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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94章


于是她们跟着他,一路飞奔到监护病房外。

        陆呈熙刚刚从里面退出来,摘掉湛蓝色的口罩,眼神像刀子,直直地扎向苏佳忆。

        “你干嘛去了?”

        苏佳忆不理他,双手都按在玻璃上,使劲地探头望着。

        苏寒躺在病床上,身上又重新插满了管子,周围有各样的监护仪器,董主任在床边一样一样地查看。

        身后陆呈熙在给苏寒妈妈解释情况,苏佳忆支着耳朵,尽力从一堆专业术语和复杂的病症中摘出她能听懂的部分。

        ——突发高烧和癫痫,现在陷入昏迷。

        陆呈熙细长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去哪了?”

        苏佳忆心里乱得高中时数学答卷的草稿纸,她尽量稳住情绪,解释:“我走之前护士来看过,说他没事。”

        “他是病人,这一秒没事不代表下一秒也没事。”

        苏佳忆垂下头,不再反驳。

        董主任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朝陆呈熙抬了下眉毛,算是警告:“管好你那张嘴。”

        他转向苏佳忆和苏寒妈妈,语气放平了许多:“苏寒现在状态一般,一时半会儿还是醒不来。谁也说不准他还能坚持几天…”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这晚苏佳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足足两个小时,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肯回家,不肯吃饭。

        她双眼失焦,自己都说不清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像打了许久雷的天忽然下了雨,理所当然,却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一点一点回想,她想到苏寒睡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想和你过最普通的生活。”

        当时她沉默,甚至连回应都没有给他。

        苏寒妈妈坐在她身边,胳膊挨着,暖融融的,是这个冰冷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唯一一处暖意。

        “如果早早检查就好了。”苏佳忆喃喃。

        “其实苏寒他爸诊断出这个病的时候,我查过,有资料说这个病有一定几率遗传,所以我每年都会额外给苏寒一笔钱,让他去体检,”苏寒妈妈缓缓开口,“没想到还是晚了。”

        苏佳忆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会,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苏寒妈妈的眼睛,反反复复咀嚼这些话。

        在一起这段时间,她从没听苏寒提过体检的事。

        他几乎事事都与她知会一声,没可能、也没必要偏偏瞒着她这件事。

        “每年的体检…有报告吗?”她问。

        苏寒妈妈摇了摇头:“他都只和我说没事,我也就没多问。”

        看着苏佳忆的表情,苏寒妈妈扯了个笑容:“既然他没和你说过,看来,他大概是骗我的。“

        既然这个钱没有用来体检,苏寒平常花钱也并不大手大脚地挥霍。

        那这钱用在了哪里?

        苏佳忆忽然觉得紧张,她确定似的向苏寒妈妈问:“他每年都拿奖学金,您知道吧?”

        “知道,他每次拿了钱,都转给我一半。”

        这些都和苏寒曾经和苏佳忆说的一样,五千的一等奖学金,他转回家一半,剩下的钱再加上攒下来的生活费,每年给苏佳忆买一台最新的微单相机。

        苏佳忆刚刚松口气,就听见苏寒妈妈将那数目报出来:“每年一千,我都给他存在那张卡里了。”

        这话像轰鸣的鼓声,敲在苏佳忆耳畔。

        她疯了似的跑到陆呈熙的值班室,也不顾他趴在桌上休息,就揪起他的衣领。

        “苏寒的奖学金不是五千吗?”她急切地问。

        陆呈熙还有些发懵,看清是她后,皱着眉打了个哈欠,反应过来,回答:“一等奖学金应该是他们年级第一拿,苏寒也就两千块那档吧。”

        苏佳忆急得快要喘不上气,接着问:“苏寒每年都体检吗?”

        “他要是每年都体检,也不会这么突然。”

        “钱呢?他给我买的相机,哪来的钱?”

        陆呈熙也快要发疯:“你觉得我能知道吗?我又不是他女朋友。反正他是尽量挑贵的买。”

        苏寒每年都有两千块的体检费用,他每年都给苏佳忆买最新的微单相机。

        他从没体检,奖学金不够多,买相机却一年不落。

        像一个复杂的推导题,苏佳忆腿脚发软,终于导出最后的结果。

        而现在,这结果也无法求证。

        在苏佳忆的印象里,除了头疼,苏寒从不骗她,甚至被导师骂了这种事,也委屈巴巴地说给她听;受了什么伤都邀功似的举到她面前,让她关心。

        他背着光编织谎言,就连他们吵架最凶的那段时间,也没想过用这爱意绑架她。

        而时至今日,这场巨大的骗局才落下帷幕,一刀一刀地划在她心上。

        如果不是苏寒,苏佳忆想不到会有谁真的蠢到这种程度,用自己体检的钱给女朋友买礼物。

        他不是自诩最聪明吗?

        他不是要做一个好医生吗?怎么连医生的话都不听。

        她贴在监护病房外的玻璃上,泪水汩汩地流。

        苏寒就躺在里面,安然地合着眼,不知在哪个梦境里遨游。

        “王八蛋。”她嘴唇翕动,暗暗地说。

        这天后,苏寒一直是昏迷状态,失去意识,偶尔监护病房里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群医生冲进去,再松一口气地退出来。

        有医生提醒他们尽早准备后事,他们却站在原地,头都低低地垂着。

        许蓦坐着飞机天南地北地飞,拿着苏寒的检查结果,去各个权威的医院询问。

        最乐观的倪清月也笑不出来,总是沉默地站在苏佳忆身边。

        苏寒再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睁眼看过一次。

        苏佳忆瘦得比谁都厉害,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好像能被一阵风吹走。

        寂静的夜里,她偶尔拿着相机,怼在透明玻璃上,透过取景框认真地看苏寒。

        尽管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她就坚持举着,左手累了就换右手,像一座雕像。

        这样昼夜颠倒了几天,苏寒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只能继续上班,把背包换成了苏寒一直在用的纯黑色书包,夹层里始终放着小刀。

        她逐渐养成了一个怪异的习惯,就是睡觉时手里必须摸着那把折叠刀,拇指按在刀背,才能睡得沉。

        这天她把仅有的几个新闻任务分给实习生之后,就在工位上坐着捱下班。

        下午的天阴沉沉的,半截大楼都埋在雾里,像要下一场春雨。

        台里光线很暗,没出去的几个同事也都安安静静。

        睡意袭来,苏佳忆抬头看了眼,部长不在,这才放平胳膊,在桌上摸到折叠刀,安心地攥住,徐徐闭上了眼。

        没做什么梦,醒来时她只觉得脖子酸痛,时间显示才过去四十分钟,离下班还有好一会儿。

        她端着水杯去接了一杯热水,回到电脑前,百无聊赖地刷着新闻。

        工作群的图标疯狂闪动,大家的消息频繁刷新,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

        苏佳忆被闪得烦了,鼠标移过去,正要清除聊天,看清里面的内容后顿住。

        是一条网络媒体的新闻,眼熟的名字,是老陈离开市台后,自己创办的工作室。

        当时大家都在劝他,网络媒体的发展前景尚不明朗,他却孤注一掷,坚持这条路。

        新闻的标题就夺人眼球——《举报无门的嚣张化工厂究竟给旭城带来了什么》。

        长长的文章写明了老陈是如何收集证据,绕过保护的官员,一步步揭开化工厂的面纱,将其偷排污水、殴打记者等情况暴露在大众面前。

        至此,不止化工厂被关停,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停职接受调查。

        文章转载几十万次,这一局老陈大获全胜。

        苏佳忆看着最下面署名处,老陈和张和歌的名字闪闪的,好像发着光。

        她发觉身心舒畅,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给老陈编辑祝贺信息。

        倪清月的电话忽然进来,尖锐的铃声响起,吵醒了一旁昏昏欲睡的同事。

        苏佳忆也吓了一跳,连忙接起,压低声音,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见那面倪清月带着哭腔,话都说不清楚。

        “佳忆,你快点,来医院啊。”

        今天是倪清月和许蓦在医院陪着苏寒。

        电话被许蓦拿过去,他沉着声音,但难掩焦急:“佳忆,苏寒好像情况不太好,阿姨签了病危通知,好多医生进去抢救。总之你快过来,越快越好。”

        苏佳忆应了声,抓起背包就向外跑。

        临了,她想起小刀还在桌上,又折回去,一把抓起,也顾不上打卡,就跑出了办公楼。

        一路上,她像感觉不到累似的,越跑越快。

        阴冷的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牙关颤抖着念,不过就是病危通知,自打苏寒住院以来,她见得多了。

        可即使这样,她的腿还是捣得飞快。

        天边的雨还是将下未下,空气中的湿度已经快要到达最高值,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路上堵着,有车不耐烦地鸣笛,司机把头探出车窗,混不吝地骂脏话。

        苏佳忆在电梯里踏碎步,眼神紧紧盯着显示屏,门一开,飞似的冲出去。

        倪清月和许蓦就站在走廊里,顺畅地接过她的包,拉她去换探视服。

        “快点,只能两个人进去,阿姨就在里面呢。”倪清月哭得鼻音很重,手指冰凉。

        沉重的铁门开得格外慢,苏佳忆侧身挤进去。

        苏寒妈妈脸上挂着泪,见她进来,依依地起身,给她让出一块地方。

        苏寒躺在纷乱的高科技仪器里,带着氧气面罩,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她。

        她无措地踌躇,向前走时腿一软,打了个趔趄,稳在苏寒床前。

        他的样子有些陌生,脸颊上有淡淡的黑斑,面色苍白。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

        陆呈熙站在角落,声音颤抖着提醒她:“快点说话,他现在能听见。”

        还是沉默。

        他急得低吼:“他没有多久了!”

        床边的仪器配合似的叫了两声。

        手指的疼痛让苏佳忆如梦初醒,她这才发现那把折叠刀始终在手心,按出一道深红色的印子。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上苏寒的。

        那只手满是针眼和淤青,像干枯的合欢树枝,修长,但毫无血色。

        “苏寒。”她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像话。

        他只是缓缓眨着眼看她,眼白浑浊,却依然看得见情意。

        “苏寒。”

        她攥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像之前的他那样,珍宝般地捧着。

        “你是王八蛋,”她的眼泪珠子一般滑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上,“苏寒,你怎么这么坏…”

        她整个人几乎瘫坐在地上,一遍遍重复,极力控制着哭声。

        “嗯…”

        苏寒极其费力地发出一点声音,眼中水汽缭绕。

        检测仪器再次发出刺耳的声响,苏佳忆不知被谁推到一边。

        一片迷蒙里,她看见陆呈熙掀开苏寒的被子,手臂绷直,在他胸膛上按压。

        不应该是这样,她想说的话不止这些。

        苏佳忆不再压抑,嘶吼地哭喊着他的名字,她竭尽全力,想要再将他叫回这人间。

        他最听她的话了,只要能听见,一定不会走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佳忆已经喊到嗓子沙哑,不能发出声音。

        可是房间内除了抽抽噎噎的哭声,就只有一条直线,从左耳贯穿到右耳,吵得人头疼。

        她在这条冷冰冰的直线里,看着苏寒被蒙上白色的布,医生对着表宣布时间。

        牛仔裤口袋里的小刀硌得她腿疼,她惙然地直起身,想要去够苏寒的手臂。

        究竟什么是死亡?

        这个人明明还在她面前,伸伸手就能摸得到。

        苏佳忆几乎是被人架着离开病房。

        走廊里倪清月也哭到失声,抠着手指,哀垂着眉看她。

        许蓦揽着她的肩,眼圈殷红,低身打电话,不知在为苏寒安排什么。

        苏佳忆艰难地吞咽口水,把那把折叠刀重新握在手里,她并不想哭,脸上却湿润的一片。

        倪清月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了什么递给她。

        “这是,是在苏寒枕头底下的。”

        苏佳忆擦了把脸,接过来,然而看清之后的下一秒便失了力,靠着墙缓缓蹲下。

        是一支用毛线围着铁丝制成的合欢花。

        粉红的花冠像炸毛的刺猬,一丝一丝地立着,嫩绿色的枝茎歪歪扭扭。

        最下端还露出一块铁丝,看起来还没完工。

        是苏佳忆曾在苏寒的枕边发现的那两团毛线。

        他答应过,今年会送给她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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