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照乾坤岂得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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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顾虑张居澜体欠奉,皇次子的满月酒设于她双月坐满的翌日。凛秋暑退,熙春寒往,经过立春时的祈岁纳福、驱邪禳灾、除旧布新,禁庭仿佛亦焕然一新。张居澜并未传舆,亦未命人清道,盖因不想扫了命妇们攀谈寒暄的热闹,只曹怡在旁伴随。或是命妇在小廊避热,只听北对南道:“如今张娘子炙手可热,煊赫显著,听闻陛下还要加封她父亲做龙图阁直学士。得女如此,当真是张氏修来的福气。”
南道:“这还不够。张娘子就馆再生皇嗣,而陛下进封的谕诏却未下,你可知其中缘故?我家官人在中书省执事,盖因中书舍人与陛下对垒,屡次封驳陛下进秩的诏书。听闻陛下要直迁张娘子为贵妃,这可是众嫔御之首。”北震惊非凡,“我但听流言蜚语,说张娘子从前就是紫宸的一位内人,后逐渐升迁押班和殿头。而后受到姚邯滥用私刑,是陛下亲自将她抱回紫宸殿,待她伤势痊愈就得到临幸和册封了。都说日久生情,这亦是一段佳话。”南道:“你闭目塞听,尚不知秘隐。陛下最初想以张娘子为美人,蔡梁集结御史台的谏官于丹墀长跪劝阻,最终请出窦老相公,也就是钦宗皇帝、陛下祖父的馆阁清要之臣。而后只陛下为张娘子进封,谏官和御史的聒噪就不曾暂停。陛下不妥协,御史不让步。两厢僵持,逐渐都是御史违拗不过圣意而顺遂。”
北听得如痴如醉,“张娘子竟这般有福的?我还未曾一睹芳容,她定然颜如红玉、秋波含情、出言如莺啭?才能引得陛下宠爱至此罢?”南觉得她很肤浅,“相貌是一回事。料想张娘子定然脾气禀性都极熨帖温顺,善于体察君心、时常嘘寒问暖。”北忽然想起一事,不觉打断她道:“既陛下一向擅长力排众议,怎地进秩张娘子的诏令还不曾晓谕?”南叹息道:“这蔡舍人与被贬谪出京的杜官人是同窗挚友,杜学士……如今该叫杜府尊,他是因庶子得罪了张娘子的素交、姜硕人才被驱逐,而蔡舍人屡封驳陛下想必有这个缘故。如今已是第十次通谕,听官人推测,陛下已打算废黜蔡梁、另选人代职,只他宦海沉浮将二十载,颇有些威望,陛下这番废黜怕亦是困难重重。”
北只是局外人,自然也就听得意致蓬勃,“这对尊夫是一桩佳事。倘若蔡梁被废,定然要选中书省的臣僚来代。尊夫一向兢兢业业,我瞧极有可能!”南抚了抚鬓发,“如今御史台提了折中的良策。虽两度生皇嗣,究竟家世不显,是陛下抬举才从青州来到汴京。御史台意欲进张娘子为贵仪,陛下雷霆而怒,将镇日用得笔洗都砸碎了。御史台今又裁量,请陛下进封张娘子为贤妃,如今事态未明,我等不好妄加揣测啊。”北则没她这么谨慎,“张娘子福祚渊深,紫宸的内人不计其数,偏就是她得到陛下青睐,为陛下侍寝。前不是说有位陈御侍势在必得?竟因张娘子被驱赶出宫,颜面尽失。唉,我官人待我疏离,真渴望老天赐我一好郎君。”
南拍她手臂道:“都快抱孙儿的人了,还做白痴一样的梦。”她以余光瞟周遭,见有霞帔的边角,两人立时起身。北是吏部侍郎的夫人,南是起居舍人的夫人,俱不识张居澜,只见她周身装束肖似命妇,即面面相觑与她施礼,“娘子万福。”居澜略微欠身,“二位娘子好。”说罢她即扬长而去,留得两人不知所以,(北)吴氏道:“她是何人?瞧着不像是赴宴的外命妇。”柳氏道:“瞧跟着她的内人,她应当是陛下的嫔御。但穿着不显,亦未戴白角团冠这等殊贵的珠冠,想她应是才人之流、陛下潜邸的旧人。”吴氏颇有惋惜,“钟鸣鼎食,天子枕畔人。曾在潜邸亦没见哪个熬出头来,就算是最早侍奉陛下的林娘子亦寥落于深宫,被后起之秀比了下去。有道是君恩如流水,一去不顾首。张娘子今日腾达,却不知能维持到何时。”
邢筱已列席,瞧见居澜款款而来尤笑道:“今日你是万众瞩目,怎地还来得这般迟?”居澜朝她施礼,“圣人取笑妾了。妾月后初愈,正想着走动走动,不比乘辇来得快了。”邢筱指了指左首的位置,“瞧你精神抖擞,不似前些日恹恹的。有时就是活个精气神,你尚在韶华的,怎地今日还穿得这般朴素?”她穿了渌波色的交领褙子,绣着石榴花的襕边,青楸色的齐胸襦裙,是仙鹤腾空的图案,裙角精致,以五湖四海的团真纹勾勒,俭素而不落俗,而循她的目光,则只瞧到坐在尾座的云佩实。她一春辰的对襟褙子,碧山里裙,这周身竟与居澜有些撞了,邢筱忙唤乳母抱椿哥儿过来,“你快瞧瞧二哥,他正要阿娘拉手呢。”
居澜转眸伸出手指容他握住,孩子即手舞足蹈的咯咯欢笑,随后因御驾降临,她只能暂收复杂的心绪,与众人一起向他施礼。平常宫宴不以顿首这等繁复的礼数,今上抬手即有宦官替他传免。他只是瞧着居澜,看着她每一个举动是否吃力,吩咐开筵后他亟询问居澜,“今日怎么样?还能撑住吗?”他清楚这红润的脸色是粉黛的掩饰,和蔼的笑意是心力的维持。居澜产后的恢复并不尽如人意,时常突起虚汗,如今颇为畏寒。坐得不近的吴氏惊慌失措,“阿姊,你快瞧瞧,她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位娘子么?她怎地坐在嫔御首席?”
柳氏嫌她大惊小怪,“话都已说过,张娘子倘或介意责罚我们就是。你如今担忧亦不管用。这个樱桃蜜煎甚好,你可要尝尝?”张居澜望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今日倒有好转,林御医亦说药可停一副。今日是阿椿的满月宴,陛下为妾已将筵席推迟至今,妾岂有不来的道理?”今上摇头,“这就错了。筵席只是虚闹,他一个小孩子家并不懂这些。若为此损害你的身子,阿椿来日亦会懊悔的。”张居澜举起酒盅,知它盛着绿色的茶汤,“妾敬陛下,愿陛下顺遂如意。”今上无奈举盏,遂与她隔空碰杯。
其实她已经很圆满了,两个可爱的皇子与疼爱她的郎君,她不必谨慎度日,甚至不必汲汲营营,他每处为她筹划计策,周全打算。筵席终了居澜已疲惫不堪,因要笑脸相对,所言辞令要多番斟酌,起身是尚是献春与瑞英两个极力搀扶,然而她才踏出集英殿就被人揽住,“早跟你说不必硬撑,提前退席就是。”她忍俊不禁,“正因陛下体恤,妾才要维系这份体面。教他们不觉得陛下看错了人。”他扶她先上轿,而后到轿中揽她靠在肩膀,“只要我们不生嫌隙,不必理睬旁人所言。嫉妒你的奸佞自然歹言恶语,你若听信进而伤怀就遂他们心愿了。”她伸手即将冠子拆卸,惹他笑出声来,“这是何意?你替献春省事吗?”她又倚靠回去,“这冠子颇硌人的,我怕明日你肩膀要害疼。”他张开双臂将她揽到怀中,“我甘之如饴。”
然而到紫宸殿时见太后凤驾,似是等候多时。林荇在侧端立,各自施过礼数,太后倒未计较这些,直入主题道,“陛下可曾听闻登闻鼓院之事?”今上诧异,见钱瑜亦神色不善,“请孃孃赐教。”太后睃向张居澜,今上即握紧她的柔荑,“孃孃有话就说罢。”太后轻笑道:“我不会将你的心肝怎样。原也是将才的事儿。有位商贾千里寻嫒,甚至求到开封府和登闻鼓院。”今上质疑道:“父女失散固然令人痛心疾首,孃孃却何必赶来告知朕?”太后掩唇,几乎以惋惜而惆怅的语调道:“他宣称陛下的婉容张氏是他亲女,是最初他与同乡曹忱同房得来的。但曹忱家中另有盘算,业已将她许配给张净初,于是他二人被迫镜分鸾凤。”
今上不等她嘲讽完毕就截断道:“孃孃慎言。如此刁民胆敢诋毁朕的娘子,理应正法以儆效尤。如此攀龙附凤的风气假使传遍汴京,将会是偌大的祸患。”太后鄙夷,原本不屑置辩,然而还是说:“攀龙附凤?若老身不曾记错,张氏原为陛下身侧的内人,如今这番成就,以低贱臣女之身为你侍寝、生子,经由你诸般抬举而有今日,她可是你口中所言的不堪之人?”今上未有半刻犹疑,“您错了。从头至尾都是朕觊觎居澜,我在青州就已意中于她,可惜储君未定、天下纷乱,朕不能将她牵涉入这番骚乱中。要她做御侍、留她在身侧都是朕一意孤行。而居澜未曾怨过,她诚恳相待,拼死生子,您为何要屡次针对她?非要提攀附,您送来的每一个,朕都不悦。然而偏要看在您的金面去善待,孃孃,她们才是攀附。”
太后几乎要绷不住,“今日针对她的不是老身,贾氏寻女远赴汴京,此事人尽皆知。”今上揽住居澜,只觉她的肩膀有些颤抖,“荒谬至极。既贾氏清楚居澜是他的女儿,何不在居澜降生时挑明?他眼睁睁瞧着居澜捉襟见肘却置若罔闻,如今居澜有了起色他倒是奔赴千里。朕知孃孃是想看居澜的笑话,但只要有朕在一日,那些无耻谰言就毁谤不了她。”说罢他朝太后敷衍的作揖,“天色已晚,请孃孃移驾。”林荇施礼恭送,太后纳罕道:“你说陛下是不是疯魔了?”林荇默不作声,许久后才说:“陛下昔日克己复礼,从不逾越。如今为张婉容他屡次驳斥谏官,甚至出格提拔张娘子的父亲,妾很欣羡张娘子的福气,羡慕她得夫君如此疼惜。”
鹤庄阁,在浴汤中的张居澜遍身颤栗,她反复回想这十七载的经历。母亲疏离、父亲冷漠,三个弟弟倒对她恭顺谦和。倘或她真的是商贾和母亲未婚得来的女儿,或许就能解释这数年母亲忽冷忽热的态势。她时而无微不至,时而寒如冰霜。而爹爹,他仿佛太过忙碌,太过殚精竭虑、抱怀社稷,如今居澜快将他的模样淡忘。献春拍了拍她裸/露的肩膀,“娘子还不去安置?都快子时了。”她起身,即有内人为她擦干水渍,因今上不准她潮湿着头发卧寝,是以并未沐发。她在净室的铜镜前由得瑞英为她篦发,只听瑞英窃窃道:“娘子容禀,奴今日见到云娘子,觉得她……”张居澜抬首,见她欲言又止,“她非我忌讳,你有话直言就是。”瑞英见近前唯独献春,侍浴的内人都已告辞,“她尚是处子之身,焉能有其后的说辞。”献春手中的粉黛盒子通通晃荡了一下,“你笃定吗?”瑞英尤梳着她的头发,“奴自幼习得医术,瞧女子还是有些准头。不能笃定,仅是揣测罢了。只娘子允奴以守宫砂去测试,定知云娘子有无欺君。”张居澜摆手,“此刻多说无益,你莫擅自提起。如今她的善恶与处境都与我不相干,我只想平静度日。”
她到寝房时今上尚未安歇,仍点了两只蜡烛在夜读,见她疲色分明就起身搀她到榻,“沐浴要这么久?”她直截了当地盖实被子、躺倒,“今日着实有些惫意。”他吹了蜡烛与她并卧,“贾氏诬陷的事你不必牵怀,我会替你料理妥善。”她闭着眼,话音忽高忽低,“妾亦时常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原我是个女娃娃,竟这般让爹爹与阿娘失望。但我又不能决定是做郎君还是女郎,全不了阿娘的夙愿。但陛下想过吗?倘或当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断,“人决断不了来处。我儿时羡慕三哥,因他拥有孃孃全部的疼爱,但我终究不是他。居澜,令我倾慕和心属的不是张家的长女,是你。就如倘是三哥做皇帝,你一样会这般待他?”她沉默不言,听他继续讲:“我们诚恳相待彼此,决与家世门第无关。”她忽而翻身扑入他怀中,“明熠,得你做我的郎君,我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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