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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欢新怨


升官发财不单男人喜欢,对于有抱负的女人来说,也是一剂强心的良药。

        控戎司早前一度是帝王调遣禁军侍卫的衙门,数朝演变,逐渐形成今天的规模。侦办的案子多了,含冤或是昭雪,全在掌事的一念之间。星河替太子承办控戎司文书,五年来的积累,对那个衙门已经足够熟悉。现如今当权的,除了太子便是指挥使南玉书。男人办女人的案子,确实诸多不便,另设副使虽然分庭抗礼,也是大势所趋。加之她同是太子门下,如果真能走马上任,谅那位指挥使也不敢有异议。

        名正方能言顺,仗着主子排头终非长久之计。谁不想顶天立地!只要掌握控戎司,就等于扼住了王公大臣们的咽喉,如此美差,实在是让人求之不得。

        她露出了一点笑意,“谙达的消息可靠么?”

        年太监拍胸脯担保,“奴才亲耳听见的,准错不了。您去见昭仪娘娘,料着必然会和您提这茬。”

        她轻轻吸了口气,向年太监拱手,“那就承你吉言了,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念着你的好。”

        年太监靦脸笑,捏着嗓门道:“有您这句话,奴才给您当一辈子的耳报神。您水涨船高了,将来也好提携奴才不是?”一壁说,一壁将她引进了凤雏宫正殿里。

        若说半老徐娘能留住男人的心,必定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宫里的女人多,皇帝只有一个,日久年深见不着男人,以什么作为精神寄托呢?一部分看书练字,一部分养鸟养狗,但这群人有个共通点,就是都信佛。佛信得过了,好好的宫苑经常弄得烟熏火燎,终日这儿敲木鱼,那儿念经,就算皇帝也信佛,时候长了照常吃不消。神仙还愿意下凡历练呢,所以左昭仪这里成了他吸阳气的唯一去处。

        昭仪娘娘不像其他嫔妃,她不爱礼佛,身上也没有香火味儿。她的宫里,永远是鸟语花香一派繁华景象,朱红的槛窗底下挂着髹金翡翠鸟笼子,旁边的香几上养一大盆兰花。春天的时候殿里用秋香帘,入了夏再换金丝翠萝藤帘,精细到每一处的布置,让人一踏进来就觉得舒衬、敞亮。别说皇帝了,连她每回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年太监呵着腰,站在落地罩外回禀:“主子,宿大人到了。”

        昭仪穿一身宝蓝色竹叶梅花遍地金的褙子,正坐在槛窗底下拿铜针挑手炉里的积炭。窗外的日头透过高丽纸轻柔地照耀进来,给那张日渐透出韵味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星河垂手上前,恭敬地纳福行礼,“给娘娘请安。”

        左昭仪对待东宫的人一向客气,放下手里的铜针让免礼,“宿大人忙,今儿怎么得闲上我宫里来?”

        她愈发俯下身去,“太子爷昨儿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里十分挂念,原说要亲自来问娘娘安的,因今儿有朝议,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特打发臣来瞧娘娘。娘娘这会儿觉着怎么样?可大安了?”

        左昭仪当然知道这都是场面话,太子别说忙,就是不忙,也不可能上她的凤雏宫来。因为什么?就因为尊卑有别。哪怕差着辈分,只要她一天不登后位,在他眼里就是个妾。碰上了行个礼,碰不上,连话头子都绕开了说。

        宫里活着,要紧一点是知情识趣,昭仪微微倾前身子,十分领情的模样,“前儿在园子里走了一圈,想是染上风寒了,夜里发作起来,足折腾了一宿。后来太医院开了方子,吃两剂药发了汗,今儿倒好了。劳太子爷记挂,宿大人替我谢谢太子殿下。”

        星河道是,“今年不比往年,同样的月令,像是冷得更厉害了。娘娘要保重凤体,挑日头旸的天气出门,没的寒风入骨,自己没觉着什么,身上已经受了寒。”

        左昭仪含笑点头,冲年太监道:“我说什么来着?宿大人虽当着官,毕竟不似那些糙人,直隆通儿不知道拐弯。以往总听人说宿大人不好相与,我料着是那起子奴才嚼舌头。今儿瞧瞧,可不是大大的知冷热么!”

        年太监一搭一唱,陪着敲缸沿:“木秀于林,不叫人背后说嘴倒怪了。”

        又热闹了两句,昭仪终于想起来请她坐。抬手一比,叫人上茶,复倚着引枕吩咐年太监:“我和宿大人说两句话,这里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年太监应个是,临走抬眼冲星河一笑,带着侍立的宫女尽数退了出去。

        殿里静下来,偶尔只听见风吹帘动的声响。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冻住了,人不动,摆设都是死的。忽然昭仪的裙门撩起了一小片,裙下露出个黄黄的小脑袋,任是气氛再凝重,有了这东西,一切便都缓和下来了。

        脑袋探出来,接下去就是身子,然而身子实在太肥,以至于走起路来连滚带爬。

        星河笑了,“娘娘这猫养得真好。”

        说起猫,自然是快活的话题。昭仪的猫全身黄色,只有肚子是白的,《相猫经》上有个学名,叫“金被银床”。宋代的《狸奴小影图》上画的也是这种猫,因此昭仪的猫名字就叫狸奴。

        昭仪把狸奴捞起来,搁在膝头慢慢抚摩。点了点它的鼻子,语气比说起简平郡王来还要温和,“你是不知道,这东西又懒又馋,什么都爱尝尝。上回太医院开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盖盖儿,它上去就舔,险些把我吓死……”说完了畜生才想起人来,问,“你母亲近来身子骨可好?”当然已经没了先头作势客套的劲儿,变得随意且家常了。

        星河谢了恩道:“身子骨还健朗,就是头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头风最是难治,或者去了热邪,慢慢也就好了。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贡的石斛,回头我打发人包上一包,给你母亲送去。”昭仪说罢,又转过话锋来,“才刚年世宽大约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设副使,这个缺你填最合适。一来控戎司的文书这些年都由你代为批阅,衙门里的门道你熟。二来你是太子跟前红人儿,举荐你无可厚非。”

        世上并没有平白的好事,昭仪的盛情也不是无缘无故。往前追溯十年,星河进东宫,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敌身边安插亲信,以监视对方一举一动,这是目下时兴的做法。不过她埋得深,十年来兢兢业业办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闲不动用她的缘故。

        可现如今是要有大动作了,爬得越高,要卖命的地方就越多。今后再想糊涂混日子,怕是不能够了。

        昭仪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儿,你应当明白我的用意。暇龄公主府里出的事儿,啧……拖着不是方儿,名声要紧。”

        星河的意见还是照旧,因为案子只有捏在手心里,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张牌。打得太早,立场被定了性,往后只怕掰不开镊子。

        不过在昭仪面前,话肯定和对太子说的不一样。她是万万分为暇龄公主考虑的,“驸马薨于公主府内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记载,不是因病,是暗鸩,这会子草草结案,堵不住悠悠众口,对公主大不利。”她掖着手,干涩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锦衣使,这案子在臣手上,怎么断都是一句话的事。可惜前头南玉书插了手,那人是个刺儿头,贸然结案,万一他一纸奏疏送进内阁,后头反倒难办。臣的意思是暂缓,风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热乎劲儿过了,随便找个人顶缸,悄没声地就办了。”

        驸马被杀案,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几乎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那个娇纵过头,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暇龄公主,谁有那个胆!暇龄公主和简平郡王是一母所出,当初昭仪憋着劲儿和恭皇后比赛生孩子,皇后的两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仪捡了个物以稀为贵的漏,给皇上添了皇长女。头一个,自然偏疼些,于是毫无悬念地培养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说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活宝贝,暇龄公主婚姻不大顺利,嫁了个情不投意不合的驸马,见天儿乌眼鸡似的。后来隐约传出她和驸马兄弟有牵搭的传闻,起先谁也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驸马就暴毙了。

        左不过嫌眼中钉碍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驸马他爹高尚书哑巴吃黄连,敢哭不敢言。案子虽没人追着侦办,但终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这上头不护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长女做不出那事来。可下头办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时机,将来昭仪要上位,成不在公主,败却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势需要。

        她舌头打个滚,昭仪听来还算中肯,扶额长吟:“这孩子……真叫我伤情。”

        她不好说什么,含含糊糊开解:“府门里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儿抹平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昭仪沉默了下,终于问起太子最近的动向,星河据实回禀后,她蹙着眉嗟叹:“他是个聪明人,成天跟着万岁爷办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娘娘早登后位,只要中宫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当皇后?”昭仪的眼睛因欲望变得空前明亮,撒手放开那只“金被银床”,拍着膝头道,“说得没错儿,这才是根本。主子念旧,当初潜龙邸里出来的老人儿,只我一个了。我有今儿,凭借的是主子对往昔岁月的眷恋。论年轻,我四十多,人老珠黄了;论美貌,宫里哪个妃嫔不是花儿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脸子。我只靠那份情儿,就这个,比什么都金贵,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旧,不单对她,对先皇后也是一样。所以她统领后宫那么多年,终究只是个“代后”,连副后都算不上。

        富贵荣华系在别人一身,衔儿是盖在脸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证明她是姬妾里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没什么荣耀,在星河看来还有点可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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