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南川呐。”千魂魈偏着头喃喃重复，宛若琉璃剔透的眼珠清澈纯然，竟是缓缓笑了，“原来他竟死在了那。”

        她转过头看着宋卯卯，“你可愿听听我的故事？”

        面前女子面容温婉柔美，穿着一席月白花开并蒂琵琶襟长袖高领低开叉旗袍，流水般倾泻的青丝配了支荷花簪。

        气质典雅，宛如旧时庭院深处佳人。

        百年前，算来正是社会动荡，民族危难之时，那时的爱情十有九悲。

        宋卯卯涩然：“洗耳恭听。”

        她仰起头，似是在回忆：“那时家里条件不好，阿爹说要带我去城里买糖葫芦，我便去了。那是十里洋场最大的风月场所，勾月夫人说我一身皮子好，冰肌玉骨，便买下了我。不知卖了多少钱，我只知阿爹走时很高兴，只留了我在那，自那时，我便不吃糖葫芦了。”

        “勾月夫人担心我被人勾了心去，买不了好价钱，将我束在高楼十五年，从三岁到十八，琴棋书画，君子六艺，西洋乐器外语，我样样精通。因此十八岁那年，一舞月华，一曲广陵散，我成了秦淮河畔最吃香的清倌人。”

        “他看我的眼神跟旁人不一样，融着细碎的光，像是把星辰都揉进了那双眼里。初时我也不理他，他便每日爬窗问我，可否和他一起去看电影。”

        “那时南川城的人都笑他，威震八方的汝南小八爷谢仰止看上了个烟花女子，竟也学那些堂堂正正追女孩的手段。是啊，那般簪缨显贵的督军小八爷，明明勾月夫人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在我面前，却像个初尝□□的愣头青。第一次偷亲我时，手心都是汗。”

        “亲了我之后，谢仰止很久没来，我只当他是腻了，转头就让人把他送的东西扔了。后来才知他为了娶我，被家里打了个半死。他用半条命，换了家里人许我进门。”

        “1940年八月初二，宜嫁娶，十里红妆，我穿着他给我准备的凤冠霞帔，坐上了他领着的八抬大轿。迎亲那日，他半瘸着腿，脸上却很高兴，咧着嘴，半天没下去。”

        “后来，他每日给我买糖葫芦，我又喜欢上了吃糖葫芦。再后来，敌军打来，奔赴战场的前夕，他把我打晕送走了，说战打完了便来接我。可惜啊，后来我死了，再也等不到他。这个骗子，就是死了也不来找我。”

        千魂魈呢喃，眸光悠远眷念：“我好想吃他给我买的糖葫芦。”

        她的泪扑簌扑簌话落，滴进焦裂的黑地，绽起一阵浑浊的烟雾。

        “不，他找过你。”宋卯卯忽然道：“你可是雁南归小姐？”

        雁南归：“你识得我？”

        “我见过你的照片。”

        宋卯卯一开始只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没有多想。后来听了她的故事，脑海里久远的的记忆才翻了出来。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的寻人启示，那栋萧条却依旧美丽的玫瑰庄园。

        雁南归上前一步，颤着声音：“什么意思？”

        宋卯卯：“谢仰止先生逝世于1945年9月初，临去时交待手下副官寻回你，全国各地报纸七十余年来都有着同一则寻人启示，先生一直在玫瑰庄园等你。”

        他们的爱情没有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依旧盛开在国泰民安的红旗春风里。至今仍为后世传颂、艳羡。

        雁南归似哭似笑：“他在等我，他竟然在等我，我要去找他。”说着就要提着裙子慌乱疾步。

        宋卯卯提着剑，一个闪身挡住了。

        “我青昆派中长老此刻就在荒冢外等候，若你贸贸然出去，只怕会立即将你击杀。”

        雁南归愤然，指着周遭迷雾字字珠玑：“我从未害人，若不是我守着这十万恶鬼，只怕这山下百姓早已遭殃。若不是要守着他们，我又怎么画地为牢，苦苦囿于这荒冢。不过是因为我的小八爷一生献于济世救民，我又怎能拖他后腿。”

        “我知道。”

        宋卯卯微叹，从行囊拿出一把长柄油纸伞，撑开漆黑伞骨，拢住她。

        “我带你出去，找你的小八爷。”

        能强行压制住鬼性，不去害人的千魂魈，世所罕见。所以她相信她。

        相信那个她十五岁触到南川城第一天便知晓的爱情悲剧里的女主角。

        收伞，没了压制的十万恶鬼再无忌惮，自血池里匍匐而出。

        鼻尖满是腥臭浑浊的气味。

        宋卯卯默念封魂阵咒语，十指一扬，抛洒十七枚通魅，手提寂阴剑在地上伪造一个小七关。

        狂风大作，吹起她宽大的道袍和如墨长发。

        阵阵金光自她脚下而起，逐渐扩散至四方八面，凡触及金光的恶鬼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再动弹不得。

        风止，寂阴剑入鞘。

        宋卯卯双手捧着黑伞走出了荒冢。

        密林外，等候已久的几位长老上下打量着缓步而出的宋卯卯，止不住感慨。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荒冢内的恶鬼气息他们能感知到，只是一直苦于无法压制，原本只是想着试试，倒是没想到宋卯卯果真成了。

        不过这与有荣焉的眼神却是看到她怀里的黑伞时，骤然沉了脸色。

        宋卯卯也注意到了。

        几位长老一直对鬼怪抱有极大的偏见，也正因如此，她从不敢当他们面戴上桃木铃铛。

        她抿唇，走近几步。

        躬身请罪：“如几位长老所见，这伞里藏着的确是千魂魈。”

        空悟长老一向脾气爆，首先发作，一甩袖子，指着她鼻子骂道：“糊涂，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

        宋卯卯对看看抵上她鼻子的手指视若无睹，目光对上他们：“我知，那你们可知她为何成了千魂魈。”

        “为了你我，为了这山下民众安乐，她从尸骨如山的血池爬出，弱水堪怜的女子生生把自己逼成万千怨气的厉鬼化神，以一己之力镇压这十万恶鬼。”

        “我们都错了，遽魂大阵早已失效了，是她苦苦撑了几十年。”宋卯卯是把她收进黑伞时，四周景物骤变，怨气滔天才发现了这个问题。

        几位长老默然，空悟长老也颓寂了下来，像是斗败的公鸡。大概是在他们看来，竟需要一个女鬼帮助是可耻的罢。

        “我并不是有心违逆几位长老。我只是，”宋卯卯耳边似回想起她声声杜鹃啼血的哀泣，心头五味杂陈，连带声音也不由轻了几分：“我只是想帮她完成最后的愿望，希望几位长老能网开一面。”

        世界恍若静止，宋卯卯执拗看向他们。

        空能长老率先败下阵来：“没说不应你。”

        空明长老抚须：“好了，我们几个老头也不是知恩不报的小人。”

        空悟长老跳脚：“你个死孩子，有心护着人也不知道贴张避光符，交过你多少遍了，怎的还记不住，鬼怕光。”

        边骂着边利索往黑伞上贴了张符箓。

        宋卯卯：“……知道了。”

        几人身影渐行渐远，时或交耳侧谈。

        “那十万恶鬼封住了？”

        “封了，不过得尽快超度，让他们投胎。”

        “年岁已久，只怕他们黄泉路已断，需要一个摆渡人才可。”

        “什么是摆渡人？”

        “真是朽木不可雕，上课白讲了。”

        气急败坏的声音。

        暮色将倾未倾，血色斜阳点缀着天机最后一抹艳色。

        鬼面看着从三清殿里一瘸一拐走出了的主子：心肌梗塞。

        只想再死一回。

        主子他是疯了吗？

        寻常鬼怪见着三清神像恨不得遁地十万八千里狂逃，他家主子倒是痴呆，眼巴巴上去跪了一天，挑衅神威。隔着老远，鬼面都能感觉到震慑的神压，还有主巳骨骼错位，筋脉逆流的声响。

        只那跪着的脊骨未曾弯过半豪。

        疼，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碾压过的重痛。

        主巳恍若未觉，抬手淡定拭去嘴角蜿蜒的血迹。微垂下的漆黑眼底，还残留着未曾褪去的兴意。

        他已经，拜过三清像。

        那么，

        他和她如今也算是拜过高堂了吧。

        鬼面望着他艰难行走的步伐，止不住唏嘘。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一届鬼怪，竟也信了这套，盼望神佛福音降临于他。

        宋卯卯和几位长老商讨决定先把千魂魈放置莲池内静养三天三夜，洗涤净化她身上的怨气。

        从千机阁出来时，已经是星辰寥落了。

        她闷着头直走，浏览着群里求助者的消息。

        一圈回复下来，宋卯卯才注意到主巳头像那个红点。

        她点进去，转账已经收了。

        只是，男人回了句：

        【嫁妆？收了。】

        “……”

        宋卯卯瞳-孔-地-震。

        片刻后，她神情复杂，反复梭巡着他的头像。

        这玩意儿……真是主巳，不会使被人盗号了吧。

        正蹙眉深思，炮轰似的消息谈了出来。

        是大小沈优和她的三人群，【时尚姐妹花】

        是一连串的图片，宋卯卯此时的位置距离小院比较远，信号差，图片一时半会加载不出来。

        大沈优：【怎么样，卯卯，这些都是阿姨千挑万选出来的，喜欢哪一个？】

        小沈优：【喜欢多挑几个，咱家不差这点钱。】

        大沈优：【是呀是呀，委屈卯卯嫁给那个逆子了。】

        小沈优：【卯卯在吗，快来挑一挑选一选。】

        ……

        图片还是没有加载出来。

        向着让长辈久等不好，左右不过应该是些首饰包包，宋卯卯睁眼说瞎话，一本正经回复到；【最后一个吧，谢谢阿姨。】

        【好咧，阿姨这就去下定。】

        脚下步伐加快，踏入小院，宋卯卯满意看到信号满格。

        图片即将加载出来的一刹那，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倏地从她手中拿过手机。

        冷淡低沉的男声落了下来。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阿姨给我买礼物，让我挑。”

        宋卯卯踮着脚去抢，然而男人生的高，高举着手臂，她没抢到。

        气死。

        毁灭吧。

        “还给我。”

        宋卯卯甚至胆大包天掐他。

        不过也只敢使了小小的力气。

        主巳视线一落，划过她气鼓鼓的嫩颊，极轻一点笑意在漆黑的眼底晕开。

        “给你。”

        双手交接的一刹那，图片加载出来。

        最后一张是半裸的男人极尽风骚凹着姿势。

        一道加载出来的还有一条消息。

        小沈优：【还是我们卯卯有眼光，会馆的妈妈桑说这可是头牌。】

        万籁俱寂。

        主巳指骨捏的发紧，倏然一声冷笑。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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