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何况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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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眼角余光撇过演武台入口之处,果然落入朱由校眼帘的,就是袁崇焕和他身边人那惨白的脸色。
似乎袁崇焕身边的那人,也是个从未见过刀光剑影,从未见过血腥的家伙?
朱由校重重将关刀收住,刀柄敲击在了地面之上,双目微眯,朝着袁崇焕走了过去。
看着朱由校人都已经离开了,关刀依旧屹立在原地,双手捧着朱由校大枪的吴三桂连忙大步朝着朱由校走了过去。
“臣,袁崇焕,见过陛下!”
看着这个额头高高肿起,还带着丝丝血迹的男人,朱由校伸出手,扶起了弓着身子的袁崇焕,看也不看袁崇焕身边那似乎被吓傻了的夏允彝,就对袁崇焕说道:“袁兵备,朕听闻,你在海边洗手,不知道是想要洗掉什么?”
“是洗掉血腥呢?还是想要洗掉过去?亦或者,兼而有之?”
朱由校话音落地,夏允彝猛然惊醒。
是了!袁公佩的并不是君子之器的宝剑,而是一柄一看就是杀伐之器的长刀!
陛下说,袁公想要洗掉血腥?
这说明,袁公也是亲手杀敌了的!
谁说文人,就不能杀敌了?
一股子豪迈之气,从夏允彝的胸口,猛的翻涌而出。
抬起头刚想说话,夏允彝却又猛的想起了袁崇焕的话语,想起了在家中之时听到的关于面前这位陛下的恶名,夏允彝又闭上了嘴。
他很想知道,袁崇焕到底会对天启帝说些什么,天启帝,又将怎么回答于他。
毕竟说到底,亲眼君臣奏对这玩意对于朝臣而言是常事,可是对于一个从未进过中枢的文人而言,却是宝贵的经验和某种荣耀。
袁崇焕目光中的迷惘,此时已经散去大半,听着天启帝的问题,袁崇焕下意识答道:“陛下,老臣不为了洗掉什么,亦或者,陛下所说的二者皆有。”
“但是老臣想问陛下,陛下认为我们这些文人,学了这一辈子的本事,到底有用,还是没用?”
朱由校挑了挑眉,这袁崇焕的问题,还真就有点意思。
文人学了一辈子的本事到底有没有用?
朱由校拍了拍自己刚扶起的袁崇焕,笑道:“学了一辈子的东西有没有用,其实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要想一下,你为了什么,而学这些东西。”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了天下苍生?”
“亦或者为了升官发财?”
“你忠于你自己和你的利益,还是忠于朕,忠于大明?”
“你是想要青史留名,还是想要为百姓做点事情?”
“这些问题,袁兵备,你觉得你能回答上来么?”
朱由校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串连珠炮一般,打的袁崇焕猛然一愕。
皱了皱眉,稍稍一番思考之后,袁崇焕低下头颅,一字一句道:“陛下,臣读书之初,为的是青史留名,想要青史留名,那么自然就需要升官,或者塑造良好的官声。”
“为了这官声,臣年少轻狂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向陛下递交了平辽策,却被陛下否决并且一一反驳了。”
“而后臣为了证明臣是有能之人,跟随孙阁老前来辽地,亲手治辽,修缮防线,也跟建奴有过往来。”
“臣以为,建奴亦是人,也同样可以受君子教化,两军交战之时,老臣还遵从了儒家的复古,选择不去追杀,导致建奴即便是大溃败了,却依旧有着余力凌虐散落关外的大明百姓。”
“甚至在亲眼见到那些百姓被凌虐之前,老臣还认为曹将军提出的以猛火油焚烧建奴之策有伤天和。”
“臣,见到了,臣,杀敌了,可是杀戮之后,臣觉得臣毕生所学的,文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武不能排兵布阵一战功成。”
“臣觉得,臣,所学的一切,都是废的,都没有能够用武之地!”
“甚至在辽东,在宁远,我都不能缓和文武关系,还和满桂有着无数的矛盾,明明若是没了满桂的统兵之能和誓死之词,宁远卫都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军民和臣一同面对建奴!”
“治民亲军之策,也是臣听了孙阁老的,依样画葫芦而已。”
“臣的所作所为,在这一次被曹将军丢出宁远之前,可以说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
袁崇焕所说的,倒也确实和他原本历史上的脉络差不多。
原本历史上的脉络中,袁崇焕的确就是靠着党内的名声一飞冲天直抵御前,而后就在辽东蹉跎到了宁远之战,阴差阳错运气之下,宁远大捷,袁崇焕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名将,随后就好像是大彻大悟融会贯通了一般,打赢了宁锦之战。
更是在己巳之变中,救援京师成功。
可是这其中,袁崇焕的问题出的也不少,一到辽东就要去解救十三山的辽民,却没有纵观全局,导致辽民死伤惨重。
宁锦之战后,袁崇焕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功劳,愤而辞官,再度被启用之时,二话不说就直接干掉了毛文龙,导致东江镇离心。
己巳之变前,袁崇焕和皇太极当了笔友,朝中问他山海关如何的时候,袁崇焕回了个山海关稳如泰山,一只建奴那边的蚊子都飞不过去。
结果就是皇太极转战千里,从草原入寇,兵锋直抵京师。
虽然说之后的袁崇焕救援京师成功,却也因为和皇太极是笔友的事情,落了卖国的口实,导致最终的凌迟而死。
综合而论,就是袁崇焕这货容易飘容易膨胀,而且缺乏大局观。
然而局域战斗,调兵遣将,袁崇焕玩的贼溜。
用不用袁崇焕,朱由校的心中,一直都有着一个疑问。
用,又怕袁崇焕太飘太膨胀。
不用,又觉得浪费了一个能够带兵一方的能人。
直到这一次袁崇焕在宁远之外斩杀了数十个建奴,更是在两军汇合之时,对自己提出了教化同化这个计策之后,朱由校才决定要用袁崇焕。
毕竟这货,已经开始蜕变了。
飘就飘吧,膨胀就膨胀吧,朱由校觉得,自己只要及时敲打敲打,袁崇焕就不至于搞出大新闻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好像打击的袁崇焕有点怀疑人生了,这很明显,就是敲打过了头。
朱由校看着陷入了自我怀疑的袁崇焕,挑眉道:“袁兵备,你忘了王阳明了么?王阳明,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格物致知!而朕,要告诉你一句话,那就是学以致用!
你们学习的,是古时圣贤的学识,言论,这些东西也许在圣贤他们所在的时候,是有用的,是符合时局的,可是拿到今日,时代早就已经不再是圣贤们的时代了!
圣贤们所在的时候,天下才多大?而如今,大明的天下,又有多大?在大明之外,又有多大?
并不是学这些圣贤经典无用,而是要学会,学以致用,拿着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袁兵备,你觉得合适吗?”
这番话一出,袁崇焕陷入了迷惘的双眼中,闪过了一抹清明。
“陛下,你可是认为,这些儒家的经典,只要能够符合如今的时局,就是没有白学,就是可以用的,对么?
那么就是本朝,也有着无数的大儒们在前人的基础上注解了这些经典,按理来说老臣学的东西都是能够用上的,可是为何老臣依旧觉得,自己空学了一世,却毫无用武之地呢?”
对于袁崇焕的这一番迷惘,朱由校可以说得上是忒清楚了。
这个锅吧,还是得甩给赵宋。
赵普一句半部论语治天下,导致这句话成了至理名言,无数人都蜂拥着涌入了儒家的海洋,寻求着治天下之法和通天之梯。
毕竟这可是开国宰相的话,这能有错吗?
这不能!
而宋真宗的劝学诗,就是那个耳熟能详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更是火上浇油了一把。
你看,这皇帝老儿都说了,读书就能捞钱,读书就能有美女,那读书就多是一件美事了。
天下人,都已读书为傲,而他们读书为的却只是升官发财,酒色享乐。
从这个时候开始,读书的目标就已经变质了。
读书明理?
不!
读书当官!
当官发财!
这才是读书的目的!
虽然说有不少人,诸如范仲淹,诸如文天祥,诸如张居正之类的人,他们依旧是选择了读书明理,可是更多的人,都开始将读书视作了终南捷径。
加上赵宋一手与士大夫共天下,导致这个理念和目的被无限放大。
两宋加上短暂的元朝,在加上大明自土木堡之变之后的重文轻武格调,这么多年下来,还能够恪守本心的人,早已是少之又少。
这也就导致了一个很搞笑的事情。
甭管是赵宋还是大明,到了中晚期,商贾和豪强阶层基本都是富得流油。
大明尤其是这样,因为大明的官商勾结土地兼并之烈远超赵宋。
两淮的盐商,山西的晋商,或勾结草原,或勾结倭寇,加上他们的大伞,让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忌惮。
人心变了,就导致了吏治的崩塌,来的迅捷无比。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极速利己思想,在这个时代极为吃香,毕竟家比国更大,谁坐在皇位上,管他们屁事?
革新者,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如范仲淹之于赵宋。
保守者,被送上了万人敬仰的神坛,如司马光之于赵宋。
大明到了现在,骂张居正的人可依旧是比比皆是。
而自那大泽乡的一声怒吼之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潮,就铭刻在了华夏子民的血液中,记忆里。
吏治的崩塌,就直接的成为了官逼民反的最佳助力。
毕竟,官老爷不好见,可是小吏这玩意,又有几个老百姓没有打过交道?
袁崇焕能够问出这些问题,说明了袁崇焕是个恪守良心,但是有私欲的人。
他之所以这么迷惘,毫无疑问的也是因为他学的,就是程朱理学那一套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
想当圣人,却又有了私欲,自己和自己为敌,自己和自己矛盾。
眼见着袁崇焕似乎又要陷入迷惘,朱由校猛然爆喝道:“圣贤们原本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所看的,你所读的,你所懂的,真是圣贤当初的意思,而不是后来人以他们的思维去解读的意思吗?”
“袁崇焕!读书可以,但是你要读出来自己的道路!”
“儒学最为灿烂的时候为什么是春秋战国,儒学发展最为迅捷的时候为什么是炎汉?儒学为什么在这数百年里,只出了王阳明一个另类?”
“袁崇焕,来!告诉朕!”
朱由校的爆喝宛如九天雷霆一般,狠狠的将袁崇焕劈醒了过来。
同时,也将袁崇焕身边那弓着身子的夏允彝吓了一跳。
夏允彝从来都不知道,居然会有人对儒家的思想,抱有这般的看法。
“是了,王阳明的道,是格物致知,陛下的道,是学以致用!公羊儒的道,是十世之仇尤可报也!程朱的道,是存天理灭人欲!”
“我悟了!我的道,又是什么?”
“草民,谢过陛下指点!”
没等呢喃着,抽抽着的袁崇焕说出什么来,夏允彝反倒是先行一步明白了过来,端端正正的五体投地跪在了地上,行了个大礼。
看着这一幕,朱由校眼角一抽。
这丫谁啊?这么自来熟的?
“你是何人?”
看着五体投地的夏允彝,朱由校低声道。
此时的夏允彝哪还有一入场时,觉得天启帝连问都不问自己,觉得天启帝是轻视自己的那种不忿。
一听天启帝问自己是谁,当即朗声道:“草民松江府夏允彝,末学后进能见陛下天颜,闻陛下教诲,死亦无怨也!”
夏允彝?
朱由校双眼微微眯起,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是却又不是很记得。
既然是袁崇焕带来的,没准就是袁崇焕的学生之类的,朱由校也没多在意,反而是看着夏允彝道:“若是你不知道你的道是什么,那么朕,为你指一条道,也为天下儒生指一条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何况儒哉?”
“君且记,夫子也是忧国忧民之人!夫子也是希望鲁国富强之人!”
“若是连忧国忧民都做不到,若是连希望国家富强都做不到,也配叫做儒生?”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不是人,这只是一件商品。”
“你,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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