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03 你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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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玉去芝县见的小赵全名叫赵理明,18岁,在芝县监狱服刑。
“哥!”隔着玻璃墙,赵理明冲柏玉笑了笑,眼里放光,看得出很高兴。
这是个瘦削的男孩,个头刚到1米7,有点黑,双手因为常年干粗活而非常粗糙难看。
柏玉问:“今年过得怎么样?”
赵理明腼腆地摸了下后脑勺,“还行。哥,你来看我,不做生意了吗?”
柏玉笑道:“你还操心上了。”
聊的都是小事,探监好像也只能聊不痛不痒的小事。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就算过去再亲密,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况且柏玉和赵理明非亲非故,没那一层亲密关系。
宁安是个追着灵感跑的人。和宁安在一起的七年,柏玉经常陪着他去偏远的小城、荒凉的无人区。
芝县不是他们的目的地,那年他们开着车,打算去芝县以西的莹鹭沟。
但途径芝县时,宁安被这儿的稻田、风土所吸引,临时改变计划,找了户农家住下来。
赵理明家就在隔壁。
那时赵理明比现在更瘦更矮,柏玉时常看到他背着山一样的重物。
拿东西给他吃,他像饿了许多天一样狼吞虎咽。
赵家几次传出打骂和哭声,夜里格外突出。
赵理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柏玉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哭,不肯说。
在县里待得久了,柏玉才知道,赵理明的父亲赵雄赌博、酗酒,有事没事就在家打老婆和儿子。
偏偏这又是家务事,没人管得着。
柏玉想管,赵理明不让,说自己忍到成年就好了,就带着妈妈离开。
后来有一回,赵理明被赵雄打进医院,柏玉终于没忍住,警告了赵雄。
赵雄在县里横,却害怕衣着光鲜的外地人,点头哈腰,保证再也不打人。
赵理明那阵子过得挺轻松,干完活就跟着柏玉,喜欢看柏玉写的剧本。
那时柏玉还没开“盲罪”,但故事已经准备了十来个。
赵理明说:“哥,你可以给我也写一个剧本吗?就写我逃离这个小县城吧。”
柏玉问:“你想当原型?”
“嗯,我现在还逃不出去,但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儿。”赵理明憨厚地笑着,“我要带我妈过上好日子。”
柏玉答应了,离开之前给他留下联系方式,说将来剧本写好了,店开张了,就请他来玩。
这事柏玉一直挺后悔。
当初在芝县,他阻止过赵雄,离开时也清楚,自己一旦走了,赵理明又会挨打。
其实他有能力带赵理明离开,但到底没这么做。
几个月后,一通电话从芝县打来,却不是赵理明。
警察说赵理明把赵雄给杀了。
案件经过其实很简单,柏玉和宁安走后,赵雄故态复萌,比以前更残暴地殴打妻儿,把家里所有钱拿去赌博,输得金光。
赵理明的母亲藏了一笔钱,是给赵理明读书的。赵雄烂醉归来,发现了这笔钱,挥刀砍向妻子。
赵理明当时还在地里干活,听见呼救狼狈赶回,看到的是在血泊中不再动弹的母亲。
多年的仇怨在这一刻爆发,他理智尽失,杀死了赵雄。
柏玉第一次去看赵理明时,赵理明说自己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带妈妈早些离开。
柏玉听得心中泛酸。
赵理明问到剧本,柏玉说已经完成大半,又给他看一张卡。
“我会把这个剧本的收入全部存在这张卡里,你好好改造,出来重新生活。”
赵理明抹掉眼泪,颤着声音说:“哥,谢谢。”
詹梦知道这件事,常夸柏玉善良。
柏玉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反而觉得遗憾。
赵理明跟他投缘,当初如果他带走赵理明,或者让家里帮忙,疏通一下当地的关系,赵理明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他不是真的善良,只是在弥补心里的遗憾,这样想到这件事时,能好受一些。
一年不见,赵理明比去年乐观不少,说了不少积极改造的事。
时间差不多了,柏玉准备离开,赵理明才犹豫着问:“哥,宁安哥怎么没来?”
去年,宁安是和柏玉一块儿来的。赵理明知道他俩是一对。
“我们分手了。”柏玉不用说得这么直接,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把刺这么明晃晃地扔出来。
赵理明啊了声,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啊哥,我不该问。”
“关你什么事。”柏玉语气很静,好像不大在意,“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从监狱出来,柏玉才发现天气变了。
早上从晖城出发时,看着是个太阳天,芝县在山里,温度比晖城低,风刮在脸上,冷得往骨头里钻。
停车时隐约还看得见阳光,现在全阴了。
柏玉一边在车边抽烟一边查天气,芝县马上要下雪。
山里下雪最麻烦,雪要是下得大了,就会交通管制。
柏玉可不想在山里耽误一天,抽完烟就点火走人。
雪比预计的来得还要快,车开出芝县不久,天上就白茫茫一片。
芝县周围的山路不好开,遇到雨雪天气就更难开,即便是性能良好的越野车,也只能慢着速度挪。
一路上,柏玉已经看到两辆出故障的车了。
一辆是普通商务车,熄火停在路边,一辆也是越野,翻到浅沟里,车头撞得稀巴烂,人没事,正在等救援。
柏玉不得不把速度放得更慢。
下午5点,天已经黑成了平常7点的样子,雪越来越大。
柏玉看了眼导航,心想今晚可能还真赶不回去,估计很快就会接到交通管制通知。
这附近有个县,比芝县还小,实在不行,就只能上那儿找个旅馆凑合一晚。
柏玉继续往前开,远远看见又有一辆车停在路边。
但那车停的姿势有点奇怪,开近了些,柏玉才发现,那哪是停啊,撞缓冲栏了。
看车牌号,居然是晖城的车。柏玉缓缓靠近,想着出门在外,又是这种恶劣得随时能要人命的天气,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结果放下车窗,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沈老师?”
坐在车里的是沈戟。
沈戟眼中掠过错愕,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熟人,声音绷得很紧,“柏,柏总。”
柏玉不经意地挑了下眼尾。
比在这儿遇上沈戟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此时的沈戟和出现在他工作间的沈戟大不相同。
那天沈戟连一根头发丝都精心武装起来,浑身上下散发着虚假的精致和浮夸,说话高高在上,咄咄逼人,让人轻易联想到职场上不折手段的魔王。
后来柏玉又琢磨了下,觉得魔王也不太准确,魔王起码有丰沛的情感,沈戟却冰冷机械,更像是披着华美皮囊的人工智能。
现在沈戟坐在驾驶座上,穿一件豆白色的高领毛衣,那些浮夸的棱角都不见了,脸上大概是因为着急而泛红,投过来的视线带着紧张和惊讶,头发只是简单梳理过,没有做造型,软趴趴的,有一戳还乱糟糟地翘了起来。
人工智能好像突然变成了真人。
沈戟并不知道,自己在柏玉眼里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他按捺着慌张,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但刚想摆出职场上的面孔,就意识到自己今天穿的是毛衣、长棉裤、羽绒服、运动鞋。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穿过了,昨晚睡觉前准备好了今天要穿的西装和大衣,但早上起来时,犹豫了几分钟,把养母上个月送来的厚衣服全都找了出来。
今天是去见沈祥。
那是一个知道他所有难堪、卑贱、落魄、丑陋的人,他不用将自己打扮得那么“上流”。
前些年探监时,他穿了一套手工西装。
沈祥盯着他看了半天,露出肮脏的牙,边笑边骂。
“小吉,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凭什么你命那么好?你穿成这样跑这儿来是想刺激我?你得意什么?你别以为你把名字改了,就不是我们沈家的人!”
穿上毛衣和羽绒服时,沈戟觉得很暖和。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压住唇角,往上面牵了牵。
换衣和沈祥没什么关系,养母牵挂他,担心他身体不好,在这种天气里生病。
养母的好意,他不应该拒绝。
每年和沈祥见面,沈戟都不好过。
那不是去探望一个亲人,是直面摆脱不了的罪孽和仇恨。
沈祥在监狱里感冒了,不停咳嗽,脸颊凹陷,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得像要把肺吐出来。
沈祥故意要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嘶哑着嗓子笑:“你说我还能活多少年?”
他盯着玻璃板上的唾沫星子,紧拧起眉,“你只是感冒,打针输液,很快就会好。”
“好?”沈祥的眼神又阴又干涩,“也对,你最怕我死。”
别人来探监,都是抓紧时间说话,沈戟只是坐着,听沈祥絮叨。
“你这毛衣看着暖和。”时间到了,沈祥最后说:“你啊,现在过的是好日子了。”
沈戟开车时,脑中浮现出的就是沈祥说“好日子”时的语气和神色。
讥讽,嫉妒,鄙夷,甚至还有一丝安心。
沈戟摇头,只道是错觉。
就这么开了一会儿,前方开始下雪,并且越来越大。
他放慢车速,有些担心。
他不常自己开车,以前需要外出,都是养父母家里的司机开车,平时工作,开车的是助理或者专职司机。
有时越是小心就越是容易出事。前面不是什么难开的弯道,他竟是直接撞了上去。
下车拍过照,回到驾驶座上时,发现车发动不了了。
一瞬间,他脑里空了一下。
大雪天,荒郊野外,车坏了,马上天黑。
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即求援,但他拿着手机,迟迟没有拨出电话。
今天他不是平常的沈戟,没有盔甲也没有武器。可以的话,他不希望任何认识他的人目睹他的困窘。
而就在这时,后面打来一束车灯,柏玉——那个被他刁难过的小年轻——出现在他面前,叫他沈老师,问他为什么在这儿。
他盯着柏玉,讶然地张了张嘴。
今后要与“盲罪”合作,不欢而散后他又看了看柏玉的资料。
柏玉只比他小三岁,今年25,他说柏玉是小年轻,其实不太恰当。
柏玉下车向他走来,站在他车门边时,他忽然觉得柏玉很高。
在工作间,柏玉穿得太随意,现在穿了件灰色翻皮夹克,脚上一双短靴,整个人显得比上次见到时稳重。
“你怎么在这儿?”沈戟把问题抛了回去。
“来看一个朋友。”柏玉边说边检查,“你车坏了。”
沈戟知道车坏了,但听柏玉这么一说,心里还是一紧。
柏玉把驾驶座的门拉开,沈戟愣住。
“你还想在这儿过夜?”柏玉很随意地笑了声,朝自己的车抬下巴,“马上交通管制了,今晚肯定回不去。去我车上,带你到县里填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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