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字剑大公

塞缪尔坠落的姿势，像折了翅膀的洁白候鸟。

        纳弭希丝想都没想便迎了上去。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纳弭希丝枕在夜露沾湿的草地上，不敢想自己的裙子和发型是怎样一片狼藉。塞缪尔骑在她身上，金发埋在她胸口。

        我就多余来这么一下。纳弭希丝心道，一两米的高度又摔不死。

        她看似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塞缪尔的腰，“怎么回事？”语调拖长显得不太高兴，可是略带沙哑的女低音真是性感极了。

        “脚滑了。”

        塞缪尔从他胸口上抬起脸，随口敷衍着，浅金色的发丝散落在纳弭希丝笔直的锁骨上，琥珀的朦胧松香味攀住她，像微风，像薄雾，像那种混着湿意蒸着水汽的梦。

        琥珀。

        纳弭希丝没来由地心软了。琥珀很娇气，易脱水，硬度低，怕火、拍曝晒、怕敲击、怕有机溶剂，非得佩在那些显贵妇人雪白的胸脯上，还嫌不够安适。

        她觉得塞缪尔也该是这么娇气的。

        “脚滑啊。”纳弭希丝一哂，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塞缪尔，看起来有一股子浓重的嘲弄劲，幽深的眼神和饱满的红唇使这种alpha的压迫感转变成了一种很“纳弭希丝”的独特性感，总之很不好亲近。

        塞缪尔俯视她，“不行么？”

        “当然行。怎么不行？”

        可是她微哑的音色搅弄着坏心眼的逗弄，“只是区区在下没见过世面，没想到有的人随便一滑，就不小心滑成了《天鹅之死》？”

        下坠的姿态真的很优美啊。

        “是么。”塞缪尔听了恭维好像反倒被冒犯到了，俯下身伸手扯住纳弭希丝的头发，“哪个人你都这样哄么？”

        “殿下，”纳弭希丝有点无奈，“还有谁这么给我脸色看呢。”

        “专哄我一个。我好骗么？”塞缪尔冷漠嗤道，起身将金箭往纳弭希丝怀里一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纳弭希丝抓着金箭直起身子，看看塞缪尔的背影，偏过头笑了笑。

        很想逗他，第一面就很想。……是什么毛病？

        在原地等了一会，确保他们的行迹错开，纳弭希丝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屑，将金箭别进衬裙的衣褶，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捡起雕像下的匕首藏进裙子里。

        “怎么不见纳弭希丝？跟她说我先送伊莉莎回家……”艾伦在舞池里跟兰斯招呼。

        “谁知道？”兰斯引着玛格丽特小姐转圈，漫不经心道，“没准就在哪里跟漂亮omega共度良宵了呢？”

        艾伦对此报以鄙夷，“你以为谁都是你？”

        玛格丽特小姐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俊不禁，掩唇娇笑，羽毛扇轻轻往旁边一扫，“十字剑？那不就是吗？”

        兰斯执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玛格丽特小姐笑着推他，“好了，快去吧。”

        兰斯又开始油腔滑调，“亲爱的女士，怎么不见对我有一点不舍？……”

        艾伦已经拉着伊莉莎跟纳弭希丝聊了起来。

        兰斯过去时正好听到纳弭希丝说，“……送伊莉莎回去么？正好，我也想先走……”

        “这就走了？夜晚才刚开始哪，”兰斯对纳弭希丝眨眨眼，“我们假正经的朋友刚才到哪里去了？”

        “如你所言，”纳弭希丝一本正经道，“跟漂亮omega共度良宵。”

        艾伦和伊莉莎一齐笑起来，兰斯一副被噎到的样子。

        纳弭希丝：实话。

        爱丽丝小姐已经在飞行器里等着了。

        饶是早已习惯她的敬业的纳弭希丝，此刻也有些惊讶。

        “生活所迫。”爱丽丝小姐解释，“加班三倍工资。”

        纳弭希丝：……

        爱丽丝礼貌性地关心了一下自己的老板：“舞会怎么样？吃饱了吗？”

        纳弭希丝：“谢谢，饱了。”

        纳弭希丝又问：“我父亲在家？”

        “确实。”爱丽丝小姐肃然起敬，“您怎么知道是大公阁下让我来接您的？”

        纳弭希丝不语。

        纳弭希丝扣响了父亲书房的大门。

        “进来。”十字剑大公吩咐道。

        纳弭希丝推门进屋，高跟鞋敲响木质地板，以彼铎刻老将军将军从书案后抬起头，一时也有点被盛装打扮光艳照人的纳弭希丝惊到。

        十字剑大公：……一年当中总有那么几天忽然意识到自己生的原来是个女儿。

        下一秒，纳弭希丝直接掀开裙子。她撩着层层叠叠的衬裙抖落了半天，终于抽出了一支金箭，接着又拔出了一把匕首。

        十字剑大公：……果然是假的女儿。

        纳弭希丝不见外地搬了张椅子坐在父亲身边，把金箭和匕首往桌上一扔，抄起茶杯吨吨吨一饮而尽。

        十字剑大公糟心地拿起匕首细看，不想承认旁边这个粗鲁的家伙是自己的继承人。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十字剑大公放下匕首揉了揉眉心，“有时候我不明白应不应该给你解答。”

        他转向纳弭希丝，用与她如出一辙的深绿眼睛凝视着她。

        “因为即使你不明就里，也照样做得很好。”

        纳弭希丝闻言笑了笑，很浅的笑，不是面对陌生人时的假笑，也不是和朋友在一块时会心的一笑，更不像是对情人，因为那种满含引诱的成熟感消失了——那是一种小女孩般的微笑，单纯的喜悦，一点点自矜和腼腆。

        惆怅袭上十字剑大公的心头，他的女孩儿姿态放松地窝在扶手椅里，这个姿势显得她好像并没有那么，那么聪颖过人或才干拔群，好像只是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会哭会笑会撒娇，会因为漂亮的脸孔喜欢一个男孩，也会在感情受挫时大哭大闹大醉一场的普通姑娘。

        才二十二岁，出生优渥，才貌过人，本来应该拥有许多快乐：选个喜欢的专业，交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上必修课逃选修课。奢侈生活，从高定名表买到订制飞舰；游戏人间，从全息竞技玩到极限运动……他当初是怎么舍得下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出生入死的呢？

        他差点就要这么说了：……按你的心意顺势而为吧，命运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可是下一秒纳弭希丝坐直了身子，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上半身微微前倾，继承自父亲的深绿双眼，毫不避让地与位高权重的、以保护人的身份自居的年长者对视。一个蓄势待发的，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姿势，独属于年轻alpha的尖锐攻击性——不再满足于父辈的荫庇，独自狩猎的决心和欲求，还有自信于自身优秀的骄傲和执拗。

        “如果知道更多，我可以完成得更好。”

        父亲不置可否，或许单凭沉默便已表明态度。

        纳弭希丝的眉梢挑起来，既骄傲又不满，不损俊美且愈发神采飞扬。

        十字剑大公看着她，好像看到一个年轻的自己，同样不服帖的鬈曲黑发，还有野心燃烧的深绿色眼睛，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执拗，还有同样的不服气——如果纳弭希丝忽然掀翻书桌将茶杯掼在地上，跟他吵架并痛斥他是个自以为是的老傻瓜，甚至信息素失控与他动手……十字剑大公都不会有半分意外。

        纳弭希丝的手已经扬起来了。

        她执起茶壶微微倾斜，清澈的水流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给父亲和自己续了茶水。

        然后率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不错。”

        “你妈妈买的。”十字剑大公满意地笑了。

        他们避开了所有敏感话题。有关集训营，有关舞会，有关王权、民权、军权和法权，有关王室、议会、军队和审判庭……他们闭口不提，只是聊了聊以彼铎刻夫人花园的新品种，喜爱的服装和珠宝，下午茶的甜点（纸杯蛋糕的重点在于与室内设计相对应的纸杯）；恩多尼斯正在拍摄的新电影，他的五个前男友（“真该庆幸不是五个现男友”，“不会的，他每拍一部戏换一个男友，演完就分手”）……连爱丽丝小姐的超前消费问题都讨论了一番，聊到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

        冷场。

        纳弭希丝把不知添过多少茶水又一次次喝干的茶杯拿在手里把玩，举起来对着灯光看看。刚刚酝酿出一个“茶杯产地与烧制技法对茶水口感的微妙影响”的话题，只听十字剑大公淡淡出声，“说说你怎么想的。”

        来了。

        纳弭希丝精神一振。

        千万个疑点串联起现实的旁枝末节，纳弭希丝决定单刀直入，“爸，你说实话，咱们家是不是快不行了？”

        十字剑大公敲了敲桌子，扳指上交叉长剑的纹样闪闪发亮：“判断依据。”

        “一年前，我出发去第二星系的军事基地，学习联邦的法律，社会习俗和生活常识，包括机要人物的资料和灰色地带的行为准则，训练一个间谍所该掌握的所有技能。

        “一开始我想我可能是要被派去当间谍了。

        “可是后来我想……为什么是我？联邦和帝国还有很长一段和平之路要走，而在和平年代收集情报……说实话不是特别难的任务，这不符合我的实力，也不符合我的身份。

        说到“身份”时，纳弭希丝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所以这是您的授意，对吗？”纳弭希丝征求地看向父亲，“为什么您会觉得我会需要……隐姓埋名地活在联邦的知识？”

        十字剑大公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还有就是……对待恩多尼斯，您丝毫不在意他抛头露面的职业，还有出格的私生活……是因为不需要他联姻，还是他以后没有联姻的机会？”

        “这就要看你了。”父亲露出一点笑意。

        “根本的原因是……议会，国王，还有审判庭都想要军权是不是？”纳弭希丝犹豫着，组织着语言，“十字剑太特殊了，身为世家之一却独立在上议院之外独占军事大权……因为没有上议院的席位，所以失去军队的十字剑将失去大公的爵位，也不再属于世家！想要军权除非没有十字剑！十字剑从来与军事密不可分，……只对宪法和王室宣誓忠诚……军队，”绿眼睛亮起来，“军队！名义上效忠于一国之君的国王！……这是您有意安排我接近王储的原因吗？只要日后的陛下还承认十字剑的存在……”

        十字剑大公颔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找不到时机打断纳弭希丝飞快的语速。

        “最后是王太子的态度！身为omega却想要独占王权的塞缪尔王子殿下，为什么会选择对我示好？……因为我有弱点！

        “假使我与塞缪尔结婚，依照宪法他在结婚后直接继承王位，而我因袭您的爵位，为了确保我不与他争夺王权，因为王权、民权，军权和法权彼此独立，所以他会承认我作为十字剑大公所拥有的军权！这样身为十字剑大公的我便不能像奥利温一样受封为国王！”

        “所以塞缪尔才那么自信笃定！因为这完全是互利双赢的！他知道我拒绝不了！”

        纳弭希丝急促地呼吸着，转向父亲寻求他的肯定。

        “我的孩子。”十字剑大公温和地笑着，“还要我做什么呢？你全都猜对了。”

        纳弭希丝受宠若惊。莫名其妙，她此时有些茫然了，为父亲出奇和蔼的态度。如果女性的第六感是真实存在的话，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你做得很好，”这位父亲此刻一点也不吝惜他的赞美，“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王太子不止你一个选择。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漂亮草包任他拿捏，但是你得到了它——”他托起那枚决定了家族命运的金箭，凑到灯光下细看，“你甚至不会跳舞——”

        没想到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卓越的军事才能，也不是优秀的政治素养，而是一张出类拔萃的脸。

        本以为可以靠实力，结果到头来还是看颜值吗。纳弭希丝大感挫败。

        她消沉道：“多亏您娶了我妈。”

        “？”

        纳弭希丝目光恳切：“我长得更像妈妈。”八星系美人名不虚传。

        十字剑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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