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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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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  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  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  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  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  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  却还供着弟弟读书,  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  她难免有些局促,  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  可小男人不懂,  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  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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