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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8 灵澜前缘(上)


八百多年前。

京都南城。

街道繁华,人来人往,小商贩们吆喝着招揽生意。

路边茶楼前,站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手中牵着一个瞪大眼睛看着来往行人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三四岁,衣着干净整洁,小脸蛋胖乎乎的,很讨喜。

她扎着两个高低不平,一粗一细的羊角辫,头发分的缝也歪歪扭扭的。

那中年男人蹲下来,拽了拽女孩的羊角辫,企图使头发看上去顺眼些——可惜失败了。

正是三岁的程小灵,和她父亲——程观察使。

“一会儿见了人,知道要喊什么吗?”程父问。

程小灵脆生生地喊:“江大将!”

“乖丫头!”程观察使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圆脸蛋,又拽了拽马尾辫,这才站起来,向街道两边张望。

程观察使此番携女来京都寻找十几年未见的故人——江节度使。

程观察使与江节度使曾是无话不谈的同窗知己,两人脾气相投,爱好相似,称兄道弟。

两人曾同床共榻彻夜长谈,也曾携手共游山川,直抒胸臆。

后来,两人各自到任地赴职。

初时,两人书信来往不断,可惜后来时局动荡,君主羸弱,周边列国屡屡举兵冒犯。

二人皆是武将,奔赴沙场——

话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战乱年代,书信是奢侈品,而两人疲于应战,慢慢的,书信越来越少。

再后来,就彻底断了音讯。

等时局稍稳,江兄已官至正二品——节度使,君主亲赐世袭“大将”的称号。文武百官,乃至黎民百姓,都喜欢喊他为江大将。

程父叹口气。

他不愿意来找江节度使——毕竟两人官职相差悬殊,容易引人非议,说他程观察使攀附权势。

只是……程父看了眼三岁的女儿,又是幽幽叹气。

君主令程父和程家大公子共赴西北战场迎敌——连年战乱,民心浮动,当地居民十有八九都已投敌。

敌军强大,兵精粮足。

而他们,国库亏空,士兵弱少。

可以预见,这是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出征。

程父跟儿子,皆为武将,作为将领,保家卫国,是臣子本分,哪怕战死沙场,也在所不辞——

可程父割舍不下年幼的小女。

妻子福薄,年前染病,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才恋恋不舍撒手西去,留下一个刚断奶的小女儿。

小女程灵,虽顽皮好动,但还算乖巧懂事,也不爱哭闹。

非要说缺点,只是她有点贪嘴。

军情紧急,程父来不及找远方亲戚,想了一圈,想起居住在京都的故友——江兄。

官至正二品的江兄,还是曾经自己了解的那个江兄吗?

他可以愿意照看程灵?

程父不知道。

哪怕是在江府当个丫鬟,也比外面的百姓生活得安稳些。程父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脸,怅然不已。

*

九岁的江起澜,跟在父亲身后,朝南城茶楼而去。

别看江起澜只有九岁,但气度不凡,腰背挺拔,眉宇间充盈着浩然正气。

街道上熙来攘往,百姓们见到江大将携子出行,纷纷上前打招呼。

不少小商贩想送东西给江大将,可不敢造次,就往江起澜手中塞——江起澜都躲开了,除了一个卖山楂糖雪球的老伯。

那位老伯趁着人多杂乱,往江起澜手中塞了一纸包糖雪球后,灵活地从人群中钻出去了。

江起澜追了几步没追上,只能拿着纸袋回到父亲身边。

“父亲,那位老伯跑远了,我追不上——”

江大将捋了捋胡须:“我知道了。那位是城北胡伯,回头我让门房把钱给他送过去。”

江起澜生性冷淡,不喜嘈杂热闹环境。

“父亲,街上这么多人,您为什么不乘马车出行?”

江父朗声笑道:

“为官者,若只身居庙堂,如何能体察民生疾苦?只有脚踏实地,看一看百姓们的营生,才能知道百姓们生活有多不易——”

“你要看一看,粮食是如何从土里长出来,如何一步步播种,养育,收割,运输,买卖……直到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

“你要看看街道上,粮店、布店、药材铺、典当行进出的人们……他们为什么会去这些店铺?他们能吃饱饭,能穿暖吗?”

“若不了解百姓民生,坐在庙堂之高,不假思索办法政令,那只会苦了百姓——”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王若下了什么不理智的政令,作为臣子,应为王分析利弊,直到王修改或废止政令为止。”

“为官者,要守护爱护百姓——战时纵马安天下,兴时纳言护和平。澜儿啊,你要牢记——”

江起澜沉吟半晌,最后鞠躬:“是的,父亲,孩儿知道了。”

接下来的路程,江起澜一扫烦躁。

他用心去观察路边来来往往的人:药材铺前哭泣的枯干老头,典当行垂头丧气的胖男人,抱着孩子认真挑选布料的妇人,卖力杂耍的艺人……

众生百态,活泼有趣。

边走边看,不多时,行至茶楼所在街道。

“江节度使——”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江起澜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男人,手中牵着一个胖乎乎三四岁小女孩,大步朝他们父子走来。他表情略有些忐忑。

父亲说了,今天见面的人,是即将奔赴西北战场的观察使,姓程。

曾是父亲的同窗知己。

江父朗声大笑,上前用力抱住了程观察使的肩膀,拍了拍:“程兄,别来无恙!”

程观察使脸上的拘谨忐忑,消失了大半。

他也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笑得很真诚:“别来无恙啊,江兄!真是好久不见——粗略一算,你我一别,已有十八年之久啦!”

“都十八年啦?人生短短几个秋啊——”江父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情。

程父默然点头。

“这位是犬子——起澜。”江父介绍道。

江起澜抱拳失礼:“小侄——江起澜,拜见叔父。”

“好好好!”程父上下打量片刻,连连赞许点头,“好儿郎,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啊!”

他夸奖完江起澜,抱起地上的程小灵:“这是我家小女,单字一个灵,还没过四岁生日。”

被抱在父亲怀里的程小灵,立刻大大方方施礼——她脆生生的说:“吾乃程观察使之小女——程灵,拜见江大将!”

小丫头声音稚嫩,姿态大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转,透着一股灵分劲儿。

“好孩子!有灵气——真是名如其人啊!”江父夸奖,“走走,程兄,咱们里面谈。”

茶楼小二将点头哈腰将几人带到五楼的雅间。

江起澜沉默跟在最后——上楼梯时,被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冲自己笑了笑。

孩子虽小,但也有审美——拔高长的清绝少年,穿着青色衣衫,眉眼英武,相貌英俊,黑发如玉,相当好看——而且还是那种不娘的好看。

程小灵想:这个哥哥,长得比我哥哥还好看!

走进雅间,小二将茶水茶点备齐,关上了房门。

程父从袖口摸出一个羊皮制拨浪鼓,放到女儿手里,叮嘱道:“父亲要跟这位叔父谈事情,你在旁边玩,切莫插话打扰我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小灵兴高采烈接过了拨浪鼓。

她眼睛扫过桌子,在一盘蜜饯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但很快,她就移开了视线。

江父心细如发,自然没有错过小女孩的眼神。

他冲程小灵招招手,端起蜜饯盘子,递到她手边,笑着说:“你尝尝我们京都的蜜饯好不好吃。”

“你们不吃吗?”程小灵并没接。

“叔父和哥哥都不喜吃甜的。”江父说。

程小灵看了一眼父亲,程父点点头,她这才兴高采烈接过盘子,跑到屋子另一端的窗边,规规矩矩坐下,吃着蜜饯,摇着拨浪鼓看楼下行人。

程父喝了一杯茶,踟蹰片刻,却不知如何开口。

江父亲自替程父斟满了茶杯,主动问:“程兄,我听说,君王派你去西北平定战乱?”

程父长叹一声,“是。此番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程兄此番找我,可是让我找人代替你去战场?”江父问。

程父一愣:“江兄何出此言?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保家卫国是我职责所在!”

江父面露疑惑:“那程兄找我是?”

程父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看景的女儿,又是一声长叹:“此次西北之战,极为凶险,我与犬子共赴战场,只怕是有去无回……”

“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哉?只是,我着实割舍不下年幼无知的小女啊……”

“嫂夫人呢?”江父问。

“江兄有所不知,我只有一个发妻,未曾娶妾。妻子去年突发疾病,药石罔治,撇下我一人拉扯两个孩子。虽然苦了点,但日子勉强过得去。”

江父看了看小女孩那高低不平的羊角辫——程父一个男人,照顾两个孩子着实不容易。

“可怜小女,从小没了娘亲……只怕从今以后,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

“军令如山,我在京城没有熟识的人可以将小女托付……思来想去,只能联系江兄你了。我只求江兄看在我们同窗之谊的情分上,帮忙照顾幼女,护得小女周全。不求锦衣玉食,只要给她口饭吃,有衣服遮体,哪怕为奴为婢,也……”

“程兄,何出此言啊!”江父抬手打断了程父的话,“我江某人哪怕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断然不会少了令千金的!我必将视她如亲生女儿——程兄信得过我江某人的人品,才找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程兄尽管放心上阵杀敌吧!”

“谢江兄!”程父深深作揖。

他心中一桩大事了了,感觉肩膀重担瞬间轻了大半。

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江起澜,抬眼望了望窗边摆弄拨浪鼓的小女孩——天真娇憨的小女孩恐怕不知道,她即将成为孤儿吧。

江起澜心中也很困惑。

程观察使明明知道此次出征凶多吉少,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的去呢?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安静。

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窗边的程小灵察觉到异样,望过来——

“父亲,您怎么了?”她跑过来。

父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程父赶紧低头撩起上衣擦拭眼睛,解释:“父亲被窗边的风沙眯了眼睛。”

“我帮父亲吹吹——”程小灵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父亲的脸,吹起来。

江父看程父嘴唇不断颤抖,怕他承受不住,清了清嗓子。

“澜儿啊,”江父说,“我听说北面有个捏面人的,捏的动物活灵活现的,可有趣了,你带程家小妹妹去看看吧。”

江起澜站起来:“好的,父亲。”

程小灵眼睛瞬间就亮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热闹的集市更吸引人了。

她刚往门口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坐着的桌子——

江起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桌子上原本装着五颗蜜饯的盘子里,还剩下两颗蜜饯。

江起澜善解人意地说:“我帮你把这两颗蜜饯装上,一会儿出去逛街可以吃。”

程小灵甜甜一笑:“谢谢哥哥!不过,这两颗蜜饯我不能吃,是留着给父亲和哥哥吃的。”

程父的眼眶又红了。

小程灵将两颗蜜饯拿起来,就要往口袋里塞。

江起澜伸手拦住了。

程灵用警惕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江起澜觉得好笑,他将装有糖雪球的纸袋撕下来一条,说:“不能放口袋里,会弄脏的,用这种油布纸包吧。”

目送两个小家伙出门,程父叹口气:“让您见笑了。”

江父夸奖道,“这么小的孩子,能忍着嘴馋,把零嘴留给父兄,真是个好孩子。”

是啊,多好的孩子啊——程父有些怅然地想——若有来世,若来世小灵不嫌弃自己,还愿意做自己的女儿的话,自己一定好好赚银子,把天南地北的零嘴都买来,送给女儿吃。

可人哪有来世呢?

程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粗布磨毛的钱袋,放在桌子上,朝江父推了过去。

“这是?”江父拎起来。

里面响起银两铜币碰撞的声音。

“说来惭愧,为官十多年,没攒下什么钱……”程父面露羞愧,“希望江兄不要推辞才好。小女没有别的毛病,只是……家境贫寒,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零嘴很少给孩子买。若小灵嘴馋,江兄就用这点钱,给她买点零嘴……也算我当父亲的一点儿心意。”

江父拿过那袋可怜巴巴的干瘪钱袋:“既是父亲给女儿的钱,我自是没有资格推辞。”

他郑重将钱袋好好收进了衣襟贴胸口的地方。

“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连孩子吃点零食的欲望都满足不了。”

“程兄为官清廉,是我朝之福。”江父说,“若人人都能像程兄一样,那百姓就有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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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起澜带着程小灵,来到了市集上。

市集上新鲜玩意儿多,程小灵边看边逛,不亦乐乎。

程小灵倒也有分寸,虽然每个摊位都会充满欣喜的凑过去看,可她从来不会动手摸。

若有客人到摊位前,程小灵也会知趣地躲开,不给摊主添麻烦。

江起澜带着程小灵看了捏面人,看了杂耍,还看了很多漂亮的琉璃摆件。

而对程小灵来说,最有吸引力的是点心摊。

而那些热气腾腾的喧腾大包子,白胖的馒头,甜丝丝的糖球,炸得酥香的小点心,橙黄的豌豆糕……

程小灵不停地咽口水,艰难地让自己不要流露出馋相来。

江起澜一向讨厌小孩。

他觉得小孩贪婪,无知,顽皮又聒噪。

可眼前的程小灵不一样,她乖巧,可爱,灵动——

孩子的领地意识比较强,江起澜也不例外。

可当他知道程小灵可能会住到自己家时,他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还很期待。

有个这样的妹妹,也挺好的。江起澜想。

直到他看到卖糖雪球的胡爷爷,他才想起,他这里还有一袋糖雪球呢。

“小妹妹,”江起澜将手中的糖雪球递过去,“哥哥这里有一包糖雪球,送给你吃吧。”

程小灵听了眼睛一亮,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拿纸袋子。

可她的手伸到半途,就硬生生停住了。

小灵咽了咽口水,看着近在咫尺裹着雪白糖霜的山楂球,逼着自己移开视线:

“不了,我不吃了。谢谢哥哥。”

“为什么?”

“我父亲说了,无功不受禄。”

“可刚刚的蜜饯你不是吃了吗?”江起澜觉得眼前的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忍不住想逗她。

“那不一样。那是江大将给我的,而这顿吃茶的钱,应该是我父亲掏钱,我父亲花的钱,我自然可以吃啦。而且,这份蜜饯我也不是白吃的。我吃了蜜饯,就不会去打扰他们聊天了啊,这就算是我的功劳。”

这小家伙,人小鬼大的!江起澜嘴角微扬。

随后,他装模作样叹口气:“那怎么办?糖雪球放久了,糖霜就化了,就不好吃,不能吃了。那就只能扔掉了。可我又不想浪费,怎么办?”

程小灵眼睛滴溜溜一转。

“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如果你赢了,我就把蜜饯给你,如果我赢了,你就把糖雪球给我,怎么样?”

“很公平。”

“可是玩什么游戏呢?你比我大,知道的比我多,力气也比我大……”程小灵犯了难。

江起澜慢悠悠开口:“这样吧,我抓一颗石子,藏在手心里。你来猜石子在哪个手里。如果你猜对了,你就赢了;猜错了,就我赢,如何?”

“虽然有点幼稚,但也是可以的。”

江起澜弯腰捡石子。

片刻后,他站起来,两只拳头紧握,手背朝上,放在小姑娘面前。

“你猜,石子在哪个手里?”

程小灵非常认真的看着男孩的两个紧握的拳头。

“左……不,右……等等,左手!”

江起澜伸出左拳,展开手掌——在他的掌心中间,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石子。

程小灵开心的蹦起来:“好耶!我赢啦!”

兴高采烈的小丫头并没发现,男孩右手悄悄移到了身后:一颗石子从右手滑落到地面上。

程小灵接过纸袋子,捏出一颗糖雪球,放在嘴里。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糖雪球真的太好吃了!

酸酸甜甜的,外面糊着的糖壳有股烤过后焦糖的甜香味儿。

程小灵低头专心致志吃了三颗糖雪球,这才想起江起澜来。

她拿出一颗糖雪球,递给江起澜:“哥哥,给你吃一颗——”

“这是你赢来的,我就不吃了。”

江起澜明亮的眼睛微弯,抬手替程小灵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糖霜。

“啊……你要真不吃,可就没啦,”程小灵手指撑开纸袋往里看,“一、二……七,还剩七颗,六颗给我父兄,只剩下一颗可以吃了。”

“你父兄爱吃甜的吗?”

“不是特别爱吃,”程小灵小心翼翼拿出一颗糖雪球,这次她吃得很慢,“但我父兄平时都会把好吃的留给我,我当然也应该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江起澜心里闪过一丝悲悯。

过了今天,小丫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的父亲和哥哥了。

一个时辰后,江起澜带着脸上沾着糖霜的程灵回到了茶楼。

程父和江父站在门口等两个孩子。

程父看到女儿,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起了波澜。

“父亲,您眼睛怎么了?”程小灵问。

程父心头翻涌,难以开口。

程小灵忽然一叉腰,仰头对着江父凶巴巴地说:“是不是大将欺负我父亲了?大将,您不能仗着您官大就欺负人啊!”

程父赶紧拉住女儿,擦了擦眼角:“小灵,别瞎说!先前进眼睛里的沙子,还没出去……”

“这样啊,对不起啦,江大将。”程小灵立刻道歉,道完歉,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拽起父亲的衣襟,“父亲,您事情谈完了,咱们也该走啦。”

可父亲却没动。

“父亲?您怎么不走呀?”

程小灵抬头看着父亲。

程父蹲下来,揉着小程灵的头说:“父亲跟你兄长要去打仗,这次打仗可能会很久……所以,父亲暂时请江家叔伯和江家哥哥照顾你一段时间……你可以乖乖听话吗?”

“啊?”小程灵有点慌,“刘家婶子不能照顾我吗?”

“刘家婶子过些日子要回老家啦,她可不能带你回去。”

“可是……”程小灵看了一眼江父和江起澜。

江父和江家哥哥人很好……可她更想待在家人身边。

“小灵,听话,”程父说,“父亲……一定想办法尽快回来的。”

程小灵咬了咬嘴唇。

“那好吧。”

半晌后,她点点头。接着从口袋摸出装着六颗糖雪球和两颗蜜饯的袋子,递到父亲手上。

“父亲,这是我给你和哥哥的零嘴,你可不能一个人全吃了,要留给我哥哥一半。”

“好,好。”程父鼻子酸得发麻。

“父亲,请您一定要平平安安地,赶紧打跑那帮歹人,过来接我回家哦!”

“……好!”程父拉了拉女儿一高一低的羊角辫。

“拉勾——”程小灵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指。

程父伸出粗粝而布满疤痕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程父松开手指,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女儿。

钢铁般的汉子,流下了几滴眼泪。

泪水滴落在坚实的黄土地上,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要听江大将和江家哥哥的话,就像听父亲和你兄长的话一样。”

程小灵点了点头。

金乌西垂——再磨蹭,就耽误出发的行程了。

程父一咬牙,松开女儿,站了起来。

他无言的冲江父深深作揖。

江父沉默着上前一步,搀起了程父。

两人相视一刻。

“就此,别过!”

“程兄,珍重!我会好好待小灵的。”

程父一扭头,大步沿来时的路走去。

程小灵呆呆看着父亲宽阔的后背,在视野中逐渐远去。

江父将程小灵抱起来,一起目送程父。

就在程父背影即将被人群淹没时,程小灵忽然扬声喊:

“父亲——”

程父的背影,猛地僵住了。

挣扎了许久后,他终于回过头,隔着人山人海,他深深望着自己的女儿。

半晌后,他摆摆手,回过头。

这一次,他的步伐更匆匆,更决绝。

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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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灵在江家表现得异常乖巧。

让吃就吃,让睡就睡,让晒太阳就晒太阳。

只是不怎么爱笑,不爱玩,更不爱吃东西了。

她一有空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房前,眺望远方。

江父听了下人们的汇报,长叹一声。

“是个有情有义又懂事的孩子……只可惜……你们照顾她,别磕着碰着就行。别的,就由着她去吧。”

一个月后,噩耗传来。

程父和程兄,连同出征六千将士,尽数死于沙场。

战败的消息,使得君主大怒。

程父、程兄,连同死亡的将士们,惨死战场,却没有得到君主任何追封赏赐。

江父听闻程家父子的死讯,连夜托裁缝赶制了一套白色麻衣。

清晨,程小灵在女仆的帮助下,穿好了麻衣,随着江父一起来到了京郊河边,对着西北方长拜不起。

纸钱四处飘散。

程小灵孤苦伶仃跪在河边,望着惨白的纸钱在半空飘飘忽忽。

江父撒完纸钱,将一排香插在香炉里,郑重地斟满了一杯酒,撩袖往地上一泼。

他一抱拳,朗声道:“程将军,程灵从今以后,就是我江某人的孩子,我定然视她如己出。你且跟程小将军一起放心去吧!”

程小灵明白。

父亲和兄长死了。

但她没哭。

曾经,她就是这样给母亲撒了纸钱,从此以后就没有母亲了。但她还有父亲,还有兄长。

而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家后,程小灵病倒了。

整整三天没吃东西。

大夫担忧的说:“小姑娘再不吃东西,恐怕就……”

江父将半个京城的好吃的都搬到程小灵面前,哄着骗着,可程小灵不为所动。

她就像个布娃娃一样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众人愁眉苦脸,却束手无策。

管家聪明,跟江父说:“小姐跟少爷关系好,不如请少爷回来劝劝?”

江父一拍手,立刻派遣下人去把在书堂里读书的江起澜喊了回来。

江起澜读的书堂,是住宿制的,十天他前住到了书堂,就没有再回家。

——这时的他并不知道程父和程兄战死的消息。直到书堂的书童把江家家仆带进学堂,跟讲读先生说明了情况。

江起澜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匆匆告别讲读先生,拽过家仆来时骑乘的马,朝自家飞奔。

路过一处点心铺,江起澜勒住缰绳。

片刻后,他怀里揣着几块奶白撒着桂花的乳糕,再次纵马而行。

奔到家门口,江起澜翻身下马,大步朝程小灵房间而去。

江父等在门口,看见儿子赶回来,简单叮嘱了两句,让下人们都退了出来。

江起澜一撩长袍,迈进了程小灵的房间。

小孩子见胖见瘦。

初次见程小灵,脸蛋圆润犹如满月。

不过几天功夫,她胖乎乎的脸蛋就缩水了大半,露出了尖尖的下巴颏。

程小灵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江起澜坐在床边凳子上,轻声唤她。

“灵妹妹,是我,澜哥哥。”

女孩没动。

但江起澜敏锐地察觉,她的气息变得不稳了。

“我……听说了,你父亲和你兄长的事……你一定很伤心吧。对不起,你这么伤心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是澜哥哥失职。”

程小灵的嘴一瘪,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

“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话本故事吗?人死后,魂魄会去自己最牵挂的人身边,看一看,看到自己最牵挂的人,好好的,才能无牵无挂的升天……”

“你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他才把你送到我们家。他希望他的宝贝闺女,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若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回来看你这么难过……他们该会多伤心啊。”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程小灵捂住了脸,哭喊着:“可是……我都没有跟我父亲好好道别,也没有跟我兄长好好道别。”

“我当时应该把所有的蜜饯和糖雪球,都给他们……”

“而且我当时想,江大将家说不定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如果,当初我跟我父亲一起离开,至少不会剩我一人孤零零的。”

江起澜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手帕,替程小灵擦泪,柔声宽慰:“那你想过,你父亲和兄长的心情吗?你若跟着他们上了战场,遭遇了不幸,他们会多痛苦吗?”

“还有,谁说你是孤零零一个人的?你有我,有我父亲,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程小灵哽咽着:“可是,万一有一天,你们也离开了呢?”

江起澜拉起程小灵的手:“我以后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哪怕我变成鬼魂,也要陪伴你左右。”

程小灵猛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哇哇大哭起来。

人在伤心欲绝的时候,往往是没有眼泪的。

但如果情绪宣泄出来,泪水释放出来,人才能从伤心的境地中走出来。

程小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眼睛都红肿了。

江起澜坐在身边,任由她哭。

哭痛快了,哭干净了,人才能站起来。

等她的哭声减低,诸多情绪感受,才慢慢恢复。

等程小灵彻底止住了哭,江起澜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我去打点温水来给你洗洗脸。”

等他端着温热的水盆回来,程小灵已经睡着了。

江起澜轻手轻脚用毛巾沾着温水,替她把脸擦干净,将乱发拂到脸侧,替她把被子盖好,将乳糕放在她的枕边,保证她醒来就可以看到。

做好一切,江起澜起身出门,细心将门扉掩好。

江父等在屋外廊下。

“父亲,小灵睡着了。”

“嗯。”江父点点头,“你可有什么要问为父的吗?从小灵到咱们家后,我就看你总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江起澜垂头,轻声说道:“父亲……我在想,为什么程观察使明知道此次出征有去无回,他还要义无反顾的去赴死呢?”

江父缓缓开口:“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趋利避害更是生存之道。有一天,你会发现,有的人,有的事,比你个人的生死利害更重要,你就理解程观察使的行为了。”

江起澜似懂非懂。

十年后,江父去世。江起澜子承父业,以将帅身份奔赴战场。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程观察使视死如归,也终于理解父亲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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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父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他说好好照顾程灵,就会好好照顾。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真的以养千金的规格,来养育程灵。

京城姑娘有的,程灵都有;

京城姑娘没有的,程灵也有。

有人打趣:“别人家的童养媳,都是吃苦耐劳,你家倒好,比千金还金贵。”

“程灵不是我家童养媳。”江父否认。

对方了然。

“江大将什么身份,寻常女子哪儿配得上江家的门楣啊。”

江父再次摇头。

“我把程灵当女儿养,而非童养媳——程灵有自己选择如意郎君的权力。我们不能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龄,绑住她。”

托江父的福,程灵被养的很好。

等程灵十二岁了,就搬到了江宅外院,以免落人口实。

只是有一点,江父很头疼。

武将出身的程灵,对女孩家家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偏偏对舞枪耍棒,兵法钻营感兴趣。

而江起澜从不藏私,他学到的所有知识,都会倾囊而授。

程灵的学识身法,早已超出了朝中大部分武将。

江起澜宽慰父亲:“父亲,如今世道越来越不好了。”

“朝臣拍须溜马上位者甚多,反倒是耿直忠言的能臣,罚的罚,贬的贬……也许,用不了多久,天下就要大乱了。”

“乱世时,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可以在小灵身边保护她。她学点本事傍身自保,也是好的。”

江父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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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父去世三年后。

江起澜二十二岁,作为将军的他,带兵杀敌已有三年。

三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个少年的毛躁尽数剔除。

从血海中厮杀出来的江起澜越发沉稳,有种不威自怒的气势,是位人人敬仰而畏惧的少年将军。

而十六岁的程灵初长成,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眉眼充满魅力,身材越发玲珑。

此时的程灵,攀附在崖边,一抬手将一颗肥硕的菌子甩到后背的背篓里。

接着她一翻身上了平台,舒口气,擦了擦汗。

背篓沉甸甸的,令人心安。

她这时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了。

“糟了,光顾着采草药,忘了看时辰了!澜哥哥估计都快到家了!”

程灵背着背篓,拔足朝山下的集市奔去。

背篓里都是她采的药材和菌子,可以换钱——加上她之前攒的钱,她今天就可以给澜哥哥买一把他心仪很久却没舍得买的短剑了。

“呦,灵丫头又去赚钱给你夫君添置物件啦?”卖鱼的刘小四打趣道。

“去你的!”程灵笑骂,“都要当爹的人了,能不能学点好!”

“灵丫头,回来啦。”

“是啊,张大婶——哎,您把袋子放那儿,我帮您搬,当心闪着腰——”

“灵姐姐——”

“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跑路边躺着啦?去去去!到树底下躺着去。万一有人推车看不见你,把你的肠子肚子都压出来怎么办?”

“灵妹,回来啦?我听说江小将军今天回来,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我这就回。飞哥,喏,这是我给嫂子挖的草药,药铺大夫说了,这种草药跟母鸡一起炖,对产妇恢复有好处。嫂子刚生了双胞胎,身子一直不见好……可不能大意啊,让嫂子吃点好的,补补身子才行。”

程灵热心肠又开朗大方,人人都喜欢她。

等她换了银子,跑到铁匠铺买了短剑,匆匆往家跑。

远远就看见家门敞开着。

澜哥回来了!

程灵三步并作两步,奔进了屋里,因为在山上半天,腿发软,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还好坐在屋里的江起澜眼疾手快,上前搀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扑倒在地。

江起澜的嘴角止不住上扬,还得打趣她:“程爱卿,何故行如此大礼啊!”

“将军威名远扬,行个大礼,也是应该的!”程灵眼睛亮晶晶的。

半年没见江起澜,他更高,更黑,更瘦……更丰神俊朗了。

浸润过沙场的男人,眼神更加洗礼,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程灵站起来,可腿此刻却抽筋了,一下子跌倒在江起澜怀里。

少女温暖的唇,无意间蹭过了江起澜粗糙的脸庞。

两人俱是心头一震。

(明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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