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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干线取名叫“光”,是形容它快吧。在电影上看到***同志坐在这种车上,列车带着啸声穿过峡谷,快得眼晕,以为坐在上边一定并不舒服。现在坐上,并没有不舒服,也没有觉出那么快,一百多公里,二十分钟到广岛,也够了。当年的火车有这么快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件想起来就叫人心疼的事了。五十公里,十来分钟,山崎是来不及撒野的。
原料船在海上被美国飞机炸伤,“药品部”、“重曹”全停了工。大家成天抡着笤帚,铁锹扫除,人们说,“把明治时代的灰尘都扫光了。”机器上下,犄角旮旯、干净亮堂。但工厂这东西是个活物,得运动,得喘息,得叫喊,得**。现在听不见运转声,看不见管道里喷出来白茫茫的蒸汽,感不到脚下微微的颤动。象灵床上的尸体,越洗刷得干净,打扮得齐整,越使人感到冷冰冰的死气。
空袭警报越来越多,解除警报的时间越来越慢,隔一个海湾,军队的油库被炸毁了。白天黑烟遮住半边天,夜晚火光照得石灰炉变成橙红色的。到处在挖防空洞,竹子成了缺货。山崎跟商店作了笔生意,抽出一部分华工去斫运竹子。
竹山距离椿岗有五六十公里,要坐一段火车,在山上吃中饭。山崎领队去,他叫千代子跟着去做饭。
自从绝食事件后,山崎不大叫喊和打人了。也不再天天上兴亚寮上班,来了晃晃就走。天天都醉醺醺的。传说那个朝鲜女人的丈夫没有死,有人在东京附近的伤兵医院见到他。朝鲜女人吓得要命,跪着求山崎不要再来过夜。这话是食堂的桥本大娘传出来的。桥本大娘总有些离奇古怪的新闻。什么东照宫门柱上雕的木龙少了一条,人们在不忍池中见它在游水呀!四国出现河童,吃了一条牛啊!活灵活现,陆虎子打听过别人,人们说河童样子可怕,可不吃牛;东照宫柱上的龙一条也没少,因为龙和柱是一回事,龙当真飞走,柱子也没了,宫门不倒坍么?所以对于她这次发布的新闻,大家也不太信,因为山崎还是三天两头在那女人处过夜。他手里来去总提着把木头战刀倒是真的不过自从战争迫近本土以来,手里随时提木头战刀的可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人提着钢的,真正的战刀呢。
火车上没有多少人,日本人见到上来一群华工,都避到另外的车厢里去了。山崎占据了靠车门的一个座位,大家就都挤到离车门远远的车厢中部去。山崎带着一瓶烧酒,从上车就对着瓶口仰脖儿,华工们在车厢中部说话,玩笑,甚至用自制的纸牌赌博,他装看不见。因为他看见就生气,可能因为打人太多,上边克了他,他赌气不管不问了。
华工们由于思念祖国故土,也出于生活枯燥无聊,近来发明了一种游戏,看大家谁背出的中国地名多。先是一个省一个省的背,后又发展成沿着铁道线背:“天津、汉沽、塘沽、军粮城……”一个一个地名,在他们听来都是有血有肉,有具体形象不同性格的实体。背的人心里发热,听的人眼圈发红。背的最多的得奖。奖品由背的少的公摊,一人一口饭,或是一块萝卜咸菜。再不就叫胜利者拉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
千代子本来在车中间坐着看他们作游戏,虽然听不懂,看到有人背到一半卡住,说一个不对,再说一个还不对,只好举手认输,叫人拉着耳朵三起三坐,她笑得十分开心。可能这笑声使山崎不快,他把她喊了过去。
虎子本没认为千代子坐在那里与他有什么相干,可她刚一走开,他却觉着冷清起来了。禁不住抬起头往山崎的坐处去寻她。他恰好看见山崎硬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在他身旁坐下。他赌气扭头不看,可是不甘心。头再扭回来时,千代子已被山崎挤到紧贴窗户处,强笑着向他哀求什么,两眼却求救似的朝虎子这边张望。虎子咬咬牙,把头强低下去。过了两秒钟再抬头看,山崎用整个后背挡住了千代子。一只腿把千代子的裙子压得紧贴在身上。千代子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清。虎子要求大家说:“静一静,静一静!”
人们不知什么事,可是静下来了,从车那头果然传来了声音:“噢,大叔,谢谢您,别开玩笑了……”
“亲个嘴怕什么,叫我亲个嘴!”
“大叔,您快松手,车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什么人?中国人也算人吗?来,大叔喜欢你。”
人们脸上露出惊愕、愤怒、卑视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谁都想说什么,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沉了半天,有个人说:“他们日本人欺侮日本人,咱管不着。”
“别给自己找台阶了!”宋玉珂说,“我们一二十条大汉,竟保护不了一个小女孩,怎么有脸还说风凉话?”
张巨往山崎那边看看,惭愧的低下了头。
宋玉珂把手捏成拳头又伸开,伸开又捏上,看样在打主意。虎子已经忍耐不住了。
车门口清清脆脆传来一声亲嘴的声音,千代子带着哭声说:“大叔啊大叔,我还小呢……”
陆虎子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伸手抄起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饭盒,举手朝山崎斫去,宋玉珂眼疾手快,往他手上猛一打,饭盒打偏了,砸在窗玻璃上,咣啷一声,大米洒了满地。车上的人都把头转过来瞧。
山崎扔下千代子,急急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宋玉珂说:“饭盒掉下来,把米洒了。”
“谁,谁弄掉的!”
“报告舍长,是我!”虎子带着挑战的神情说。
山崎并没有发火,更没有动手,只骂了句:“混蛋东西。”转身就走回去。回到座位前,看到千代子逃得没影了,前后一联想,琢磨出点滋味来。立即从椅上拿起木头战刀,直扑向陆虎子,没头没脸的就往下斫。虎子倒了,他又用马靴踢他、踹他。虎子只是用两手搪着在地上滚,既不**,也不告饶。两边的华工动手来拉山崎,山崎醉醺醺的抡起木刀四处打。正乱着,忽然火车吱的一声急刹车停住。山崎倒栽葱跌倒在地上。扩音器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请大家赶快下车隐蔽!”
人们扔下山崎争着往外跑,趁机对山崎连踩带踢,山崎的酒吓得醒了一大半,木刀也不要了,打开一扇窗户跳下车去寻防空洞。最后剩下宋玉珂把陆虎子搀起来扶下车时,飞机的扫射声已响成了一片,眼看着啪啪啪啪沿着火车道一串火光过去,留下一片弹洞。他们不敢再远走,就近钻到火车底下,在铁轨中间趴了下来。
在山崎踢打他的时候,虎子只觉得一下一下热乎乎,沉甸甸的,并不感到疼痛。趴下后松弛下来了,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痛难忍,他轻轻**了一声,想弯过胳膊抚摸一下后背,可是胳膊也疼得抬不起来。正这时,一只软绵绵温乎乎的东西在他背上擦了过来,上下擦着,擦到之处麻苏苏的轻快了不少。他闭上眼享受着这舒适,并不想弄清那是什么。可是那东西顺着背爬上来了,轻轻的几个指头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吃惊的转回头一看,千代子正满脸泪痕的趴在身边,一面抚摸他受伤的脸,一面不转睛的看着他,刚和他的眼睛一接触,就往他身边紧靠过来说,“我全看见了。”整个头埋在他的背上放声哭了起来。虎子心口通通跳得山响,他想推开她,可不知怎么反抓住了她的手。他胆战心惊的回头去看宋玉珂,老宋却不声不响的朝火车另一头爬走了。
“千代子!”虎子头昏沉沉的,找不到合适的日语词句,费力的、半通不通的说:“别哭,不痛,用不着担心。”
千代子用整个身体摇摇他,还是哭。虎子不再说什么,动了下身子,把被打得满是血痕的脸贴在她泪湿的脸上闭上了眼。
过了好长时间,听到老宋在叫他,虎子把头才从千代子脸边抬起来,老宋在远处招手说:
“两个冤家!有什么要紧话可快说呀,解除警报了!”
千代子问:“什么?”
虎子说:“警报解除了。”
千代子整理一下头发,沉着的说:“明天我值夜班,半夜时你到伙房外边那个防空洞里去,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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