久相伴。你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因为我也一样。”他摇了摇头,颇有叹惜之意,“洛阳的事结束之后,大概我也没有那般恣意妄为的日子可过了。”

        他言谈自若,然而指掌间已浸出一层细密的汗,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亦在不自觉地收紧。

        霜盏默然良久,轻轻地转了转被抓握住的手腕,却是动弹不得。

        陆云澜立时盯住了她的动作,她依然缄口不言,只是在固执地想要挣脱束缚。

        他无声地笑了笑,说不清这一刹那间涌起的究竟是如释重负的安然,还是尘埃落定的失望。他已经将想说的话都说尽了,也就足够了。

        陆云澜放开手,微微阖目。

        他自觉一走了之很没气量,也并没有升起半分落荒而逃的心思,却实在是不想动步了。

        霜盏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抱住他,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僵硬,自然而然枕靠在他的肩膀上。

        陆云澜的呼吸猛然停滞了瞬间,身体的反应比头脑更加迅捷,已然拥住了她。

        “刚才……为什么?”他心里满是澎湃的欢喜,又不免困惑,因而问得分外迟疑。

        霜盏依着这个相拥的姿势,将先前被他抓握的手腕举到了他眼前。

        “你太用力了,我手疼。”

        她白皙胜雪的肌肤上,一圈淡红色的指痕清晰可见。

        “我……”他难得有些慌乱起来。

        “逗你的。”

        她忍不住笑,放下手搭在他另一侧肩膀上。

        “只要稍微用些力气,我的手腕就会一片通红,看着是挺能唬人的。”

        他暗自吸了口气,说得颇为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也不算。只是再让你这么掐下去,我的手真要废了,那总要想些办法。”

        身体相贴,彼此的距离几近于无。

        陆云澜清晰地听见了不属于他的,同样急速的心跳。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脑海,刹那间明光洞彻,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先前就想错了方向,当下不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晨雾尽散,日光被繁茂的枝叶分割得细碎,光影里有细小的尘埃跃动。

        蓦然间有一对鸟儿扑扇着双翼向着天空中追逐飞去,清越的鸣叫声远远地荡漾开去,似要将山林唤醒。

        他不愿再想自己方才堪称荒谬的误解,索性转了话。

        “既如此,那日你又为何避而不谈?”

        “那时,我尚未想清楚,又要如何回答?”她无可奈何地笑笑,“我原先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心念一闪,追问道。

        “没什么。”她矢口否认。

        “你以为我会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他恍然大悟,语气里几分欢喜又有几分懊恼,“如果那天我接着问下去,你还会不认吗?”

        “我原是想,你会将那夜的事,当作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也就罢了。”

        “我没有。”他脱口而出,又觉得万千思绪无从说起。

        “嗯……”她有些想笑,临了却只是叹息,“我亦是从未想过,会再遇见你。我想了许久,近日方才想明白,应当也不算晚。”

        他怔忡了须臾,轻轻哼笑一声。

        “晚了。”他拿腔作调地说着,心却在不受控制地猛跳,“我平白忧虑了许多日,论理,你是不是该……”

        “那么。”她顺水推舟地应下,从容自若地抬手抚上他有些发烫的脸颊,指尖在他红透的耳垂上轻轻一点,“你想要什么?”

        他不自觉地屏息,微微低下头。

        温暖的触感落在她的眉心。

        她多少有些意外,亦在触碰刹那的轻颤里觉出珍重。

        “我那次不是故意要灌醉你的。”霜盏说着不禁莞尔,“半分酒量没有,还敢这么喝的人,我之前可没见过。”

        陆云澜身体一僵,随即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件事,以后不准再提。”他声线压得极低,听上去颇有威胁的意思。

        “那天,是你第一次喝酒?”她短暂地思考了一瞬,云淡风轻地火上浇油。

        他动了动唇,却没有接话。

        “不说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不是。”他立时否认,又想了想方道,“大漠夜里冷些,牧人大都习惯喝酒暖身,习武之人自是不需要这些。前辈藏了不少酒,有些温醇,有些极烈,只是他甚少肯拿出来,难得有几次让我陪他喝些,他也是一副精打细算的样子。有个师兄倒喜欢喝酒,每逢同门相聚的时候,总要来上一两坛子。不过么,他烤肉手艺极好,和他一道的哪个人都无心陪他喝酒,分肉都来不及,每每也只有他自个喝得开心,其他人就约摸一两杯做个样子。”

        “如此算来,确实不多。你也没能天赋异禀,那日算一人一半的话,大概是半坛上下。”

        “既然那天你不是早有预谋,又为什么要那么做?”他顿了顿,忽然生了几分不满,“还离开得那么利落。”

        “难道等你发觉了,再抓我问个清楚不成?”她忍俊不禁,轻轻弹了弹他的脸,“我不是每件事都会深思熟虑的。若是那时你问我,我可答不上来。”

        只一瞬便是怦然心动。

        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若鸿羽的吻落在她的掌心,温热的气息拂在肌肤上,她指尖微微一颤。

        觉察到这近乎于无的动作,陆云澜心满意足,一面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臂,一面十指交错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回去吧。”

        霜盏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他如此行云流水不给一丝一毫反应机会的行事,实在有趣。此刻她自然无意点破他的心思,只是轻笑颔首。

        “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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