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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听说义顺茶馆近几天生意兴隆,寿明把乌世保画的一个烟壶装了烟,另两个用绵纸包了,到义顺茶馆去找生意。

          茶馆不大,不过是一溜三开间的筒子房,放了六张方桌,门外两旁各有两张条桌、几条春凳。别处买卖兴隆靠“天时”,他这儿却靠“地利”。这里往南不远的陶然亭、梨园义地和松柏庵,是梨园界喊嗓遛弯的习惯去处。当年戏剧艺人被视作“贱民”,不许进内城居住,他们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东的马神庙,往西的椿树胡同,往南的南横街潘家河沿一带地方,著名大戏馆子广德、广和、三庆也都距此不远。凡遛弯回家的艺人们走到此处,正是个中间站口,坐下来吃点心喝茶,完事后上哪儿去都方便。这么一来,那些爱学戏的、爱听戏的、做行头的、扎把子的、前台管事、后台坐钟、场面头、武行头、箱官、检场、车僮、马伕,一句话,要在艺人身上拉交情找饭辙的人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除此而外,这茶馆还有一批鸟客。这玩鸟的客人和唱戏的伶人有些共同之处,他们一样起得早,一样欢喜山林水边。不论百灵、画眉、黄鸟、靛颏,一样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们从先农坛、城墙根、护城河、万寿西宫遛鸟回来,也多半愿意在这茶馆坐坐聊聊。于是一些插笼的、烧食罐的、捉蚂蚱的、养蜘蛛的、要和养鸟的拉关系找饭辙的人也成了茶馆的常客。久而久之,两种艺术交流的结果,就出现了一些既会唱戏又能养鸟的全才人物。这种人有个特点,他若以唱戏为职业、养鸟为消遣的话,您说他养鸟的本事比唱戏强他才高兴;他若是以养鸟为生、唱戏是玩乐的话,您可千万得说他唱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起他的养鸟本事胜过百倍,这才不致于得罪他。因为有这种种“行规”,和这两行无关的人多半站在门外听听鸟鸣,看看名优,没有几个敢进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来吃茶的,怕犯了忌讳。

          寿明坐下之后,就不断地跟先来后到的熟人们打招呼,两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当他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胖人从南边走来时,就抖抖袖子、抻抻衣襟抢出门去,朝高个胖子斜着身子打个千说:“三爷您倒早班!”又往旁一侧身子,朝矮个儿胖子也请安说:“吴大爷您总这么闲在!”钱三爷手里提着大鸟笼子,不便躬身,只得象征性的拱拱手。吴大爷却把手中串着的一对腰子停住,还了一安:“托福您哪,我倒想不这么闲在了,没人约我成班呀!”他们说话之间,就有几个闲人被吴大爷的大鸟笼吸引了过来。有认识的便指点说:“这是有名的大花脸钱效仙,那是有名的二花脸吴庆长……”唱铜锤的向来是矮胖墩较多,以致使人们有个误解,以为声带与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编了个俗语说“矬老婆高声”。二花脸以架子武打见长,自然是人高马大才透着威武雄壮。这两人正好相反。钱效仙身高体长,却能声若洪钟,已是十分可贵了;而吴庆长又能以矬墩儿的身量唱李逵、马武、窦二墩,山膀一拉,胸脯一挺,气势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个小矮胖,所以比钱效仙更为人称奇。这两人还都有点怪癖,就是一旦腰里有了几两银子,就懒得上台。吴庆长迷了串古玩铺,替人跑合长眼的瘾比唱戏的瘾大。他和寿明是半个同行半个朋友,钱效仙爱玩活物,不过他的玩法十分特别,总想把天生敌对的动物弄在一起使他们放弃前嫌,握手言欢。他花钱定编了一个中间带隔断的大笼子,最先是一边养个黄鼠狼子另一边养只鸡,养了一些天,他相信这两位已经建立了初步的友谊了,便撤了中间的隔断,结果那黄鼬就把鸡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黄鼠狼。又买来一只夜猫子。搭上隔断,在另一边养了个小白老鼠,这小白老鼠成天望着猫头鹰浑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没几天吓死了。现在他笼子里一边是一只大狸猫,另一边是一只白玉鸟。眼下他还没撤隔断,那鸟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鸣的时候就象嗓子眼按了个簧,颤抖得叫人想落泪。他这笼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稀罕。别人看这一鸟一兽是个乐,他看这些围观的人也是一乐。此外他又爱花钱买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寿明又算是半个朋友半个主顾。

          寿明请安问好之后,三人相跟着就到寿明桌前坐下。钱效仙笼子里有猫,不能和那些画眉、百灵往一起挂,他就索兴摆在桌子上靠墙的地方。他拿大手绢擦完手,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烟壶。他因身体魁梧,所以用着一个武壶,用荷包挂在腰间,掏起来挺费事。这时寿明就把乌世保画的那个壶递了上去:“三爷,你尝尝这个!”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诉嘿,光那个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双好靴子钱!就甭问烟价了!”

          “你寿大爷是花这个钱的主儿吗?”钱三爷斜睨了寿明一眼,笑着接过烟壶,打开壶盖,先就着壶口嗅了嗅。

          “怎么样,不蒙您吧?”

          “烟是大金花!决不是你买的!”钱三爷说,“老实讲,哪儿来的吧?”

          寿明先把头歪着点了点,表示服了钱三爷,然后把嘴凑到钱三爷的耳边小声说:“我替别人淘换个烟壶。这烟壶里带着半壶烟,这烟壶我就没拿出去,先闻着了。要不一倒腾家伙,这烟跑了味儿,就不地道了!”

          钱三这才把视线投到烟壶上,看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还用你淘换!”

          寿明笑着不说话。钱三沉不住气了,拿起来又看,并且迎着窗户看里边的绵,哦了一声:“还有内画呀,这也不新鲜啦!”

          “画跟画不同!”寿明说,“告诉您您也不懂。拿来吧,别给人家打了……”

          这钱三最反对人家说他对什么事不懂,又最忌讳别人以为他没钱。一听这话,就来了个半红脸。

          “怎么,你怕我赔不起吗?”

          “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别说这么个烟壶,醇王府的汝窑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锁五龙》就搬来了吗?”寿明陪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让您按原价赔,您准说不值,骂我讹您;按一般的茶晶内画壶赔,我得连裤子搭进去!”

          “这玩意有这么神?”

          寿明不语,只是微笑。钱三又拿起来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冷笑了一下,又吸口冷气问:“您替人说合的多少钱?”

          “五十两!”

          “给你五十一两,三爷我留下了!”

          “哎哟,三爷,我这是替别人淘换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寻摸一个给他!”

          “您圣明。这样的内画要能轻易找到第二份,您会多出一两银子?钱三爷是买死人卖死人的主,能走这个窟窿桥儿?您还我吧!”

          钱三把寿明的手一推说:“小子呀,谁让你在我这显摆来着?再赏你四两,灯晚到三庆后台拿银子去!”

          “哟,三爷抢货可真手狠!”吴庆长半天冷眼看着,到这时才插话说,“让我,怎么个好法?”

          钱三把烟壶交给吴庆长。吴庆长反复看了又看,连说:“值值,三爷您买着了!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这点大金花空出来赏我吧!”

          吴庆长果然掏出个碧玉烟碟,把烟全倒了出来。这吴庆长品评文玩的本事,在梨园界很出名。他说值,钱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说:“大爷,我知道您常给古玩店长眼、跑合。我是不干,可不是干不了。我要干连您的生意也抢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边对过是北,也不能不信这句话!钱三爷么!好!”

          钱效仙一高兴,拉着吴庆长去吃炸三角。吴庆长说:“把这份盛情先记下,我今天不得闲。明天早晨还是坛根儿见。完了咱们从那儿直奔五牌楼。”

          钱三走后,寿明也站起来告辞。吴庆长拉住他袖子说:“没这么便宜。您说,钱三爷的五十五两有我几成?”

          “天地良心,大爷,我是替别人白跑腿!”

          “老喽!什么玩意要五十,碰上那个晕头还添五两。您说,凭什么?”

          “我说出来,连您也得说值!”

          “我不信。您说服了我,今儿早晨的点心钱是我的。舍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做了!说,凭什么值五十五两银子?”

          “这烟壶是一个朋友蹲了一年零八个月大狱,无师自通画的!我是尽朋友交情。我要赚一个镚子,灯灭我就灭!”

          吴庆长还追问,寿明便把乌世保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姓名,更没说这人进监狱是涉了“义和团”之嫌。因为吴庆长近来常出入宣武门的天主教堂,人们怀疑他要信教。

          这吴庆长信不信耶稣不说,可确是个热心人。听寿明说完,就正色说:“既这么说,这人也是值得怜惜的。他以后打算靠画壶吃饭么?”

          “这样的旗人,现在除去靠这个混饭吃还有别的路吗?”

          “咱们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样。象这样抓大头,一回两回行,长了不行。有几个钱效仙呢?要画,得画点特殊的出来才能站住脚,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说怎么着好?”

          “两条路。一是专门作假,死抱着自怡子啊、周乐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这也能挣钱。可话说回来,一样的花功夫,何苦在人品上落价儿呢?”

          “这话您说。”

          “再一条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刚才我看了那壶,看出这个人确实是有点根基的,所以我才多这份嘴。”

          寿明点点头说:“难为您费心。这人本来有点大写意的底子,所以有点他自己的笔意。”

          吴长庆摇头说:“写意要大泼大洒、痛快淋漓。烟壶寸地,又没有宣纸浸润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难见成色。画工笔呢,刚才说了,太贫。好比唱戏,黄润甫这么唱走红了,我也这么唱,谁还听我的?再说黄润甫身高膀阔,他丁字步一站,两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个头矮了半尺,双肩窄了五寸,也这么亮相,还有个看头吗?我得找我的辙。你是花脸我也是花脸,你这么唱有理我那么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阔斧的您去看黄润甫;要瞧精神妩媚,您捧吴庆长。有这话没有?”

          “千真万确!”

          “我告诉您,我早就瞧着郎世宁的画法上心了!怎么就没人把他的画法用到内画上去呢?您可别听那些画画的扒得它一子儿不值,我把话说在这儿,要有人学了他的要领用到内画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后,咱们这行买卖的主顾变了您不知道吗?谁买的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贾光卖的份没买的份了。碰上有暴发户新贵花钱买货,您细打听一下,十有八九又是买了去到洋人那儿送礼的!有这话没有?”

          “这话您说了!”

          “咱们别的钱全叫洋人赚走了,惟独这一份手艺书画能赚他们的,为什么不赚?这郎世宁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奥地利,都犯‘利’字,全是圣母马利亚的后人,分家另过的。所以他的画他们就看着眼熟、顺心。至于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亲,他们喜欢的他们也喜欢。告诉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孙子!叫他把抢咱们的银子再掏出来吧!他要依我的话办,画出来的东西不用交别人,我给你包销。我准让他发财!”

          寿明对吴庆长鉴别古物的本事一向认可。自他出入教堂后,总觉着他沾上几分鬼气。今日听他一谈,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钱袋去的。

          他们正说得热闹,身后忽然闪过一个人来。身材不高,面色红润,亮纱的袍子,踢死牛快靴,松松的扎了根辫。打了个千,声音粗嘎地说:“敢问这位可是寿明老爷?”

          寿明赶忙回礼说:“恕我眼拙,看着面熟,可不敢认您。”

          那人说:“借一步说句话行吗?”

          吴庆长连忙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说:“您坐着您的,我就两句闲话!”

          吴庆长说:“我确实有事。失陪失陪!”

          看吴庆长走远,那人才说:“不是您想不起我来,实在是您没见过我。我也头一次见您。我是受朋友之托来访您的。”

          寿明连忙让坐。那人便说:“我有个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乌大爷同牢。他托我找到您,传两句话给乌大爷。”

          寿明忙问:“您的朋友贵姓?”

          那人说:“姓鲍,是个库兵。他叫你告诉乌大爷,有位聂师傅被九爷传走了,吉凶不明。聂师傅临走嘱咐一件事,叫乌大爷千万把他的手艺传下去。要能看到他作出新活儿来,死也瞑目了。”

          寿明便问:“什么手艺?聂师傅是谁?您可说清楚!”

          那人说:“他就说了这么几句。我原样趸来原样卖,再多一个字我就不知道了。”

          寿明说:“也罢。你不是要说两件事吗,还有一件呢?”

          那人从身上掏出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来说:“这是鲍老弟周济给乌大爷的几两银子,让他作本,经营那份手艺。他说他这一辈子没干对这世界有用的事,乌大爷经营手艺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来阳世一遭了。”

          寿明问:“这话怎么说?”

          那人看看两旁,悄声说:“这人判了斩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后就要典刑。他是个库兵,偷银子犯了案。”

          寿明惊慌地抓住那人说:“难得这人如此仗义!”

          那人说:“要说偷银子,哪个库兵不偷?事犯了,大库就把整个的亏损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代众人受过。不多说了,拜托拜托。”

          寿明忙说:“不敢请教贵姓。”

          那人说:“敝姓马,在樱桃斜街开香蜡店,有便请赏光。请您告诉乌大爷,别辜负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现在请您打个收据,我好回复那位朋友,让他放心。”

          寿明借茶馆柜上笔砚,恭恭正正开了个三百两银子收据。写完看看,意犹未尽,便加上了几个字: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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