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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 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 决胜负英雄斗智


  秦军顺利通过韩境,踏入魏国,在大梁城外指定地点扎下营寨。

  张仪以魏王名义犒赏秦军生猪三百头,活羊三百只,鲜鱼一百担,粟一千石,马草三百车,马料一千石。张仪又以相府名义,借给秦军粟五千石,草料若干。两项相加,若是用得节省,三军可支一个月。

  惠王与魏嗣虽然心疼,却也无话可说,一是秦人是为魏国才远征的,二是这些军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国“借”过来的。

  劳军仪式完毕,张仪才得空闲,吩咐随行魏人先走一步,自与秦军主将司马错携手步入秦国中军大帐,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两员副将,公子华与车卫国。

  酒过三巡,司马错搁下酒爵,朝张仪苦笑道:“相国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将军何说此话?”张仪拱手。

  “不瞒相国,此番远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将军是怕打败仗吗?”

  “非也。在下虽说无知,却也晓得,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

  “既如此,将军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马错怅然叹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并无死战之意;二是孤军远征,而对手是两败大魏武卒、击杀庞涓的齐国五都之兵,三军将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惮;三是在下所带来的五万条汉子皆是一等一的锐卒,在下败不起啊!”

  “呵呵呵,”张仪倾身,盯住他,“听将军此话,是要完胜齐人喽!”

  “既然出征,必须完胜!”司马错收起心事,握拳,运劲。

  “呵呵呵呵!”张仪多笑出一个字,直回身子,摇头。

  “咦?”司马错急了。

  “将军胜不得!”

  “这……”司马错目瞪口呆,看向公子华与车卫国,见二人也是愣怔,转盯张仪,“相国大人,难道您是……要在下败吗?”

  “也败不得!”张仪再次摇头。

  司马错三人再次晕头,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望着三人的样子,张仪长笑几声,缓缓举起酒爵,  “来来来,诸位将军,为大秦锐卒远征齐国,不胜、不败,干!”

  张仪一饮而尽。

  三人谁也没端,连知晓内情的公子华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喝呀!”张仪目光鼓励中有催促,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公子华、车卫国在迟疑中饮尽,只有司马错执爵不动。

  “司马将军?”张仪朝司马错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国大人说出此番征齐的锦囊妙算之前,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马错干脆将爵置于案上。

  “好吧!”张仪放下空爵,盯住司马错,“在下问你,东方列国无一不视秦国为虎狼,而今,虎狼之师横跨万里征齐,将军敢战胜吗?”

  “这……”

  “将军若是战胜,战胜的好处一分捞不到不说,将军反将恶名传扬于列国,列国原就视秦为虎狼了,见秦卒又是这般凶狠,连战败庞涓的大齐之师也击败了,只会因恐惧而抱成一个团,结在苏秦的纵麾之下,同仇敌忾。那时,别的不说,单是将军的五万锐卒回归故乡,怕也是个难哟!”

  司马错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将军如何败不得,在下就不多说了!”张仪目光闭起。

  司马错服了,抱拳:“谢大人指点迷津!”

  “诸位将军,”张仪睁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齐,不是真征,只是象征。在下不要几位去与齐人决生死,只要几位吓一吓齐人,给魏人,主要是给老魏王,壮个胆。否则,”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过喽!”为几个空爵斟酒,“来来来,就算是劳苦几位,为在下帮忙,干!”举爵。

  几人释怀,全部饮干。

  “说吧,相国的这个忙怎么个帮法?”司马错放下酒爵,笑了。

  “诸位请看,”张仪从怀中摸出一张他早已备好的麻布图,摊在案面上,指着一条黑线,“三军可沿这条线行军,过宋境,沿楚国昭阳东进路途,杀奔齐境。不过,不是围薛,而是由这儿(指鲁地)作势向北,锋指临淄。齐人必起三军迎战,双方可在鲁地布阵。”

  “为什么选在鲁地?”车卫国不解。

  “原因有四,”张仪看向他,“一是做给半途而废的楚人看,让他们瞧瞧大秦锐卒是如何征齐的;二是做给齐人看,让齐人明白大秦之师虽说是伐齐,但并没有踏进他们的国土;三是做给天下看,鲁国是礼仪之邦,大秦之师是出兵过鲁,是征伐不义不礼;四是确保后方无虞。在下已与宋王谈妥,变宋地为我腹地。双方在鲁地对阵,我进可攻齐,退可入宋,而齐人入宋,却要忌惮宋师。”

  “咦,”车卫国越发不解了,“鲁地既为礼仪之邦,我们选在礼仪之邦作战,怎么又成了征伐不义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这个正是在下要求几位的。”

  自斟一爵,饮下,“此番出兵不同寻常,无论是过宋还是过鲁,你们都要做到法纪严明,显出大秦威仪。山东列国无不视秦为虎狼之国,视秦卒为虎狼之师,此番出征,恰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们必须做出样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作正义之师、礼仪之师!换言之,你们

  不可扰民,不可失礼,不可失义,行军布阵,皆要循规中矩;营外出行,务要军容整齐。宋君、鲁君在下全都讲妥了。泗下列国无一不受齐人的气,无一不在心底怨恨齐人,也都晓得秦人是不会要他们土地的,也不会要他们草木的。相反,这么多的辎重供养,于他们还是一笔难得的生意呢,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为难诸位。”

  见张仪打出此等算盘,三人叹服,抱拳道:“相国高谋,末将敬从!”

  “韩王可恶!”得知秦人安全越过韩境,抵达魏地,齐宣王恨极,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于人,这这这……”

  “唉,”田婴半是感叹,半是为韩王开脱,“秦人要借,韩王不敢不借呀!关键是,我们如何御敌?”

  “唉,”宣王亦叹一声,“要是晓得如何御敌,寡人就……”

  “田忌将军可有音信?”

  “你说得是,他不肯回来!”宣王不无懊恼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见他时,他刚要上路。使臣好说歹说,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婴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计十万人应征,五万赴阿城大营,五万发至临淄,听王命御敌!只是,臣听说,应役兵士寻出各种借口,甚至不惜花钱疏通司徒府,不想应征啊!”

  “哦?”宣王惊道,“为什么?”

  “风闻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阵上,不顾一切向前冲,照面就是割耳朵!”

  “岂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战场就是赴死,怕什么割耳朵?”

  “是呀!可传言不是这么说,传言说,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么样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枪的割,没枪的割,战死的割,连投降的也割……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耳朵!”

  “这这这……何处来的传言?”宣王震惊。

  “是从魏人那儿传来的。河西之战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边耳朵。侥幸活过来的个别士兵,也是只有右边一只耳朵呀!”

  “可恶!”宣王一阵恶心,握紧拳头,有顷,盯紧田婴,“婴弟,我们没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将人选,稷下汇聚天下英才,可发榜征聘!”

  “臣受命!”

  田婴回府,使人写出榜文,请宣王盖过玺印,张悬于稷下。

  稷下沸腾了。

  苏秦是在宣王张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苏秦站在围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块木板,做工精致,大意是,凡有治军筹策之才、能主将三军抗御强秦者,必封将赐侯。

  立榜三日,阅读者众,却无一人揭榜。非稷下无人,实乃主将三军抗御强秦,实乃天大之事。自己头颅事小,三军数万人马尽皆系于一人,这是谁也不敢轻易担当的事儿。学者们纵有辩天驳地之才,但要他们背负几万生灵,这个压力实在太大。

  审看一会儿,苏秦没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飞刀邹直驱远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濒临淄水,有十几亩大,林木茂盛,清静宜人。

  苏秦沿小径走到尽头,现出三进院子,俱是土墙草舍。

  柴扉掩着。

  苏秦敲门,匡章的御者兼仆从走出,认出苏秦,迎进,将他带到匡章书房。

  书房位于草舍最后,可以从窗口观赏淄水。

  房门大开,苏秦朝仆从摆下手,自行进来。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摆着两捆竹简。苏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孙膑留下的。竹简没有摊开。

  匡章显然在冥想状态,对来人视若不见。

  苏秦在他对面坐下,良久,轻轻咳嗽一声。

  匡章睁眼,见是苏秦,惊喜:“苏大人!”

  “呵呵呵,”苏秦拱手,“有扰章子了!”

  匡章回礼,尴尬一笑:“在下……以为是下人送水来呢,慢待了。”

  苏秦瞄向他的两捆竹简:“看这样子,章子当是烂熟于心了。”

  “字字珠玑啊!”匡章慨叹,“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习,也不过是记个词句,离苏大人要求的入心、会意尚差甚远!”

  “听到章子说出此话,在下就放心了!”苏秦拿过竹简,摊开,又合上,一脸微笑地盯住匡章。

  “苏子可为秦国而来?”匡章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目光刚毅,“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赢!”

  “是哩!”匡章点头,“苏子进来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说说看。”

  “就军师所论,用兵在于奇,在于动,在于攻其必救。无论是孙武子伐楚,还是军师战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两卷兵书。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苏秦问道。

  “非也。”匡章摇头,“若在下御秦,当反军师之道。”

  “哦?”苏秦倾身,盯住匡章。

  “因为情势不同。”匡章闭目,似在背诵台词,“孙武子伐楚之时,楚强吴弱;军师战魏之时,魏强齐弱。吴军袭楚,用的是轻车,移动迅速,利于袭远。军师战魏,用的是骑卒,神出鬼没,利于造势。无论是孙武战楚,还是军师战魏,皆是远征他国,战场在境外。远征之军,

  宜动不宜静。今日战秦,情势迥异,是秦人远途伐我,战场在我境内,军师之策宜为秦人所用。”顿住,似是在寻找说辞。

  “说下去!”苏秦听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与之对阵,拖死秦人。”

  “怎么拖?”

  “以军师所论,双方对战,强者静,弱者动;静者阵,动者奔;强者正,弱者奇;正者战,奇者避。秦人败魏卒于河西,服巴蜀于一役,拒六国于函崤,欺大楚于商於,今又远途伐我,必恃强。恃强,必静,必正,必阵,必战。秦人若阵,若正,则与我谋暗合,我可布以坚阵,

  拖其疲累。秦人远离家乡,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则急,急则不周,不周则洞漏,洞漏则危。”

  苏秦敬服,拱手道:“听章子此悟,已得军师要领,齐握胜算矣!”起身,“事急矣,你这就随同在下去见王上!”

  “谢大人抬举!”匡章拱手。

  “将那个带上!”苏秦朝案上的竹简努嘴。

  “匡章?”齐宣王眯会儿眼,良久,睁开,盯住苏秦,“远袭项城是不错,打得好,可……统领三军,与秦将司马错对阵……”顿住,

  又眯会儿眼,“你为什么举荐他?”

  田婴也是目光质疑,看向苏秦。

  “就秦所知,”苏秦声音淡淡的,如同说家常,“方今世上能对抗司马错与五万秦卒的人,除孙膑之外,就是章子!孙膑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选!”

  苏秦以如此夸张的平静语气举荐一个只做过一次三军副将且在朝野充满争议的将军来主导一场决定齐国未来国运的旷世之战,着实让宣王、田婴吃惊。

  换作任何人举荐章子,即使田婴,宣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否决。然而,举荐之人是苏秦,且语气这般决绝!

  齐宣王双手捂头,从头顶揉起,揉到额头、眉毛、眼睛、面颊、耳朵,最后落在耳朵根上,抬头看向苏秦,没有说话,只以目光征询。

  “臣之所以举荐,是因为匡章是孙膑弟子,已得孙膑真传!”苏秦讲出原委。

  显然,这是一个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婴显然不信。

  “孙军师的弟子?”田婴半是自语,质疑道,“倒是怪哩!就婴所知,救赵之战,匡章只是普通军将;救韩之时,匡章虽然升为副将,但也都是帐外候命,军师从未教过匡章,也极少与匡章说话,只与田忌将军讨论军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将军颁发,弟子一说……”一脸愕然。

  齐宣王看向苏秦。

  “是与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问?”苏秦应道。

  “章子何在?”齐宣王看向田婴。

  “章子就在殿外,当在候旨厅候旨!”苏秦接答。

  “有请匡章!”宣王宣召。

  内臣出去,果然在宫门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见。

  匡章提着一只包袱,跪叩时包袱搁在旁边,很是显眼。

  齐宣王、田婴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将军,包中何物?”齐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让席,指着包袱问道。

  匡章打开包袱,现出两捆竹简。

  匡章展开竹简,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简上赫然写着《孙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写着《膑人说战》。

  “《孙子兵法》?《膑人说战》?”齐宣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  “可是军师写的?”

  “正是!”匡章应道,“军师将用兵精要写作两册,托苏大人赠送末将,叮嘱末将研习,为国效力。”将两册竹简双手呈上,“此为军师手书,请王上审阅!”

  内臣接过,呈给宣王。

  宣王激动,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将军,你可都研习了?”

  “末将深恐有负军师重托,自得书之时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婴笑了,“该给将军让个席位了!”

  “是哩!是哩!”齐宣王这才想起礼节,紧忙站起,走到匡章身边,将他扶起来,让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无感慨,“不瞒将军,一连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祷上苍,”回到席位坐下,  “这不,上苍不负寡人,把你给送来喽!”

  在场几人皆笑起来。

  匡章拱手:“王上厚爱,末将粉身碎骨,不足为报!”

  “哈哈哈哈,”宣王笑过几声,扫视几人,“寡人文有苏爱卿、田爱卿,武有匡将军,复何忧哉?”拖长声音,“复何忧哉?”

  君臣四人笑过一阵,开始就用兵方略、军务粮草诸事,切磋琢磨两个多时辰,宣王、田婴对匡章在言谈中所表达出来的韬略再无疑虑。

  见天色将晚,宣王摆宴,君臣尽欢。

  酒过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将军,你若用兵拒秦,十万锐卒可否?”

  “听闻秦人是五万,臣若多出,岂不是以众欺寡了?”匡章应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败魏,后有函谷挫败纵军,将军不可小觑!”见匡章气盛,田婴现出犹疑,“秦人不是魏人,听闻个个皆是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这个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婴,“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趋利避害之徒。末将审过河西、函谷二战,河西之秦胜在用奸,函谷之秦胜在侥幸。若是秦人未能发现张猛将军的冰桥,以火烧之,函谷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拥有函谷道,阴晋必破,三晋之兵外加已经袭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断无胜机!至于袭破崤塞的司马错偷袭之军,于庞涓来说不值一提!”

  “这么说,将军欲以五万锐卒对阵秦卒五万?”齐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应道,“不过,在下有三个请求,请王上恩准!”

  “将军请讲!”

  “其一,五万锐卒须由末将选拔,三军将帅须由末将调配,末将有赏罚处置权!”匡章看向宣王,顿住。

  “这个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简,“《孙子兵法》篇九所载,‘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用兵之时,倘若有违王命处,恳请王上勿疑!”

  “怎么个有违王命?”宣王眼睛眯起来。

  “臣亦不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须随机应变,若是事事奏请王命,恐误战机!”

  “依你!”宣王朗声应道,看向内臣,“写下来,匡章将军用兵之时,有随机应变之权,不必事事奏请!”

  “臣遵旨!”内臣记旨。

  “谢王上厚爱!”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粮草等辎重军备,要随调随到,足量供给!”

  “田——相——国?”宣王看向田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拉长声音。

  “臣保证!”田婴握拳。

  “匡将军,你还要什么?”齐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响出节奏。

  “末将不要什么了!”匡章朗声。

  “好好好。”齐宣王收起指头,看向他,“对了,听闻将军的先母迄今仍旧葬于马厩,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头一凛,点头应道。

  “这个怎么可以呢?”齐宣王看向田婴,声音提高,“田爱卿,你为将军选一块上好墓地,待将军凯旋归来,寡人主祭,为将军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婴拱手。

  “谢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将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倾身。

  “非末将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辞世之前未许末将更葬。末将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将不敢为之!”

  “原来如此!”宣王看向田婴,慨叹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气爽地颁布诏命,任命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太子地为监军,田婴督粮草,精选五都锐卒五万,出征御敌。

  依据张仪战略部署,司马错率领三军沿着楚军伐齐所走的线路,越过宋境,向东进发。就在齐人、楚人皆以为秦人要取薛时,秦军转身向北,逼向鲁地。鲁公显然得到承诺,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使人带着猪羊鸡鸭酒等物前往劳军。

  与此同时,早已得报的匡章也命令技击五万分路驰往泗下。齐左军一部约三千技击在鲁都曲阜西北部与秦军探道的三百锐卒狭道相逢,一场遭遇战在桑丘展开。

  见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于敌,齐将大喜,传令围歼。秦卒无处可逃,遂布成圆阵,殊死抗击。战斗由午时开始,持续近一个时辰,齐卒第一次领教了秦卒的厉害,轮番进攻五轮,仍未撼动秦阵分毫。

  眼见秦人援军赶至,齐将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竟达百人,伤者不下两百。

  齐将禀报战况,匡章震惊,传令三军在桑丘之北扎寨。三军构成三座方形营盘,互为分离,相隔约两箭之地,远看如一个“品”字。

  司马错亦传令秦军在桑丘之南安营,三军亦成三个营寨,但寨不分割,状如一只双翼展开的黑雕,雕头前伸,雕尾散开,南北翼侧应。

  双方营寨相距约数里地,旌旗相望,号角相闻,甚至连彼此的叫喊也听得见。双方将士各出工兵,将寨前农田夷为平地,变作数里开阔、适合战车驱驰的沙场。

  为避免围梁救韩时的烧粮悲剧发生,齐宣王在粮草辎重的供给线上重点布防,盘查极严。

  背后是宋境,泗下为粮仓,更有魏人接济,带足了金子的司马错有恃无恐。

  初战显威,尽管无法计点耳朵,司马错仍旧重赏参战的三百将士,人均晋爵一级,领军官大夫则跃升两级,越过公大夫,直升公乘。战死者则列入英烈荣册,按晋爵三级待遇表奏秦王追封并抚恤。

  如此超越规格的重赏让所有将士看红了眼,一时间群情激昂,求战之声不绝于耳。司马错使军尉传送战书,历数齐人失义乱礼之处,尤其是齐人以卑劣、阴毒手段诱杀魏国太子申,触及道德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过去,方才应魏王之请,为魏国太子伸张正义,

  要求齐人要么向魏王赔礼道歉,要么于三日之后摆阵厮杀。

  匡章礼貌回书,只问候冷暖,不予应战。

  见齐人不应,众将再度求战,司马错令先锋将军单车搦战。

  先锋将军连搦三日,齐辕门紧闭,无一人出应。先锋将军求功心切,欲率死士冲寨,被司马错喝止。

  在得知匡章为齐国主将之后,孟夫子果断弃魏返齐。

  显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无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辅之材。从街谈巷论中孟夫子闻知河西战场上秦卒的残暴,亲自走访几个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场尽忠为儒门所倡,杀降割耳却是可耻。秦人杀降割耳不说,这又远隔山水,五万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个与其毫无瓜葛的东方大国,理由牵强,更让孟夫子心底发寒,义气勃然,吩咐众弟子启程离魏回齐。

  为防不测,孟夫子一行没走秦人行军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济水,经由卫地直赴齐地阿城,以期见到匡章,助其退敌。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听闻秦、齐二军尽皆入鲁,震惊。鲁为儒门圣地,两个大国之师入鲁厮杀,于鲁将是一场劫难。孟夫子大急,吩咐众弟子星夜兼程,赶赴鲁地。

  一路皆是运送粮草的齐人辎重车马。见运送粮草的车马吃紧,孟夫子下车步行,吩咐弟子将所有辎重集中于一辆辎车,腾出两辆,帮助齐人。众弟子各显身手,随从齐人的辎重车队不急不缓地驶往鲁地前线。

  刚入鲁境,一辆轻车从后面赶上,从孟夫子一行的辎重车旁驰过,单从车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轻车驰过百步,忽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人,往回走来。

  万章眼尖,惊道:“夫子,是苏大人,他冲您来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苏大人,久违了!”

  苏秦回过礼,看向三辆装得满满的辎车及在辎车两侧扶车助力的众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万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车子。

  “夫子请乘在下车子,去见匡章将军,共商破秦大计!”苏秦邀请。

  孟夫子转对万章:“万章,为师乘苏大人高车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辎重,可到匡章将军的中军大帐寻我!”

  孟夫子随从苏秦上车,二人在厢篷之内相对而坐。

  飞刀邹扬鞭催马,辎车启动。

  孟夫子盯住苏秦:“赶得巧呢,孟轲正有一事求请大人!”

  “夫子请讲!”

  “前番听闻苏大人提到一册叫什么《商君书》的,轲甚想一阅,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苏秦打开身边一只箱子,摸出一卷书,双手递过:“夫子请阅!”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简,在车辆的颠簸中读起来。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气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苏秦气沉心定,两眼微微闭合,一丝余光透出,时不时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释卷,气色不断变化的面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晃动。

  足足读有两个时辰,在车辆抵近齐国中军辕门时,孟夫子才放下卷册,揉几揉眼睛,看向苏秦。

  “夫子看完了?”苏秦睁眼,问道。

  “完了。”孟夫子点头。

  “夫子看到了什么?”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拳头捏紧,“猛于虎也。”

  “这只虎的牙口伸向鲁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孟夫子眉头紧拧,搬出《左传》里郑庄公的原话。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毙的!”苏秦淡淡一笑,“没有庄公筹谋以待,锐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义亦为义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严法驱良民为虎狼,虎狼结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为食,是为不义。而我若是无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毙,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吗?”

  孟夫子长吸一口气,拱手:“苏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御敌,大人可有妙策?”

  车辆停下,齐中军辕门到了。

  苏秦指向辕门:“在下邀夫子同车,就是为了与匡章将军筹谋妙策啊!”

  “敬从命!”

  匡章闻报,摆出迎宾仪仗,将苏秦与孟轲隆重迎入中军大帐。

  “听说开局不太顺哪!”苏秦开场。

  “嗯,”匡章点头,“秦为锐卒,我也为锐卒。我十倍于敌,围之攻之,激战一个时辰,竟然撼敌不得!由此观之,秦卒战力不逊于庞涓的虎贲!”

  “初战不顺也好,”苏秦安抚,“一可让将士们见识一下秦人战力,二也可骄敌纵敌!”

  “只是,”匡章现出忧色,“将士们原本惧秦,此战该捷未捷,伤亡反而多于秦卒,更是加重了这个气氛。不瞒二位,”忧色益重,“三军将士皆在打探此战详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战胜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气,打消秦人不可战胜这个神话!”

  “哼,”孟夫子冷笑一声,“不义之师岂有不可战胜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过来。

  “妙策只有一个字!”孟夫子声音铿锵,戛然止住。

  见孟夫子迟迟没有说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问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拖长节奏,出声雄浑有力,如天边滚雷。

  这个字显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师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声应道:“谢夫子赐策!”

  “匡章将军,”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这就召集众将,轲有话说!”

  “这……”匡章怔了,看向苏秦。

  “夫子是要为将士们励志鼓气呢!”苏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将士惧战,是缺仁义。”孟夫子凝视匡章,“你将所有将军集合一处,为师为他们讲解仁义。仁义之师,永远不会惧战!”

  “弟子代众将士谢过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车马颠簸,不宜过劳。”转对军尉,“摆宴,为孟老夫子与苏大人接风洗尘!”

  翌日晨起,早餐过后,匡章果真召集师帅以上将军二十余名,由夫子主讲仁义之道。

  孟夫子开讲之后,匡章脱身,对苏秦笑道:“该我们筹谋了!”

  苏秦没有笑,只将二目盯住匡章,语气凝重:“匡章将军,在下不懂军事,只懂一条,此战,将军没有退路,必须完胜,否则,不仅是齐人之祸,山东列国也再无宁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章知矣!”

  “之于对秦战略,”苏秦接道,“在下反复想过,将军此前所谋当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战;第二步,因敌应变,寻找破绽;第三步,抓住漏洞,一击制敌!”

  “章谨听大人!”匡章应道。

  “待夫子讲完仁义,将军可请夫子教习三军射艺。夫子神射,无坚不摧。让夫子教射,一为尽其心,二为尽其力,三为鼓舞军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当有墨者前来,助将军赶制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军心可稳。军心若稳,良机可待。”苏秦拱手,“相信将军能打赢这一战,在下告辞!”

  “大人欲去何处?”匡章急问。

  “韩国。”

  战事胶着半个月后,张仪走进秦军大帐。

  “怎么样?”张仪笑问司马错。

  “压不住呀!”司马错苦笑,“将士们不辞辛苦跑到这儿是为建功立业的,早就铆足了劲儿与齐人大战一场,而相国大人的远略在下却不能明说,真正是为难哩!”

  “这个是王上诏令,将军可张贴于显赫之处,传示三军!”张仪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令,递过去。

  司马错展开,果然是秦惠王的两道诏令。

  诏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此诏,秦王嬴驷。”

  诏令二:“有能得齐王之首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此诏,秦王嬴驷。”

  司马错不解,盯住张仪:“柳下季垄?什么意思?”

  “将军不知柳下季吗?”张仪笑问。

  司马错摇头。

  “将军知道柳下惠不?”张仪再问。

  “这个我知道呀,就是那个传说中坐怀不乱的人!他娘的,能坐怀不乱一整夜,我服!”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

  “呵呵呵,”张仪笑道,“柳下惠姓展名获,字子禽,居于鲁国柳下,后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后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这……垄呢?”司马错眯眼盯住那个“垄”字。

  “墓地呀!王上是个雅人,说墓地难听不?”

  “这这这……”司马错震惊,“到他坟头上拔根草,就要杀头?”

  “将军再看,不是在他的坟头上拔根草,而是在离他坟头五十步处拔根草!”

  “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264  |  “寒川文化”书系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之君,王令如此,将士守之,其中滋味,将军这下该当品得出来喽!”噘起嘴巴轻轻吹出口哨,与他的指节叩案声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马错苦思一时,抬头,“一是彰显我大秦之德,二是彰显我大秦之威!”

  “哎哟哟!”张仪收起指节,竖起两个拇指,“不愧为我大秦第一名将!”

  “可这……”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得给个实底,末将究竟是真打还是假打?”

  “在下给你四个字,”张仪恢复敲案,“坐以观变!”

  “若是齐人不变呢?”司马错问道。

  “匡章乃庸才,齐王使他将兵,可见无人。庸才用兵,不会不变。再说,”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将军战他不下,华公子那儿不是还有黑雕吗?想想田忌将军是如何奔楚的!”

  “战他不下?”司马错冷笑一声,拳震几案,“哼,相国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张仪连声笑道,“司马大将军,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哟!”

  “那……”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要末将何时破他?”

  “待其气竭!”

  当苏秦的辎车出现在韩国相府门前时,公孙衍吃惊不小。

  相见礼毕,公孙衍带苏秦至府中花园,面水坐下,顺手递给苏秦酒葫芦。苏秦谢过,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饮之。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公孙衍晓得是水,笑笑,饮一口酒:“苏子是百忙之人,此来可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让韩国出兵吗?”

  “不是。”

  “哦?”公孙衍略怔,盯住苏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够了。在下此来,只为纵亲。”

  “纵亲?”公孙衍喃声重复,又喝一口酒。

  “六国自纵亲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联军伐秦,裂痕愈大。纵亲之核是三晋。伐秦受挫,张仪入魏,结庞涓舍纵入横,倒向秦国,先伐赵,西伐韩,内核尽破,纵亲名存实亡。”

  “是哩!”公孙衍认可,“苏子是要重启纵亲?”

  “应该是修复。”苏秦纠正,“纵亲之核在三晋,三晋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韩、赵。在下有赵,公孙兄有韩,在下此来,是想与兄联手,逐走张仪,逼魏回归纵亲。魏人入纵,三晋核聚,列国纵亲可复,秦人可制矣。”

  “苏子想说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张仪吧?”公孙衍把话挑明。

  “就算是吧。”苏秦苦笑。

  “好哪,在下应了。”公孙衍的话音刚落,相府御史急进,递给他一封密函。

  公孙衍拆看。

  “嘿,俨然成了仁义之师喽!”公孙衍哂笑一句,将密函递给苏秦。

  苏秦接看,是司马错四处张贴的两道秦王诏令。

  苏秦眉头凝起,良久,抬头:“公孙兄,可有应策?”

  “不是有章子吗?”公孙衍反问,“应策也是他出!”

  “我是说,在秦人溃退,入你韩境之后!”苏秦眯起眼睛。

  “嘿?”公孙衍盯住苏秦,“苏子这是吃准他匡章能赢喽!”

  桑丘前线,秦军营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从旗帜到甲胄到装备到栅寨的颜色,无一不黑,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偌大的营盘就如一个张翅欲飞的黑褐色巨鹰。在秦律的严格约束下,无一秦卒外出扰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逻,也是成伍成行,军服整洁,装备优良。

  不同于寻常外征依靠秦国辎重保障,司马错出征前带足金子,专门成立一个辎重司,以高于市场一至二成的价格向泗下列国购置军需,且是现金交易,买卖公平。为赚这点儿差价,泗下商贾争先恐后,不遗余力。

  数里之外,与之相对的齐营则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初对峙时,齐军如临大敌,待营垒建成,秦人不再搦战,遂松下一口气。后见对峙日久,秦人亦如他们一般闭门不出,齐军无不松懈。

  齐军来自五都,别的不说,单是军旗,各都有各都的颜色,各将有各将的标志,可谓是五花八门。甲胄多是从魏武卒手中缴获的,相对统一,营帐却如同旗帜一样各成体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声不好,邹忌在时一直受到压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统(匡章姓田),他才成为五都军将之一,主政前番救韩时被提升为副将,军将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为主将,无一肯服,只因是王命钦点,且赋予他生杀大权,这些军将也就只能把不满压在心中,明则唯唯诺诺,实则我行我素,是以各种散漫充斥军营,匡章三令五申,仍旧收效不大。监军太子地视察军情,大急,要求匡章严明军纪,不服者斩,匡章笑笑,似也没当回事儿。

  日光如梭,转眼过去两个月,秦营愈见严整,齐营愈见散乱。司马错探得明白,正欲禀报张仪,求请一战,突接黑雕密报,说是齐人新近造出十多种新型防护兵器,并于昨日起陆续装备到兵营,而关于这些兵器的性能,他们尚未摸清,只听说有种飞器,上有转刃,可如鸟一般在天上盘旋,于百万军阵取人首级。司马错震惊,一面要求黑雕抓紧摸清新兵器的底细,一面快马禀报张仪并秦王。

  张仪由大梁飞马驰至军营。

  “我查清了,”张仪没看,将密函推到一边,“是墨者。苏秦请到不少墨者帮忙。”

  “打吧,”司马错握拳,“甭说将士了,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这就想看看那个飞器是如何在百万军阵中取人首级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轻描淡写,“将军放心,是齐人虚张,没那么厉害!”敛笑,盯住司马错,“司马将军,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点,其一,完胜,把齐人彻底打趴下!”

  “哟嘿,”司马错来劲了,兴奋得搓着手,“开战自然是要完胜喽,否则,我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其二,适可而止,见好即收,万不可穷追,不可割对手耳朵,顶多追至鲁齐边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齐境!”

  “这个好办,我先使人探好齐鲁边境,做好标记,谁敢踏入齐境一步,斩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让将士们各自记下斩敌数目即可,谅他们不敢虚报!”

  “还有其三,将军须做到先礼后兵!”张仪盯住他,“以春秋笔法下战书,晓谕对手,我们要进攻了。如果匡章服软请降,愿给我王一个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将军再用兵不迟!”

  “好嘞!”

  司马错当即召来参将,草就一封战书,言辞甚恭,差参将为使,赴齐营下战书。

  参将临行时,张仪拿出一箱礼品,让他在驰往齐营时放在显眼处,并以司马将军名义赠送匡章将军。

  司马错不解,见张仪使眼色,挥手放行。

  参将递完战书,赠送礼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齐营亦出一车,齐国参将回递一书,亦赠司马将军一箱礼品。

  司马错拆书,却非战书,所有措辞只为交好。

  接后一个月,两大阵营之间,先是使臣往来,继而是军将往来,再后是兵士往来。外出秦卒日益增多,双方兵士甚至在军营之间本该做战场的野地里交换有无,其乐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机在此设摊开店,生生将沙场变作了市集。

  与此同时,秦国各类黑雕出动,流言在泗下列国及齐国各地疯传开来,皆说是匡章通秦。对匡章不满的五都军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纷纷上奏,弹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临淄,或入田婴府,或直接入宫,无不要求撤匡章的军职,治其通敌之罪。

  田婴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宫中,摆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内臣也抱出一摞,搁在田婴的那摞旁边。

  两大摞奏折足有数尺高,不下几十册。

  “王上,”田婴苦笑,“苏子怕是荐错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从两摞奏折上转过来,盯住他。

  “臣去桑丘两次,一为督粮,二为探视。别的不说,臣只看到秦军营阵整齐如一,而匡将军的营寨是五花八门哪!军中臣也待过,无论是田忌将军,还是孙军师用兵,无一似匡将军这般。”田婴从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这是副将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过,拆看,眼睛几乎眯成两道缝。

  “看来,匡章与秦将真还扯不清了!”田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宣王没有抬头:“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婴又出一个苦笑,“只是,此战关系甚大,匡将军若是真有通敌……”顿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睁大:“咦,孟夫子也在军中?”

  “是哩!”

  “这是大事,匡章为何不奏?”宣王较真在这桩事上。

  “说是夫子不让对外讲,想必是有辱儒门斯文。不过,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了!”

  “什么笑话?”宣王上劲了。

  “田文选出三千人从夫子学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们斋心养气,凝神观物,日复一日。起初半月,将士们还都受得了,一个月过去,夫子仍然不让他们摸弓搭箭,想把他们全都训练成后羿那样的神射手,这就急人了。将士们纷纷告状,没人肯听老夫子的。夫子气得吹胡瞪眼,到匡将军那儿告状,匡将军以军法鞭责三十人,方才压住。”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学也就是了,到人家的军营里瞎闹腾个什么呢?”

  “王上,此战我们输不起呀!”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与秦和谈,撤兵!”

  “怎么和谈?”宣王眉头紧拧,“让寡人远隔千山万水,向一个西藩之邦俯首称臣吗?”

  “这……”田婴吸一口气,看向两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换匡章,审其投敌之罪!”

  宣王闭目。

  良久,宣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摆在几案上。

  田婴拿眼角扫去,正是苏秦带匡章觐见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诺,由内臣逐字记下。当其时,田婴也在场。

  什么也不消说了,田婴告退。

  眼见秦军胜利在望,齐人军心涣散,魏嗣急见惠王,禀报情势,要求出兵。

  惠王问过每一个细节,捋须良久,看向魏嗣:“张相国呢?”

  “他刚从秦营回来,说是洗个尘就来觐见。是儿臣候不及,先一步来了!”魏嗣应道。

  “你急个什么?”惠王歪头望着他。

  “父王,”魏嗣声音急切,“我们不能等了,该出击才是。否则,所有收获全都是秦人的了,我们将坐失良机啊!”

  “怎么打?什么收获?”惠王接连反问,“我们总不能隔着卫、宋收取齐人的一块土地吧?”

  “襄陵!”魏嗣脱口说道,“让秦人帮我们收复襄陵!”

  “嗯,这个可以!”惠王再次捋一会儿须,转对毗人,“传旨,有请张相国!”

  旨未传出,张仪已经到了,果然是刚洗过尘,带进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张仪,满口是笑,“听说齐人与秦人非但没有开战,反而结为一家亲喽!”夸张地鼓掌。

  “是哩!”张仪应道,“不过,就仪所知,不是真亲!”

  “哦?”

  “是司马将军的制敌之计!兵不厌诈呀!”

  “嗯嗯,”惠王连出两声,捋须,“好计谋!”倾身,“这么说,还是要打哟!”

  “当然要打!”张仪握拳,“司马将军说了,开弓就没回头的箭,秦人跑这么远,应该不会空手回去!”

  “若是此说,”惠王盯住张仪,“烦请相国给司马将军捎个话,就说寡人有个小小的提议,待将军凯旋路过襄陵时,顺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当然,寡人不会白让秦人出力,河西的那个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给秦王,也就是说,河西的那个郡,寡人拱手送给秦室。这个当是一笔好买卖哟!”

  “买卖是不错,公平合理,只是——”张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庞大的身子倾前。

  “王上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更好的买卖?”张仪卖起关子来。

  “爱卿快说!”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张仪和盘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锐卒收复,因为襄陵是魏国的,让秦国人收,就是白送他们一个人情。当然,秦人必须派个用场,就是在其凯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阳。有击败齐人的秦卒在侧,昭阳必不敢动,而我大魏武卒则会士气倍增。至于河西的那个郡——”

  “爱卿是说,寡人不必出让喽!”惠王拉长声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让,”张仪进一步解释,“河西一郡孤悬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给不如早给!”

  “可这……寡人总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换取秦人胜齐的所有好处。秦人原本是为王上出兵的,战胜的好处归于王上,想他秦王也无话可说。”张仪略顿,“再说,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个郡吗?”

  “什么好处?”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处,提出来就是。作为战败之国,田氏没有资格说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称臣!”

  惠王轻哼一声,白他一眼,闭目,将长长的胡子又捋三次,缓缓睁开眼睛,朝张仪摆手:“就依爱卿所言,办理去吧!”

  “臣受命!”张仪拱手。

  就在张仪调兵遣将、筹划夺回襄陵八邑之时,秦、齐主场发生戏剧性一幕:一连三日,各有一名齐将带着手下亲信叛齐,人数不等。

  他们清一色都是前主将田忌的人,因顶撞匡章治军不严而遭到不同惩罚,有一个差点儿被斩首,自忖上告无门,一怒之下干脆投秦。

  与此同时,黑雕及其他秦国间者也查实了他们受罚的内情。司马错将不少降者召至大帐,亲自问讯,从他们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满匡章者不在少数,鬼也不晓得齐王为什么会派匡章为将,还得知匡章为人古怪,顶撞父亲,抛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杀死,葬于马厩,还得知他要么住在军营,要么一个人住在临淄城外,在齐没有朋友,等等。就几个月来的对峙看,匡章确实不会用兵,也确实约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马错深信降者之言,为免意外,又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各处军营,承诺破齐之后,奏请秦王封赏所有降臣。

  接后数日,司马错快马禀报张仪,请求攻齐。张仪使飞雕传书,同意他的攻齐计划,再次要求他适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马错接到张仪密函、传令三军于三日之后与齐决战的当夜,浓云遮月,东北风急。将近黎明时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时,各处营寨纷纷起火,远近喊杀声疾,秦军重演葫芦谷外公孙衍夜袭之祸,万千齐军四面进攻,从梦中惊醒的秦卒仓促应战,急切之间辨不清东西,或被杀,或自相残杀,火光中一片混乱。齐卒有备,皆着盔甲;秦卒无备,多数是赤膊应战,有的连枪都未及拿,整个现场几乎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中军大帐位于秦营中央,齐人一时尚未攻到。司马错显然完全没有料到齐军的突袭,于混乱中勿勿披挂,挺枪冲出大帐,放眼望去,远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营。

  司马错晓得是上了匡章的当,烧火的正是所谓“叛逃”而来的齐人。

  然而,此时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马错二话不说,传令召集秦卒三军,向宋境撤退。

  数以千计的秦卒结成一个团块,紧紧护在司马错身边,向宋境方向杀出,边冲边叫喊,以召集秦人。听到叫喊的秦卒不断加入,队伍越冲越大,渐成阵形。齐卒显然也没有把秦人彻底围歼的打算,并未围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冲杀叫喊,将秦卒朝宋境里赶。

  秦军溃退约六十里,至宋境时天色大亮。司马错稳住阵脚,检点兵马,五万大军折损过半,辎重损失殆尽。

  与此同时,黑雕来报,更多齐卒赶至齐宋边境,严阵以待,但也无赶尽杀绝之意,甚至有意放走伤残秦卒,可谓是做到了适可而止。

  司马错长叹一声,传令守候三日,四处搜寻溃卒,收揽救治伤卒,又得愈万。眼见辎重、装备甚至旗帜、兵器等物皆在溃退中散失,司马错明白无力再战,急报咸阳,陈述战况,请求增援。

  秦惠王早从黑雕处得到噩耗,司马错求援的急报刚刚发出,就已收到让他班师回国的旨令。

  司马错率领溃卒徐徐越过宋境,向魏境进发,同时向张仪请求接济。

  东西两个大国的这场持续近四个月的军事对峙以秦军完败收场。

  匡章主持军政后首战大捷,斩敌逾万,伤敌不知其数。

  捷报传至临淄,宣王喜得合不拢嘴,笑对田婴道:“怎么样,寡人用对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婴由衷赞叹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还请王上释之!”

  “说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愤,纷纷上奏,弹劾匡将军,连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请治罪匡将军,唯独王兄气稳心定,对匡将军信任如初,拿出当初的承诺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万锐卒、齐室安危系于一人,王兄对匡将军的信任由何而来?”田婴半是恭维,半是求问。

  “哈哈哈哈,”宣王长笑几声,“寡人的信任,一半归于苏秦举荐,另一半嘛,当是归于一个女人!”

  “女人?”田婴震惊,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个在死后被葬在马厩里的女人,叫启。”

  “匡将军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还记得匡将军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凯旋时为他更葬生母之事吗?”

  “记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个连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瞒的男人,怎么可能有负于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报,欣赏良久,咂嘴,“啧啧啧,有此良将在朝,寡人可无忧矣!”

  “臣弟有个奏请,还请王兄恩准!”田婴双手起拱。

  “说吧!”

  “臣请为匡将军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迟疑了。

  “匡将军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为王臣,其先父必听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灵不敢不听。其先父既已听旨,匡将军就不是欺瞒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须有顷,“你办去吧!不过,既然匡将军的先父与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选福地,更葬匡将军之母,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将军孝心!”

  “臣领旨!”

  秦卒显然没有准备好有此大败,溃退得极是狼狈,不仅拿金子换来的所有粮草、日用等辎重丢失殆尽,部分将士甚至连盔甲也没穿戴,就在一片惊慌中拿着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数丢给齐人,但数千伤者不能不顾。见齐人没有赶尽杀绝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来,

  相互搀扶,络绎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远远望去,犹如年成不好时外出逃荒的饥民。

  前有大把的金银铜钱,泗上商民争相供给,而今一无所有了,商民们无不躲得远远的。沿途百姓生怕饥饿的秦人抢食吃,纷纷将粮食藏起,没有人出头接济。张仪使尽浑身解数,一面使属下救急,一面入宫求告魏惠王。

  听闻是张仪,魏惠王传旨闩门。

  眼看着宫门关闭,耳听着闩门声响起,张仪苦笑一声,摇摇头去寻魏嗣。

  “你倒是有脸来哩!”魏嗣劈头就是一通挖苦,“父王与本宫听信你的大话,调集勇士五万,连攻城的器械也都备好了,只待秦人凯旋而归时屯扎在睢水岸边,观赏我大魏铁军收复襄陵八邑。这下倒好,秦人没有观赏成,反倒是被观赏了。”眼睛挤起,嘴角一咧,鼻子拧到一侧,给出一个轻蔑的笑,“什么大秦铁军,什么战无不胜,张大相国,你为什么不去瞧瞧他们的熊样子呢?”

  话音落处,魏嗣抽出剑,以剑拄地,就地学起伤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口中还发出夸张的**。

  张仪火气上冲,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头紧紧,又松开了。

  好好的一盘棋下砸了,张仪悔不当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张仪的错。伐齐战略是他制订的,进攻路线是他划定的,即使如何与齐对阵,也是他一步一步筹谋的。

  然而,他错了。

  究竟错在何处呢?

  张仪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闭目凝神,细细盘想已经发生的每一个步骤。不能责怪司马错。依司马错脾气,一到齐国就会直入齐境,与齐人干上一架。那时,秦势正炽,齐军初聚,匡章尚不服众,胜算多多。是他不让司马错打,非但不让打,还让求战心切的秦卒步步为营,

  温文尔雅,向天下展示王师风范!

  司马错做到了,秦师做到了,但……

  纵观这场对峙,齐人胜得完美,无一丝儿瑕疵,前后过程简直就是马陵之战的翻版:先现乱象,再现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处绝地反击,且选准的是最佳时机。

  这个匡章,真还是个奇才!可他张仪为什么就没有预判出来呢?

  就匡章的过去看,他应当没有这个实力。他的背后究竟是谁?是苏秦吗?可他苏秦怎么会用兵呢?若是会用兵,他就不会寸步离不开孙膑了!再说,整个过程中,就他张仪所知,苏秦没在匡章的帐中,守在帐中的是孟夫子。难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个愚夫子用的兵,

  首先得问问他张仪的鼻子信不信!

  张仪思来想去,愣是整不明白这局棋输在哪儿,正自忖思,公子华入见,说是情势紧急,秦卒行进甚缓,急需大量辎重增援,尤其是粮食与药物。

  “宋王偃呢?”张仪问道。

  “缩起来了。”公子华恨道,“在下两番入宫,他都避而不见。

  这且不说,他还让宋军沿途看护,生怕我们抢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粮草还能支应几日?”

  “基本上没了。退得慌乱,不少将士连烧饭的釜也没带,宋人躲得远远的。这几日在各方筹款,但数量有限,远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么说?”

  “王上正在安排钱粮,出函谷关接应。关键是眼前,照这速度,仅过宋境就得三日,过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难的是韩境,韩人那儿,恐怕得劳烦张兄走一趟。”

  “有公孙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坏事!”张仪皱眉,有顷,看向公子华,“还是你去为妥。他落难时,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还有,”张仪盯住公子华,“转告司马将军,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公子华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势火急,公子华快马驰至新郑,拜访韩国相府,递上拜帖。

  门人持帖入内,约过一刻,府宰出来,连说抱歉,称公孙衍不在府中。

  公子华晓得公孙衍是不想见他,也就辞别,径去宫城,以秦王特使名义向韩宣王借粮。

  韩宣王不敢怠慢,将他好生安排在馆驿里,宣公孙衍入见。公孙衍没有奉诏,只托来人捎给他一封密函。

  韩王看过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华再度入宫催问,传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农,让他们分别诉苦。司农陈述韩地上党地区连续三年闹旱,多地颗粒未收,府中余粮尽皆赈灾仍然不够,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购粮。

  这两年上党确实在闹旱灾,甚至有饥民拖家带口地逃往秦地谋生,这个事实公子华是知道的,因而并无话说。

  “唉,”韩宣王轻叹一声,朝公子华连连拱手,“实在抱歉哩!寡人早就听闻关中有粮,原还打算舍个面子向秦王张口讨一些,不料司马将军伐齐,粮草供给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应以粮换兵器,寡人也应下了。第一批楚粮已在路上,说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愿意守候,待楚粮到时,寡人先不赈灾,悉数交给特使如何?”

  “谢大王慷慨!”公子华拱手谢过,“大军就要抵达韩地,楚粮怕是来不及了。嬴华恳请大王以秦韩睦邻关系为重,从现有库粮中拨出少许粮草,接济急需。嬴华承诺,只要渡过眼前急难,秦国必以十倍之利相偿!”

  “请问特使,”韩宣王盯住公子华,“你所说的少许粮草是多少?”

  公子华略一沉思,拱手应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韩宣王看向公仲,“库房里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应道,“库房之事归司徒辖制,臣不知!”

  “召司徒!”韩宣王看向内宰。

  内宰传旨,足足候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召来司徒。

  “司徒,”韩宣王开门见山,“府库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应道,“府库里只剩一个库底了!”

  “啊?”韩宣王不无夸张地惊叫一声,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儿去了?”

  “这……”司徒打个惊战,扑地跪叩,声音打结,“臣……数月来连奉三旨赈灾,已将府中粟米悉……悉数调……调往上党了!”

  “是吗?”韩宣王收住目光,不无懊悔地连叹几声,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不消再说什么了。公子华拱手辞别,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回望殿门,如黑雕一般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不消数日,秦军大队人马如同一只受伤的千足虫,动作迟缓地移过魏境边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韩境。

  远远望去,秦军旗帜不乱,仍在尽力保持大秦铁军的尊严。在前开道的是步军,打着“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后是车辆,所有车辆上或躺或坐着伤卒。再后是伤得轻的人,扶着车走,再后是健壮的汉子。

  走在最后的是司马错,没有乘车,扛着自己的枪。与他同行的是几个旗手,轮番扛着主将旗号。

  这条齐整的虫子持续蠕动到第三天,越动越缓,终于僵住不动了。

  几个将军模样的走到队伍末尾,与司马错围坐在道边一块空地上。

  “将军,再不让搞粮,实在撑不住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将军率先开口。

  司马错晓得这个“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严禁的,也是这个“搞”字。

  “还能撑多久?”司马错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偏将。他是负责辎重的。

  “回禀将军,”那人拱手应道,“绝粮两日了,从昨天晚上起,大伙儿入口的全是水。张相国他们送的粟米只剩一小点儿,全部留给伤卒了。估计到明日,恐怕伤卒都得喝水!”

  “这是到哪儿了?”司马错扭过头,看向在前开道的车卫国。

  “再过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关!过去虎牢关就是巩地与偃师,该当交接东周公的地界。”车卫国拱手应道。

  “三十里?”司马错几乎是轻声呢喃。

  “大家实在挪不动了,照眼前速度行进,到虎牢关还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开头说话的年长将军欲言又止。

  司马错看向他。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撑到过关!”那人牙关一咬,率性说出。

  司马错白他一眼,蹲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是的,没有多少人能撑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没沾牙,凭水撑着肚皮,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将军,搞吧!您不必发话,点个头就成!”那将军几乎是恳请,末了追加一句,几乎是嘟哝,“若是王上责怪,将军就……推在末将身上!”

  “废话!”司马错睁开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远处。

  司马错就地躺下,二目微闭。

  司马错的眼前浮出张仪的声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司马错睁眼,看向车卫国:“车将军,甘茂将军可有接应?”

  “仍是昨日的,已禀过将军了,说是接应粮草已至崤关,估计今日可抵洛阳。”

  “若是昼夜兼程,后日可达虎牢关!”司马错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将军,”年长将军却是不见任何喜色,“我们的难关是,如何撑到后日?”

  “好吧,”司马错轻叹一声,“传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粮!注意,是借,不是抢!还有,派出精干将士,到附近河湖捕鱼狩猎!”转对车卫国,“卫国,搜寻附近乡医,求取草药,救治伤者!”

  诸将应声“喏”,兴高采烈地去了。

  秦军不再矜持了,不再装样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动的无不抖起精神,越过道路,如饿狼般纷纷扑向附近的村庄,方圆十数里的田野里,到处晃动着“借”粮的秦兵。

  韩人村落皆有粮食。任凭秦卒说破嘴唇,韩民只是不借。秦兵无奈,只好用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妇幼哭天抢地,各施绝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尽一切夸张办法,恳请秦人别“抢”他们的“救命粮”。

  秦卒被逼得急了,将村民踹倒于地,扬长而去。

  所有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数十名画工描绘下来,标上对白。

  一块块的画布被送入韩国相府,呈给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孙衍。

  公孙衍审看几幅,将酒葫芦塞进嘴里,动作夸张地狠喝一口,将一摞子画布推给坐在对面的苏秦。

  苏秦审完画布,苦笑一声,复推回去。

  “呈送大王,让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义之师的!”

  公孙衍扬手。

  来人抱起画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看向苏秦,“没想到你也够狠的!”

  “唉,”苏秦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无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张兄下得一盘好棋啊!秦师虽然狼狈,但若真的如此这般文质彬彬地班师咸阳,正义之师、礼仪之邦的美名就将扬于天下;反观齐人,则胜之不武!秦人是虽败犹荣,齐人是虽胜犹败。一正一反,秦人不胜也是胜了。”

  “呵呵呵呵,”公孙衍连笑数声,“苏兄与张仪,真是棋逢对手啊!若是张仪看到这些画面,准得气死!”

  “说到这个,倒是提醒在下了!”苏秦盯住公孙衍,“相国大人可将部分画作以国书名义送达魏室,让魏王与张兄也都看看!”

  “成!”公孙衍用力握拳。

  “公孙兄,”苏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辞了!”

  “苏兄欲往何处?”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陈轸吧?”

  “还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苏兄这是要撕吃张仪,收复失地呀!”拿起葫芦,小啜两口,慢悠悠道,“苏兄,折腾他张仪,得把在下与白虎兄弟也算上!”

   

  第110  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  谋纵局群英逐仪

  司马错率领残部回到咸阳,将自己反绑起来,膝行入见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来,亲手解去绑缚,执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摆,两片席,几道野菜,一壶温酒。惠文王将他按坐于客席上,自于主席位坐下,执壶斟酒,递给司马错一爵。

  “王上,”司马错执爵,改坐为跪,泪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让你喝的!”惠文王将爵中酒洒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献在远方阵亡的将士!”

  司马错亦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举起:“第二爵是罚酒,寡人饮了!”一气饮下。

  司马错亦斟一爵,举起欲饮,被惠文王止住:“这一爵没有你的份。是寡人未听将军,执意伐齐,才会有此结局!不瞒将军,嬴驷已经为此告过太庙了,自罚三月不吃肉,不近女性。今日是为将军接风,”指着两盘肉菜,“那是为将军备下的。”指指自己身边的两盘素食,“这

  两盘是寡人的!”

  “王上……”司马错涕泪交流,叩首于地。

  “将军请起!”惠文王端起爵,“这一爵是为你饯行,你与寡人都得喝!”

  “饯行?”司马错略吃一惊,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启程,赶赴汉中,协同魏章收复巴蜀!”惠文王饮毕,将空爵亮给司马错。

  “巴蜀怎么样?”司马错没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张仪所料,驻蜀秦卒不服陈庄,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动,已经坐拥苴地与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将军赴蜀,蜀地将不战可平!”

  “臣明日启程!”司马错举爵,一饮而尽。

  “记住,活擒陈庄,寡人要亲自审他!”

  “臣领旨!”

  当魏惠王看到韩王使臣特别呈送的秦卒抢粮画面时,心中没有喜,没有悲,可谓是五味杂陈。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为秦人苦,而是为他自己。曾几何时,尤其是刚继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风华绝代,拥天下之富,挟武卒之威,北败赵,南凌楚,东欺齐,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战,不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还取了秦献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东望,他打个喷嚏,天下公侯都要起个哆嗦。

  自从西秦崛起,自从白圭过世,他开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于秦,再失陉山于楚,之后两败于齐,最后是痛失襄陵八邑。这期间,他指靠过陈轸,指靠过惠施,指靠过苏秦,指靠过庞涓,指靠过张仪,末了更是指靠过秦人。然而,血的事实告诉他,所有他曾指靠过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该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该过去的也全都过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觉得自己老了,实实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叹会儿气,突然想出去遛个弯儿,以手撑地,想站起来。

  惠王连试两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声音很轻。

  毗人听到了,急走过来,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书房,走向外面的石径。

  深秋了,北风刮起来,呼呼响着,将树上的叶子吹下来,满地乱卷。

  惠王习惯性地走向凉亭。

  “王上,”毗人小声,“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凉亭,轻叹一声,走向围绕荷塘的小径。

  没走几步,后宫的宫正迎面走过来,神色慌张,显然是要到御书房来见毗人的,没想到碰到了惠王,扑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宫正越发结巴不成句子:“内……内……”

  毗人晓得是寻他来的,且从其慌乱中忖出是宫中出事了,指向凉亭,语气平缓:“宫正,亭子上候着,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风儿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绕水塘转有两圈,返回书房,急急出门,走到亭子上,劈头问道:“啥事儿?”

  “赵姬没了!”宫正也早缓过神来,拱手应道。

  “赵姬?”毗人震惊,“怎么没了?”

  “自缢!”宫正压低声音,“有这个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气。

  身为内宰,毗人最担忧的就是宫乱,订下各种规矩防范的也是宫乱。

  然而,他越是怕什么,什么偏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问。

  “出事后,是我放她下来的,摸过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

  宫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线,尤其是赵姬,身段之美在宫中难出其右。

  “其他人晓得否?”

  宫正摇头:“小人晓得事大,就没声张,让他们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内,急来禀报内宰。”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与宫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赵姬的寝宫,一个独门小院。院中静悄悄地站满人,多是与赵姬相善或相关的宫女与宫人,个个面色凝重。

  赵姬是在她自己的寝室里悬梁走的,没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开罩单,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滚圆。

  “召御医!”毗人低声吩咐,“还有,让他们全都出去,赵姬的几个侍女留下!”

  宫正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御医进来。

  御医掀开罩单,解开赵姬衣服,验过尸身,走出房门,小声禀道:“是自缢,看尸斑,当是三个时辰之前殁的,已怀龙胎六个月左右。殁前有恩宠,下身有龙种残留!”

  毗人额头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体与心情原因,惠王久未临幸过后宫的任何嫔妃,自然也包括赵姬。后宫宫禁极严,能够自由出入后宫的只有几个王子,且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专人记载,身边必须跟从宫人。

  显然,能让赵姬怀孕的一定是能够随时出入后宫的人。

  赵姬是魏惠王最喜爱的舞姬,这事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

  毗人支走御医与宫正,召进赵姬身边的三个宫女。

  三女跪叩于地。

  “说吧,”毗人盯住她们,“几个月来,谁与赵姬亲近?”

  “谁……亲近……”三个宫女面面相觑,身体打战。

  毗人目光如剑,挨个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与他对视,勾头。

  毗人指向中间一个,厉声:“中间一个留下,其余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来,走出。

  “说吧,是谁与赵姬亲近?”毗人重复。

  “奴……奴婢不知……”宫女嗫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问话,你说不知,如果本宰查出并非不知,你就是欺君,这个罪是要诛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视。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宫女一咬牙,说出事主。

  “甚好,说说他是如何亲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门寻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见了?”毗人再问。

  “是的,我们三人都在场,吓坏了,奴婢……天哪……”宫女捂脸悲泣。

  “好了,”毗人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宫女,“告诉她们几个,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可讲出去,好好陪在赵姬身边,为赵姬守孝,等候赵姬入殓!”

  宫女答应一声,出去了。

  毗人叫进宫正,安排为赵姬挑选棺木,依礼入殓,之后返回御书房。

  由于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闹大。事件原本可以结束了,不料东宫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赵姬,天香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天香晓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没有爱上魏嗣,因而也就没当回事儿,视作不见,直到赵姬的肚子大起来。

  得知赵姬自杀,毗人往视,审问赵姬的宫女,天香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顿闹腾。魏嗣偷腥惹祸,理屈在先,任凭天香如何发作,只勾头不语。

  “快说呀,究底怎么回事儿?”天香几乎是审问。

  魏嗣起初不讲,被她逼得急了,这才悉数讲出,包括闯入赵姬宫中当其侍女之面**她的细节。

  “天哪,你……你这臭男人,怎么能干出这种大丑事儿呢?”天香的头皮一阵发麻。

  翌日晨起,赵姬宫里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为赵姬守灵的三个宫女同时步赵姬后尘,以白绫自缢于赵姬灵前,已经入殓待葬的赵姬尸身不见踪影。

  这下闹大了。毗人不敢隐瞒,只好将实情禀报惠王。惠王震怒,旨令宫尉、司徒府严查,由毗人总司。

  案情的关键是赵姬的尸首。经数日搜查,有人在离大梁十多里的汴水里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腹部被剖开,**不见了。

  毗人闻报,毛发倒竖,使曾经诊断赵姬身孕的御医前往验尸。由于天气渐寒,尸首并未腐烂,只是被水泡涨了。

  “是赵姬!”御医验过,一口咬定。

  “何以断出?”毗人问道。

  “这……”御医迟疑一下,轻声,“赵姬的左腿根内侧,近私密处有颗黑痣,如米粒,与此尸身一般无二。还有私毛形状,错不了。”

  毗人不再问话,吩咐将尸身置入棺木,拿冰块镇了,放在郊外一处闲房,使兵士持枪看管,令御医写出尸检奏章,呈报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颤抖,气结:“快说,是……是……哪……哪个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语。

  “寡人晓得是谁了!”惠王缓过几口气,一字一顿,“传旨,召魏嗣!”

  在节骨眼上听闻惠王传召,魏嗣的脸上血色全无。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关系的就不再只是储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许是紧张过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说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顿,“死不认账!”略顿,  “知情的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要你不招供,谅谁也没有办法。再说,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王,除去父王,谁有胆子硬与你过不去?”

  “还有几个人知情!”魏嗣小声嘟哝。

  “谁?”

  “我身边的那几个宫人,是他们撺掇我去的。”

  “支走他们!”

  “支到哪儿?”

  “暂到安邑避个风头,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

  “还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动刑,你非但不能承认,还要大呼冤枉,哭闹他,不要怕,把事情闹大。这是家丑,你闹得越大越好。反正查无实据,谅他们拿你没办法。”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几乎是嘀咕,“还有那个御医!”

  “我晓得他知道,可他没有证据。御医的事,有臣妾处理!”

  “你……不会再……”魏嗣顿住话头。

  “放心,臣妾不会杀他。”天香瞥他一眼,“他不是有家有口吗?吓他几句,谅他不敢乱说。”

  魏嗣得到这个底气,硬起头皮入见惠王。

  宫人没有带他去御书房,而是带到王宫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动用家法的地方。

  气氛凝滞。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于一侧,殿堂两侧各立四个膀大腰圆的卫士,面现杀气。

  见到这个阵势,魏嗣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魏嗣不敢趋前,远远地跪在进门处。

  “跪前面来!”魏惠**音阴冷。

  魏嗣膝行几步,叩首。

  “架他过来!”惠王低叫。

  两个卫士上前,一边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架到该跪的地方。

  魏嗣声音发颤,几乎是哭声:“父王,这……这是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下的事,还问为何?”

  魏嗣晓得再无可退,反倒壮起胆子来,声音也不打战了:“父王,儿臣究底做下什么事,委实不知!”

  “赵姬!”

  “赵姬怎么了?”魏嗣一脸无辜的样子。

  “她怎么了,你还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几案。

  “儿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让你死个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将案宗给他!”

  毗人走过去,将卷宗递给魏嗣。

  魏嗣翻过几页,叩首抢地,大声号叫起来:“父王,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说,冤枉你什么了?”惠王冷笑。

  “儿臣与赵姬向无瓜葛,不过是偶尔在宫中打个照面,怎么可能与她……儿臣冤枉啊,呜呜呜呜……”魏嗣哭得更响亮了。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几,“来人,廷杖伺候!”

  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将魏嗣按倒在地,剥去他的袍服,一汉举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来。由于是殿下,行刑的汉子自知轻重,虽然用力,却是有意将杖头砸在地砖上,只将杖身擦过光腚。

  然而,即使这样,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杀的猪,接二连三地惨叫不止,一口一个“冤枉”。

  杖过四十时,虽然只是擦挂,但远观起来,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肉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号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声道,“过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卫士扯起袍子,盖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猪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泼水!”惠王旨道。

  一卫士泼水,冰冷的手浇在脸上,魏嗣一下子反弹起来。

  “你个孽子,招认吧!”惠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父王啊,”魏嗣挣扎着跪下,涕泪交流,“儿臣与那赵姬实无瓜葛,您要儿臣招认个什么呢?”

  “你……你个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着他,全身颤动,“你……给我拉下去,关入死牢!”

  几个卫士架起声声哀嚎的魏嗣朝殿门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脸忧急。

  “甭再说了,将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摆手,气狠狠地站起,刚走两步,打个趔趄,眼前一黑,庞大的躯体轰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这才急了,赶至张仪处,将事件详细禀报。整个事件虽说闹得惊天动地,但毕竟是宫中丑闻,除少数当事

  人外,谁也不敢声张,即使张仪,也是第一次听说。

  “唉,”张仪长叹一声,“你们呀,全都是在给我帮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操切……”天香叩首。

  “当务之急,”张仪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么救?”天香一脸急切。

  “当然是我这个大人去救喽!”张仪起身,没有理睬天香,踢踏着脚步走到一侧去,换好官袍,扬长出门。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铁打的,经御医扎下几针,竟就没啥了,躺在榻上窝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赵姬之死,而是魏国的储君人选。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旧没个头绪,正自烦躁,张仪求见。

  自秦军败走之后,朝臣中惠王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张仪,但不是眼前的辰光。

  “说吧,有何急事?”惠王瞄一眼前来问安的张仪,又合上眼皮。

  “王上,”张仪拱手,“臣闻殿下……”顿住。

  “既然提到他了,”惠王睁眼,盯住他,“寡人就顺便问问你,几个王子中,哪一个可当大事?”

  “殿下。”张仪直截了当。

  “你……”惠王脸色阴起,转过头去,“寡人之意是,除了魏嗣,还有何人?”

  “没有了。”张仪语气沉定。

  惠王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拳震榻沿:“难道寡人膝下的十几个王子,没有一个中你意的?”

  “王上若是不信,就将众王子召来,让臣过一眼!”张仪不卑不亢。

  “传旨,所有王子,来此听旨!”惠王转对毗人。

  半个时辰之后,十几个王子全被召来,按照年齿排序,跪在榻前问安。许是不晓得发生何事,许是害怕赵姬的事扯到自己头上,众王子无不面色紧张。

  惠王看过去。

  由于长年养尊处优,十几个王子个个细皮嫩肉,有几个可能是走得惶急,衣冠不整,脸上全无精气神儿。

  惠王闭目。

  毗人看向张仪。

  张仪摆手,朝外努嘴。

  毗人支走众王子,回身侍立于惠王榻前。

  “王上相中哪个了?”张仪看向惠王,目光征询。

  “哪一个也比那个孽子强!”惠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唉,”张仪轻叹一声,“王上何以一口咬定殿下就是孽子呢?赵姬之事,臣也听说一二。纵观案由,臣以为,王上这般处置殿下,可有三不妥,请王上慎思!”

  “是何三不妥?”

  “其一是,就仪所知,赵姬私殿下之事,迄今尚无实证,一切皆为传言。若依传言断案,或会冤枉无辜,有损王上英明。其二是,储君乃魏室未来,社稷系之。方今之世,大国争王,小国图存,即使千乘大国,也是一战而弱,三战而危,想必王上更有体悟。魏立于天下之中,居中必四战,臣不敢想象未来储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拓土。其三是,王上立殿下为储时,已告过宗庙,颁诏天下,若是仅以传言囚之,废之,不仅殿下不服,魏人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张仪侃侃说出三大理由,闭目而候。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惠王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驳他,哑声问道。

  “臣之意,”张仪应道,“王上暂且释放殿下,旨令专人查案。如果查实殿下私会赵姬,祸乱宫闱伦常,王上再以王法治其罪不迟!”

  惠王沉思良久,转对毗人:“好吧,就依相国,暂先放那孽子出来,待查实案情,再让他死个明白!”

  张仪走后,惠王越想越伤悲,尤其是张仪竟然要他将所有王子全部召来,而他竟然也没有从中寻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再就是张仪的态度与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毗人哪,”惠王发有小半个时辰的呆,不无感伤,“思来想去,除你之外,寡人身边真还没有一个可心的人哪!”

  “陛下……”毗人抹起泪水来。

  “唉,”惠王的眼眶也湿了,“常言道,走在林中不觉木,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寡人有白圭在,嫌弃白圭话多;有朱威在,嫌弃朱威话直;有子申在,嫌弃子申话傻;有惠施在,嫌弃惠施话闷,一总儿觉得他们不可心。觉得可心的有一个陈轸,有一个庞涓,可陈轸偏就与庞涓水火不容。为什么他俩会水火不容呢?若是他俩……唉!”复叹一声,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毗人,“对了,说起他们,倒想问问你,惠爱卿、陈上卿,还有白虎,可有音信?”

  “有音信了。”

  “快说。”

  “惠相国仍旧在宋,公孙衍、白虎仍旧在韩,他们全都捎来回信,说是……”毗人稍作迟疑,接道,“说是只要张相国在魏,他们就不会回来!”

  “唉,”惠王轻叹一声,“寡人早就晓得他们会这么说。”

  “要不,”毗人轻声,“陛下干脆下个狠心,让张相国……回到他的秦国去!”

  “不可以呀!”惠王凄苦一笑,“寡人已经得罪赵国、齐国、楚国,树下一圈子的仇人,不能没有秦国呀!”长叹,“唉,昔日之仇不共戴天,这却变成友人;昔日之友唇齿相依,这却变成仇人,世间多少荒唐事,全都让寡人遇上了,唉,寡人这一生呀……”两手化掌,一侧一个,

  重重地拍击在左右额头。

  “王上……”毗人心如刀绞,再次涕泣。

  “咦,”惠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盯住毗人,“你只提到惠相国、公孙衍和白虎,没有提到陈轸呀!陈轸在哪儿?他怎么说?他……他不会也……”

  “陈轸在楚国,一天到晚守在昭阳府里,”毗人想了想,补充一句,“那昭阳是偷袭我襄陵的奸人哪!”

  “去,给他捎个信,就说寡人……想他了!”惠王闭会儿眼,“告诉他,庞涓走了,寡人赦免他的所有过失,只想让他回来,陪寡人说说话!”

  “臣……遵旨……”

  得知陈轸暂居于楚地项城,苏秦一车出郑城后径投东南。行至安陵,天气骤冷,北风呼号,不一时,落起冷雨来。

  由于并不急于赶路,飞刀邹吆马拐入城中,歇足于一家客栈。

  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于鸡鸣前方住,及至天亮,阴云散去,天边现出红霞。

  苏秦用完早餐,见风和日丽,天气回暖,心情大好,吩咐上路。

  飞刀邹禀道:“雨下透墒了,眼下上路,怕是伤马力,不如我们看看风景,待日头把路皮晒硬,后晌上路不迟。”

  “也好。”苏秦点头,目光征询,“此地有何风景?”

  “风景倒是寻常,”飞刀邹应道,“倒是有户人家在办丧事,主公或想前往吊唁?”

  苏秦晓得有墨者在他周围,与他时刻保持联络,此时必是话中有话,略一沉思,指向门外:“走!”

  飞刀邹打开箱子,摸出《商君书》,呈给苏秦。

  “这……”苏秦怔了,没有接。

  “主公带上,或有用处!”飞刀邹坚持。

  苏秦揣在怀里,大步出门。

  既然是吊丧,就不能空着手去。飞刀邹与苏秦办好供品,打问到一户人家,却见院门关着,宅中并无一人。单看院落,丝毫见不出办丧事的迹象。

  飞刀邹以为走错门了,打问邻居,方才得知正是这家。主人姓冷,原是此地大户,至其父时家道中落,一家人不知何往,十几年前,屋主带着他的瞎母回返,修缮宅院住下来。其瞎母于三日前亡故,昨晚迎黑入的葬。由于屋主向不与人往来,丧事也没张扬,只让他们几家

  邻居帮忙抬棺,还付了不少抬棺钱。飞刀邹又问葬于何处,邻家指给一个方向。

  苏秦二人赶到,抬眼望去,是片陵墓区,已经落寞了,长着不少松柏,通路处立着一碑,上写:“安陵冷氏,永垂千古”。

  二人走进陵区,绕过几棵大树,看到树后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新坟,坟旁跪着一人,披着蓑衣。显然,他在这儿跪守一夜,顶着冷风凄雨。

  “他叫冷向,是商君的府宰,”飞刀邹小声禀出真相,“听师尊说,《商君书》就是他交给先巨子的。先巨子抄录数份,持原册入山,给了主公的师尊鬼谷先生!”

  听到《商君书》是此来历,苏秦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

  苏秦走到跟前,在冷向身侧跪下。

  供案是几块石头砌起来的,工艺很糙,上面并无供品。坟前无碑,亦无任何表示祭典的字文。

  飞刀邹走过去,将供品一一摆上。

  飞刀邹摆毕,朝坟头深深一揖,退后丈许,默立守候。

  冷向拉下蓑衣,现出花白的头发,转头看向苏秦。

  苏秦亦看过来。

  二人对视。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征询。

  “在下苏秦,听闻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吊唁!”苏秦叩首。

  “苏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在下。”

  “在下居此十余年,几与世人无涉,大人何以知晓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们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苏秦拱手:“谢苏子大爱!”

  “该受大谢的是先生!”苏秦回礼,从怀中摸出《商君书》,“是先生让此书流传于天下的!”

  “唉,也许在下做错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长叹。

  “如果先生做错了,这个天下真就没救了!”苏秦看向《商君书》,  “不瞒先生,在下因为此书才到秦国,又因为此书离开秦国,再因为此书悟出合纵长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冷向淡淡一笑,“你的师弟悟出连横长策,怕也是因为此书!”

  “正是。”苏秦怆然应道,“因为此书,天下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惊道:“墨者怎么也撕裂了?”

  “前巨子随巢前辈将此书的副本留给墨者研习,各部墨者各有解读,莫衷一是,一些墨者从在下合纵之策,另一些墨者则赶赴秦国,践行连横之策。”苏秦苦笑一下,“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

  “合纵也好,连横也罢,”冷向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转向苏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苏子因此书而举天下之力来抗拒秦国的一统大业,不知该作何想?”

  “纵观此书,”苏秦应道,“商君所求,无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应对乱世,或可一统天下。在下所求,却在于一统之后。”

  “一统之后,苏子何为?”

  “天下共生!”

  “何为共生?”

  “共生即众生之生,非一人之生。”苏秦侃侃而谈,“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于道,明晰于理,各是其是,各执其执,商业往来,彼此妥协。”

  “好吧,”冷向苦笑一声,“苏子可以这般畅想。只是,人性本恶,欲壑难填。若是商君在此,或会笑此。”

  苏秦晓得自己与冷向之间尚隔一道鸿沟,遂淡淡一笑,拱手:“谢先生点拨。”指向新坟,“在下好奇,敢问先生,令堂新丘为何孤单于此?又为何未立碑文?”

  “葬于此地的虽为在下之母,却非先妣。”冷向淡淡应道。

  “这……”苏秦晕头了。

  “这么说吧,”冷向看向坟头,“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卫君媵妃卫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后,恐事败身危,累及亲人,遂与在下结义,将其母托付在下。后来,商君事败身死,将《商君书》并其母一并托付在下,请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献该书于秦公,方脱连坐之累,为义母尽孝,直至她数日前寿终正寝。在下晓得商君不想将此事公之于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苏子问起,在下又不敢虚言,方才道出原委,还望苏子守密。”

  “唉,”苏秦长叹一声,“人言商君薄情寡义,其实不然哪!”

  苏秦屈膝跪下,朝新坟行过祭礼,别过冷向,与飞刀邹返回城中,驱车入楚。

  因赵姬之事,魏嗣挨一顿揍不说,更被下进死牢,在王室里面子扫地,出狱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宫谢恩。

  惠王候等几日,见魏嗣固执依旧,动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孙子了,召几个过来,一道吃个午宴!”

  惠王有孙辈二十余个,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条件(正室嫡子)的却只有三人,分别是太子申的长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长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长子公子敕。

  听到只召“几个”,毗人晓得惠王决心废储,从孙辈中选人了,遂传旨上述三个公子入宫。晚宴气氛很是轻松,几个公子均不晓得内幕,在惠王的鼓励下放开说话,就国事各出观瞻。午宴过后,惠王让他们比赛射艺,出一只玉如意与两只玉佩作为奖品。比试结果,公子稚三

  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与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只玉佩。

  天香是在当日晚间晓得这事的。

  “父王这是铁心废你了!”天香急禀魏嗣。

  “让他废去!”魏嗣火冒三丈,“那个席子烧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与不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奴家还想……”压低声,“尝尝侍奉王上是个啥滋味呢!”

  “滋味一个样!”魏嗣没好气道。

  “不一样!”天香回嘴。

  “哼,看我这就让你尝尝!”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说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天香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弹起,一个反转移到背后,娇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猫捉老鼠来,魏嗣数次险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么一小点儿。

  守在旁侧的几个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过不去,颜色涨红,呼哧喘气。

  “殿下若是依从奴家一事,奴家这就依你!”天香**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继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儿,奴家求请!”

  “你……怎么求请?”魏嗣怔了。

  “找张仪呀!”天香跳回来,偎入他的怀里,“若不是相国大人,殿下这辰光怕是仍旧在死牢里养虱子呢!”

  天香脱身出来,却没有去求张仪,而是写出急报,绑在雕腿上禀报金雕。

  公子华震惊,入宫奏报惠文王。

  “如果听凭魏王废立,雕台的多年经营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于魏嗣,颇有其父风范,言语不多,主见却大。如果真的由他继魏,我们就得从头来过。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里!”

  公子华禀道。

  惠文王的目光从急报上移开,转向公子华:“天香奏请极端手段,这个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公子华应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对魏嗣原本不满,此番赵姬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魏王早对张仪不满,此番我伐齐失利,张仪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张仪离开,魏王再立新储,魏国真就失控了。”

  惠文公闭目良久,睁眼:“魏国的事,你们定吧。这事儿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项城闹市区的一处雅致宅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院门洞开,身材愈见富态的陈轸衣冠楚楚地站在台阶上,一双小眼睛眺望远方。一辆张篷的辎车正在驶向这个方向。

  辎车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下。

  陈轸步下台阶,走到车前。

  早有小厮放好垫凳,打开帘门。

  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从车篷里钻出,一双大眼珠子隔着面纱盯住陈轸。

  陈轸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开面纱。

  是伊娜。是陈轸多年前送入章华台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纱,伸给他一只手。

  陈轸拉住她的手,牵住她,将她抱下车。

  伊娜就势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呜呜悲泣。

  陈轸抱住她,在她的哭声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院门合上,小厮将马车赶向不远处的马厩。

  陈轸身边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将她送进章华台之后,陈轸渐渐后悔,怀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边的日子,看她跳舞,听她用学会不久的生硬语句讲述他从未听闻的域外传奇。威王崩后,章华台的女人成了多余,没有人欣赏了。陈轸破费三十锾金,通过昭阳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华台内宰,方于半个月前将她赎出,送到他在项城的家里。

  伊娜由大门外一直哭至厅堂,哭至后院陈轸早已为她备好的闺房。

  单是听其哭声,陈轸就晓得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吗?”陈轸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边,轻轻地拍着她,安抚她。

  “恨你一百次。”伊娜含泪点头。

  “是哩,”陈轸轻叹一声,抚摸她依旧滑腻的白肤,“你该恨我。”

  “从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忘记我,因为你肯花钱赎我。”伊娜贴上来,紧紧搂住他,“你肯赎我,你肯花大价钱,说明你在乎我。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为什么要恨一个唯一在乎我的男人呢?”

  “伊娜!”陈轸眼睛湿润了,紧紧抱住她。

  “我的主人,”伊娜抽出身,跪下,两眼盯住他,“从今天开始,伊娜为您跳舞,为您唱歌,为您做任何事,只求主人答应一件事!”

  “你说!”

  “不要再将伊娜送人!”

  “我答应!我起誓不再将你送人了!”陈轸凝视她,郑重承诺,“从今天起始,我陈轸不再多想什么,只想如何过好后半生的日子。伊娜,我要你为我生个孩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愿意吗?”

  “主人——”伊娜叩首,哽咽,“伊娜……愿意!伊娜这就……这就为您生孩子,为您生许多许多的孩子!”

  二人正自缠绵情话,一名婢女入见,小声禀道:“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求见,家老让奴婢将这个呈送主人!”

  陈轸接过一看,老天,是苏秦的拜帖。

  “伊娜,”陈轸松开她,“有个老友到访,你先洗尘,歌舞待客,乐手我已配好了!”冲外大叫,“来人!”

  几个婢女进来。

  “从今日起,”陈轸指着伊娜,“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好生侍奉,为女主人沐浴洗尘,作乐迎客!”

  众婢女应诺。

  陈轸正正衣襟,大步出迎。

  “苏大人,你真是个贵客,来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哩!”陈轸拱手。

  “恰到好处?”苏秦还个礼,不解地盯住他。

  “苏大人请看!”陈轸指向门头的彩球及院子的彩练,“今儿是在下的大喜日子,大人是唯一的客人,这不是恰到好处吗?”

  苏秦随陈轸走进院子,果然看到喜气盈院,转对陈轸拱手贺道:“贺喜陈兄了!”压低声,“敢问陈兄,是喜得贵子还是——”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礼让苏秦坐于客席,“我们先说正事,至于这喜事嘛,待会儿喝喜酒时再讲!”于主人席坐下,盯住苏秦,“在下晓得苏大人不是为贺喜来的,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为张仪。”

  “张仪是苏大人同窗,知根知底,大人这寻在下——”陈轸盯住他。

  “正因为知根知底,在下不便出面,是以特别请求陈兄出头!”

  “呵呵呵,苏大人这是让在下去做恶人了!”陈轸笑道,“说吧,大人想让陈轸如何个恶法?”

  “逐走张仪,迫魏国回归纵亲!”

  “唉,”陈轸叹道,“若是十几年前,在下一定答应你,可眼下不成!自庞涓入魏,魏王对在下是恨之切切呀!再说,他现在已经与敌为友,离不开张仪了!”

  “庞涓死了,朱威死了,惠施走了,白虎也走了,魏王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孤独得很呢!相信他在念叨陈兄,巴不得陈兄回去呢!”

  “有张仪在侧,他容不得轸!”

  “陈兄是为张仪而去,他若不在侧,岂不是无趣吗?”

  “呵呵呵,”陈轸指着他,笑了,转向外面,“来人!”

  家宰进来。

  “喜宴备好没?”

  家宰点头。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今儿让您赏个稀奇!”转对家宰,  “宴乐!”

  不一时,宴席摆好,陈轸击掌,几个乐手鱼贯而入,奏起西域音乐。

  乐声中,沐浴一新的伊娜身着西域异服,喜气盈身,边歌边舞,顾盼生情。

  一曲舞毕,苏秦鼓掌,伊娜并众乐手退出。

  “苏大人,此女如何?”陈轸一脸是笑,轻轻地打起响指。

  “天下尤物!”苏秦竖起拇指。

  “大人可晓得此女来历?”

  苏秦摇头。

  “此女名叫扎伊娜,是西戎国十多年前进献秦公的西域舞姬,由秦公赏赐在下。在下嫌那个‘扎’字难听,就去掉了,只叫她伊娜。在下奉秦公之命使楚时,带她至楚地,为完成使命,逐走张仪,在下将她献入章华台,歌舞娱乐先楚王。先楚王崩后,章华台败落,在下听闻此女落难,就花三十锾金将她赎出。此女千里迢迢,于一个时辰前始至寒舍,刚刚洗完尘垢,就奉在下之命来娱乐苏大人了!”

  “啧啧啧,”苏秦赞叹几句,盯住他,“陈兄所言之喜,当是此女了!”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大人既称在下为兄,在下也就托个实底。从今天起始,此女就当是大人的嫂夫人了!”

  “苏秦贺喜嫂夫人!”苏秦拱手贺道。

  “咦,你不贺喜在下,只贺喜伊娜,可有说辞?”

  “听陈兄所言,嫂夫人命运坎坷,身如浮萍,在几欲枯凋之际,得陈兄搭救,陈兄且又不问贵贱,娶她为夫人,岂不是更加可贺吗?”

  “伊娜!”陈轸击掌。

  候于一帘之隔的伊娜闻声而出,一边走,一边掩着面哭。

  显然,苏秦的答话她全部听见了。

  伊娜屈膝跪地。

  “伊娜,”  陈轸指着苏秦,“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也是你与我的贤弟,来,为贤弟敬酒!”

  伊娜抹去感恩的泪水,直起身子,舒展袖子,朝二人嫣然一笑,执壶斟酒,将二爵置于一只小托盘上,举盘齐眉。

  苏秦饮毕,执壶,斟满三爵,一爵递给伊娜:“贺喜陈兄,贺喜嫂夫人!祝陈兄、嫂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好好好,早生贵子!”转对伊娜,  “伊娜,听贤弟的,为我生个黄中透白的小子!”

  三人皆笑,举爵饮尽。

  魏惠王不再咨询张仪,铁心废掉太子嗣,立公子稚为储。接后数日,惠王不顾龙体老迈,驾临太庙,卜定吉日,又让毗人拟下废立诏书,加印封藏,只待吉日到时,就行大典,诏告天下。

  事急矣,天香决定动手。

  许是年纪大了,许是肾亏了,近两年来,惠王对后宫女色不再感兴趣,晚上通常歇于书房旁边的寝室,子时入睡。

  入睡之前,惠王喜欢喝一碗羹汤,汤中有三十六种补品,是老御医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采集天地精华,特别为他调制的食养秘方。

  这日夜间,老御医如往常一样调好羹汤,由侍女端入御书房。毗人拿汤匙小舀一点儿,入唇尝过,见热度刚好,就端给惠王。惠王在伏案翻阅一卷奏文,顺手接过,一气饮下,继续翻阅。

  不到一刻,惠王腹疼,舌头发麻,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来。毗人大惊,急召老御医,却不见老御医踪迹。毗人的第一感觉是出大事了,紧急传召其他御医。

  然而,御医尚未寻到,惠王庞大的身躯就在地上抽搐几下,气绝而亡,前后不到一刻辰光。

  临崩之前,惠王未能说出一字,只将右手指向汤碗。

  毗人瘫坐于地。

  毗人的舌头也发麻了,红肿了,与惠王一样,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毗人明白过来,咬破手指,在丝帛上写下“羹汤投毒,魏嗣弑王,毗人”十字,交给一个宫人,指指外面,比画着让他逃出去,将此丝帛交给宫尉龙虎。

  宫人拿着帛书飞跑出去,迎头撞上宫人装饰的天香等黑雕,被他们控制。

  天香从宫人身上搜出毗人的血书,将他拖回书房,控制住毗人并另外两个宫人,搜出惠王的废立诏书,当着他们的面将诏书并毗人的血书全部烧毁。

  天香令人将三名宫人带走,只留下万念俱毁的毗人,在梁上挂起一条白绫,将毗人推上去,踢掉他脚底下的案子。

  做完这一切,天香令人将现场恢复原样,熄灯,关门,退出。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翌日是大朝。

  天色破晓,鸡啼鸟鸣。众臣如往常一样络绎入宫,正欲上殿,忽然丧钟长鸣,哀乐响起,号哭声起。

  众臣呆了,纷纷看向排在首位的张仪。

  张仪显然也不知情,目光错愕。

  主管东宫事务的内宰孝服出迎,引领众臣步入正殿。魏嗣一身孝服,已经端坐于惠王的大位,王室几代公子,包括公子稚等,凡是能来的全都缟素在身,齐齐跪在殿中。惠王的老御医哽咽宣布惠王于昨夜子时突患中风驾崩、毗人自缢殉情等噩耗,大巫祝则按照惯例主持了魏

  嗣承继大位的仪式,接着是新王与众臣互动,新王册封,臣子叩首,宣誓效忠。

  新王史称魏襄王。

  登基礼毕,魏襄王颁诏举国赴丧,在逢泽择吉地为先王修陵,谥号惠,同时颁诏封毗人为逢泽君,使葬于惠王墓侧。

  是日,北风呼号,冷气笼罩,天寒地冻。

  惠王驾崩,襄王继统,一切发生在突然之间,即使襄王魏嗣也不适应。魏嗣环顾左右,身边竟无可用又可靠之人,只能依靠张仪,旨令他主持大丧。

  为惠王正尸时,张仪揭开盖在惠王头上的面罩,打个惊战,伸手在死者脸上抹一下,忙又盖上,急急回府,使人召来天香。

  见张仪一脸怒气,天香已知端底,勾头不语。

  “说,先王是怎么死的?”张仪直入主题。

  “我……”天香嗫嚅。

  “你们怎能这么干?”张仪拳震几案,“这么大的事,在我眼皮之下,怎不向我禀报?你……你们把我张仪当成什么人了?”

  天香吓呆了,扑通跪下。

  “你们是在冒我张仪的险,晓得不?”张仪指着她,手指发颤,“是要把我张仪置于死地,晓得不?”

  “我……我……”天香带着哭腔。

  在张仪粗重的喘气声与天香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哽咽声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唉,你们呀,”张仪晓得此事不是天香所能决定的,强力平息住愤怒,长叹一声,看向她,“即使用毒,也得寻个毒种,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个倒好,将魏王全身搞成紫黑……”

  “是……是我的错……”天香嗫嚅,“他们说……这个是……是从终南山的十几种毒液里提炼出来的,一滴致命,我怕意外,就多用了几滴,没想到会……”

  “做假也是粗糙,涂色上妆经不起细审,到处是破绽,粉也太差,一抹就掉,还有指头,那指甲里……”张仪止住。

  “是粗心了,辰光太急,”天香眨巴几下眼皮,“大人放心,我们今夜就请专人再为先王上妆,保证看不出来!”

  “快去,”张仪挥手,“再出意外,任谁也兜不住!”

  天香急急辞别,于夜深时寻个缘由支走所有守灵的人,将惠王尸体移至他处,全身上下涂上调好颜色的脂粉,粗看起来真就如惠王活着时一样。

  按照周室王制,天子驾崩,七日入殡,再七日出殡,再七月入葬于陵墓。

  深怕夜长梦多,张仪力谏魏嗣改革周制,创立魏制,三日入殡,七日出殡,三月入葬陵墓,以减少繁礼,节俭费用。魏嗣虽然不知先王是因为自己而遭天香毒死,但也隐约感知其中有猫腻,也就顺水推船,准允张仪奏请。

  无论是大丧还是新立,都是天下大事。按照通例,魏国新王诏告天下,邀请列国政要前来致丧。

  消息尚未传至列国,公孙衍、陈轸、白虎三人已应苏秦之约赴魏逐仪来了,且于同一天抵达大梁,住在同一个驿馆。

  当年的冤家对头,陈轸、公孙衍与白虎,应同一个人的邀约为同一件事于同一日住进同一个馆驿,这绝不是一般的巧合。陈轸、公孙衍、白虎三人相视良久,各出一笑。陈轸大度地伸手,礼让公孙衍到其客舍品酒,公孙衍欣然应允。宴席中,三人饮酒追忆往事,忆及魏王,

  忆及白家财产,忆及戚光、元亨楼、庞涓与赌局,无不感慨万千,恍若隔世。

  次日上午,公孙衍、陈轸、白虎分别以韩王、楚王使臣身份入宫觐见,请求吊唁先王,得到允准。

  这是魏王驾崩的第五日,北风呼号,冷气加剧,至日出时分,大雪飘落。

  魏王尸身已于两日之前被隆重殡入一只巨大的楠木棺椁里,虽未上钉,却是盖棺了。

  他们是前来吊唁的第一批外邦客人,也都是与魏惠王有着特殊交际的臣子,尤其是陈轸,一看到棺木,泪水哗哗哗就流下来了,几乎是扑到前面,号啕大哭。

  陈轸哭得真,哭得恸,哭得撕心裂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包括魏嗣,场上哭声一片。

  张仪没有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陈轸哭有小半个时辰,起身,走向魏襄王,跪叩道:“臣有一求,请王上恩准!”

  “楚使何求?”襄王问道。

  “先王于臣有知遇大恩,先王恩宠,比天高,比海深,臣铭记于心,至死不敢忘。自大梁一别,臣未曾再见先王一面,一十三年来,臣……”

  陈轸再度哽咽,抹下泪水,“臣对先王的思念只在梦中!此番来使,只为借楚王之面,求见先王,岂料……岂料臣来迟一步,先王他……呜呼哀哉,痛杀臣也……呜呜呜……臣求王上恩准,打开棺,让臣一睹先王尊容,臣……”再次叩首,“死无憾矣!”

  “这……”襄王被感染,抹泪,看向张仪。

  “先王宝棺,是能随便开启的吗?”张仪淡淡说道。

  “陈轸是楚使,又与先王……”襄王几乎是在求请了。

  “王上,”张仪趋近一步,“据巫师所言,人亡七日之内,灵肉若即若离,须臾惊扰不得。开棺必扰先王之灵,而楚使口口声声,言必及先王知遇之恩,执意求请开棺,臣就不懂了!再说,如果每一个前来吊唁的都要开棺,都要见先王最后一面,敢问王上,是准呢,还是不准呢?”

  “这……”襄王迟疑一下,看向陈轸,面色略是尴尬,“楚使,棺既已封,不宜常开,否则,惊扰了先王在天之灵,寡人……”

  “楚使告退!”陈轸再看一眼棺椁,叩首,起身,大步走出。

  公孙衍、白虎静静地站着,目睹整个过程。

  按照张仪所订的魏国丧葬新制,再过一日就要出殡,惠王的棺椁就要被运送至他亲自选定、远在逢泽的陵园。

  惠王是魏国的第一代国王,规格自然也是参照王制。这在魏国是件超大的事,魏国各郡县、封邑的臣子无不星夜兼程,赶到大梁为他们的先王送行。

  然而,苍天偏不凑巧。

  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在惠王驾崩的第五日上午开始飘落,一直落到天黑,夜间更大,及至黎明,已经封门堵窗,积至深腰,大街上厚达三尺多,个别地方积雪逾五尺。

  与大雪并行的是严寒,刀子一样的寒气沁人肺腑,直入骨髓。

  出殡日期却是不改。随着魏襄王一声旨令,大梁百姓无不冒着严寒,带着五花八门的铲雪工具走上大街,试图铲出一条通往陵园的出殡之道来。

  远近百姓苦不堪言。

  更苦的是负责此事的吏员。要在如此深厚的积雪中限时铲出一条可供数以万计送殡人出行的大道,无疑是件难以完成的事。众臣纷纷到张仪府抱怨,或直接入宫进谏,要求更改出殡日期。魏襄王也是头大,召张仪谋议。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这是您承继大统之后的首道诏令,若自改之,臣以为不妥,请王上慎行!”

  襄王遂下旨道:“先王殡日乃天意决出,有再敢妄议更期者,斩无赦!”

  诏令一出,群臣皆惧,不遗余力地驱赶全城臣民铲雪开道,连妇孺老幼也须出工。然而,由于积雪太深,收效甚微。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奋战一日,只开出一条不到五里的通道,且只有六尺来宽,仅能通过一辆辎车。铲出的积雪堆在大道两旁,宛如两堵高墙。车辆走在道中,

  顶多露出个车顶,道外的人甚至看不见。

  眼见无法如期完成铲雪任务,张仪灵机一动,想到伐蜀时在终南山与蜀山中开出的栈道,吩咐从人拿来木板铺在积雪上,传令驱车过板。

  当真管用。

  张仪喜甚,奏报襄王,旨令全城臣民奉献木板,无论是门板、棺木板、楼板、夹墙隔板等,凡能禁得起人践马踏的全部拿出。一时间,全城鸡飞狗跳,到处都是拆木板、送木板的声音,老人们珍藏多年的棺材板尤其受到官家欢迎。

  是日天黑,一行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大梁大街的雪地上。

  与大梁臣民一样,三人皆着粗麻孝服,头戴兽皮帽,脖颈上裹着厚厚的围巾。

  从装束上看,这是一家主仆,在前开路的是个仆人,背着包袱,主人显然过于疲累,被另一仆人搀扶着跟后。

  三人沿街寻找客栈,每每敲开一家,又退出来,因为几乎所有的客栈都被纷至沓来的各邑送殡人员住满了。

  三人寻遍几条主街,终于在一条偏巷的小栈里觅到两间空舍。

  客舍燃着炭火,热气扑面。

  主人扯下围脖、皮帽,现出面孔。

  是惠施。

  两个仆从,搀扶他的是乔扮仆从的苏秦,背包袱的是飞刀邹。

  入夜,陈轸躺在木榻上,心里存事,正自辗转反侧,一阵烤肉味隐隐袭来。陈轸穿衣起来,循着香味寻去,果然是公孙衍的房门。

  陈轸没有敲,直接推门,见公孙衍正与白虎饮酒吃鸡,嘴皮子在炉火前泛着油光。

  公孙衍一手拿一块烤鸡腿,一手拿着铜葫芦,啃一口烤肉,喝一口老酒,吃完喝足就吧咂几下,见闪进来的是陈轸,嘴皮子吧咂得越发响了。

  “二位好惬意哟!”陈轸也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地坐下,眼睛瞄向案上的烤鸡。盘中只余下一条带鸡头的脖子和一块带屁股的肉。

  公孙衍朝盘中努嘴:“是白兄弟烤来下酒的,陈兄来得迟了!”

  递过酒葫芦。

  “呵呵呵,”陈轸笑笑,一手拿过鸡屁股,啃一口放下,伸手拿过鸡脖子,另一手接过公孙衍的葫芦,“先占住再说!”

  “哈哈哈哈……”公孙衍、白虎皆笑起来。

  “甭笑,”陈轸啃会儿鸡脖子,腾出口来,“你俩真正是不会吃呀!”

  将嘴皮子故意吧咂得更响。

  “此话怎讲?”公孙衍看过来。

  “全鸡之宴,最好吃的是屁股,其次是脖,再后是头!”陈轸又啃一口脖子,将鸡头甩得扑扑直响,眼睛瞄向盘中的鸡屁股,“这不,三者皆是在下的口腹之物喽!”

  公孙衍、白虎再笑起来。

  “白兄弟,公孙兄,”陈轸没笑,盯住他们,“你们不觉得今日之事有点儿诡异吗?”

  “何处诡异,请陈兄指点!”

  “祭礼呀!”陈轸拉长声音,“在下思念先君,求请一睹先君尊容,这个一点儿也不过分,可那张仪……他凭什么不让看?按照旧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先君既已称王,当行王制,为何三日就殡了?殡葬公侯也需五日,这是对先君的大不敬呀!”

  “陈兄说得是!”公孙衍从他手中拿过酒葫芦,塞进自己口中,滋滋吸一大口,“还有,这么大的雪,理当更期出殡,可张仪执意不更,定要劳民伤财,在雪地上搭起栈道,当真是匪夷所思呢!”

  “不知你们看到不,”陈轸接道,“在下求请时,观王上脸色,当是应允的,只是张仪不肯!张仪他凭什么不肯,这事儿看来得撕扯个明白!”

  “怎么撕扯?”白虎问道。

  “那厮不是急于出殡吗?”陈轸阴阴一笑,“我们偏不让他出!”

  “可这……怎么能不让他出呢?”白虎抓耳挠腮。

  “这个恐怕得公孙兄出面喽!”陈轸看向公孙衍,“就在下所知,先王虽有成见,当今王上却是对公孙兄大为敬服呢!”

  “在下当不得此任,不过,”公孙衍淡淡一笑,又啜一口老酒,“有一个人当得!”

  “谁?”

  “惠公!”

  惠公就是惠施,陈轸急道:“他没在这儿呀!”

  “呵呵呵,”公孙衍仰脖长饮一口,笑道,“这辰光在了!”

  许是觉得当年逐走惠施一事有失厚道,在一身孝服的惠施觐见襄王时,张仪选择避开。

  在魏十数年,惠施没有得罪任何人,自然也没有得罪王室公子,尤其是魏嗣,对他印象极好,礼貌甚恭。

  相见礼毕,惠施嗟叹一声,用他惯常的语气慢悠悠道:“唉,世间之事,最是难料。数日之前,老臣午休打盹,梦见先王,他兴致高得很,说是想念庄周了,要老臣去寻他来。老臣说,庄周在外逍遥,没个谱的,王上乃百忙之身,魏国更是离不开王上,与他耍不来。王上说,寡人老矣,魏国之事早晚都得交给后人,晚交不如早交。见先王这般想,老臣着实高兴,正要拉他去寻庄周,被一阵呼噜声吵醒。老臣睁眼一看,这不是庄周嘛,靠住一棵歪树,睡得正美哩!老臣揪住他的耳朵,将他弄醒,讲给他方才的梦,庄周说,你这就去大梁,看看你的王去。我说,大冷的天,路上不好走,再说,是个梦而已。庄周说,你若不去,只怕此生再也见不上你的王了。说完,庄周就又睡了。见他睡得美,老臣又想打会儿盹,却再也没能盹去,一直在忖思庄周的话,越想越是心悸,于是就起身回家,喊上仆从,套上车就走,紧赶慢赶,眼见就到大梁,遇上这场大雪,车走不动了。寻到一户人家借宿,才听说先王崩了。唉,”抹泪,“老臣……老臣将车马托给庄户人,与两个仆从冒雪赶来,不料那雪越下越大,把道路盖了,差点儿把老臣埋在野外……”

  很少说话的惠施一见面就唠唠叨叨这么多,情真意切,听得襄王心里酸酸的,不由得落下泪来。

  “说是出殡的日子已经定了,”惠施看向襄王,“是哪一天?”

  “定了,是明日。”

  “是大巫祝卜出的吗?”惠施再问。

  “是……是相国定的。”

  “唉……”惠施长长一叹。

  “先生?”襄王盯住他。

  “魏国无人矣。”惠施摇头。

  “哦?”襄王倾身。

  “相国欲陷王上于大不仁、大不义,魏国却无一人提醒大王,难道不是无人吗?”

  襄王压低声音:“敢问先生,此言何解?”

  “先王平生之志,在于称王,在于号令天下。先王既已称王,当行王制,七日而殡,相国却让王上三日而殡,岂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仁吗?三日而殡,是士之丧,五日而殡,是公侯之丧,王之大丧是七日而殡。出殡之日更需讲究。王乃天之子,天之子乃上天所命,替天行义,是

  以王之殡日当由大巫祝卜而定之,以奉天命。相国却让王上乾纲独断,不承天命,岂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义吗?”

  襄王心头一凛,眉头拧起来。

  “再说,王上也有百年之期,待大限之日到来,未来新王是效先王之法治王上以庶民之礼呢,还是遵依大周王制,治王上以天子之礼?”

  襄王气血上涌,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老臣诚请王上更日出殡,以正王命!”惠施目光恳切。  “可……”襄王想到张仪的话,嗫嚅,“这是寡人下的第一道诏令,若是更之——”

  “这个却是易事,”惠施几乎是不假思索,侃侃说道,“昔年周王季历驾崩,葬于楚山之尾,大水啮其墓,棺木露出。文王获报,亲往视之,对群臣说,‘这是先君想再看看他的臣子们啊!’于是,旨令挖出棺材,搭起灵堂,让臣民百姓皆来朝见。大朝三日,文王旨令移地更葬,成就天地大义!今先王驾崩,在出殡约期天降大雪,盈门塞户,至于牛目,此非寻常,实乃先王不舍百姓,欲诀别臣子,故而求请上天之故。王上何不秉承天意,设立灵堂,令群臣百姓络绎朝见,待大雪化日,王上可使大巫祝择吉日出殡,上不负先王,不逆天命;下不苦百姓,不伤库府,向天下布施文王大义呢?”

  “好!”襄王一捏拳头,转向内宰,“传旨,秉承天意,更日出殡,凡先王旧臣,皆可入太庙,瞻仰先王灵柩!”

  惠施拱手:“老臣还有一请!”

  “先生请讲!”

  “王上于老臣有知遇之恩,大行之时,特别托梦于老臣,老臣……

  冒雪而来,只为见先王一面,与先王诀别!老臣求请与先王一诀!”

  “准先生所请!”襄王伸手礼让,“先生,请!”

  襄王陪同惠施来到惠王灵堂,惠施行过大礼,起身走到棺前,目视襄王。

  襄王吩咐守灵卫士移开棺盖。

  惠施站上一只高凳,看向棺中。

  惠施的泪水流出来。

  惠施伸手入棺,摸住惠王的手。极度的严寒下,惠王已经成为一块冻实的僵尸。

  惠施紧紧捏住,泪水落下。

  不知过有多久,惠施松开捏住惠王的手,从棺中抽出来。

  就在这一刻,惠施惊骇了。

  他的手心里全是脂粉!

  惠施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惠王的手,伸进去,使劲拉起来,弯下腰,凑近审视。

  被捏掉脂粉的地方是紫黑的。

  惠施面无血色,呆若木鸡。

  “先生,怎么了?”襄王觉得异样,盯住他。

  惠施放下惠王的手,在身上擦一把,伸出去,摸向惠王的额头。

  照旧是脂粉。

  惠施号啕大哭,悲恸欲绝。

  “先生?”见他哭得伤悲,襄王只以为他是伤情,伸手扶他下来。

  惠施从垫凳上跳下来,打个趔趄,若不是襄王搀扶,就摔倒在地了。

  “先生……要紧不?”襄王一脸关切。

  “盖……盖棺!”惠施指向棺木。

  襄王吩咐合上棺顶,扶惠施走出。

  惠施再无一语,甚至未与襄王辞别,就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灵堂。

  惠施所住的小客栈里,气氛压抑,紧张。

  惠施席坐于主位,二目微闭,如他在魏国上朝时一般无二。陈轸、公孙衍、白虎则呈扇形围坐于前面的客席,无不义愤填膺,面现悲情,呼呼喘气。尤其是白虎,全身运劲,拳头握起,骨节格格作响。

  “惠相国,”陈轸盯住惠施,“您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惠施眼睛没睁,吐出四字。

  “张仪那厮,他……竟敢弑君!”白虎忽地站起,气恨恨道,“我们这就面君,陈明详情,诛他九族!”

  公孙衍轻轻咳嗽一声,白虎猛一跺脚,复又坐下。

  “先生,”公孙衍盯住惠施,“你看出异样时,魏王是何态度?”

  “魏王似不知情,否则,他不会让老夫观瞻先王的!”

  “难道真是张仪干的?”公孙衍眯起眼睛,将酒葫芦放到唇边,小品一口,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他人,“照张仪性情,不该做出此事!”

  “公孙兄,”陈轸来劲了,盯住公孙衍,“你且说说,张仪是何性情?”

  “就在下所知,”公孙衍缓缓应道,“张仪是有道之人,谋事是有底线的,似这般拿不到台面上的伎俩,有道之人不屑为之!”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有道之人!他张仪也是有道之人!哈哈哈哈……”

  陈轸笑得突然,声音也响,好在是白日,客栈里人声嘈杂,前厅还有一个说小说的,时不时传来听众的喝彩,陈轸的笑声被迅速淹没。

  “公孙兄、陈上卿,”白虎压住声音,“如果在下查出是张仪所为,该如何办他?”

  “白兄弟,你怎么查?”陈轸问他。

  “在下在刑狱待过,熟知司刑,略知法医,可有一百种办法验明正身,查出实情!”白虎捏拳应道。

  “如果查出,就是灭门之罪,当依王法诛他!”陈轸回过他的问话,转向公孙衍,“公孙兄,以下作手段弑主之人,不可饶恕,是不?”

  “如果真是,他就是作死!”公孙衍应道。

  “好,”白虎站起来,“在下这就去查!”大步走到门口,开门就要跨出。

  “白兄弟,去不得!”角落里飘出一个声音。

  白虎一惊,回头看向角落。

  公孙衍、陈轸也都看过去。

  一人缓缓站起,走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是惠施的仆从。

  仆从拉下胡子,摘去皮帽,现出尊容,是苏秦。

  “苏子!”几人既惊且喜,异口同声。

  苏秦走到惠施跟前,坐下,压低声音:“惠先生、陈兄、公孙兄、白兄弟,就在下所知,先魏王确系被人下毒,但正如公孙兄所言,下毒者不是张仪!”

  “那就是魏……魏太子了!”陈轸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且不称王,而改称太子。  “如惠先生所言,”苏秦应道,“也不是魏国太子!”

  “是谁?”白虎急了。

  既不是魏王,也不是张仪,刺客是何人是不言而喻的事。陈轸、公孙衍意会,但没有谁应声。

  “先魏王既崩,是谁都不重要了,”苏秦看向白虎,缓缓说道,“于我们而言,重要的只有一个,魏国不能乱!”

  “苏子是说,将此事压起?”公孙衍问道。

  “不完全是。”苏秦看向公孙衍,“在下之意是,我们可借此事逐走张仪,而后晓谕当今魏王,促其回纵。至于先魏王,既有此难,也是其命中注定。魏国已有不少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一是苏秦所请,二是他们早已讲好,此来只为逐仪,非为杀仪,因而谁也不好再多话。

  “公孙兄,”苏秦看向公孙衍,拱手,“这个恶人,由你做为好!”

  “敬受命!”公孙衍回礼。

  当公孙衍喝着葫芦走进相府时,张仪坐在案边,没有起迎。公孙衍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客位。

  “公孙兄,”张仪苦笑一下,拱手,“在下恭候多时了!”

  公孙衍扬起葫芦:“喝一口!”扔过去。

  张仪伸手接过,欣赏:“啧啧啧,这个葫芦名声响哩,在下得好好品味一番!”审视有顷,小品一口,“葫芦不错,酒不咋的!”抬头,看向公孙衍,“这一口不咋的的酒算是公孙兄来饯行的吗?”

  公孙衍轻轻鼓掌:“看来张兄早已备好了!”

  张仪从身边摸出一只包裹,摆在案上,指它道:“烦请公孙兄将此物转呈魏王陛下。至于府中其他杂物,皆在府宰手中,你可问他!”

  击掌。

  府宰进来。

  “车马备好没?”张仪问道。

  “备好了。”

  张仪指向公孙衍:“府中一应物件并事务,请与这位大人交接!”

  转对公孙衍,“公孙兄,劳烦了!”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门,走向院中,走出府门,跳上早已停好的一辆驷马之车,绝尘而去。

  公孙衍拆开包裹,是大魏相印。

  咸阳秦宫,白雪覆盖,寒气袭人。

  张仪一身裘衣,一步一步地走上登殿的台阶。

  殿前静悄悄的,只有内宰候在殿门处,见他上来,哈腰迎接。

  内宰引领张仪步入殿门,趋入殿中。

  秦惠王于主位正襟危坐,案上摆满酒肴。

  张仪跪下,叩首:“罪臣张仪叩见王上!”

  “坐!”惠王没有应他,指向几案对面,语气冷冷的。

  张仪心底发凉,由不得打个寒噤,再叩:“罪臣张仪不敢坐!”

  “好吧,”秦惠王盯住他,语气依旧冷冷的,“说说,你都犯下何罪了?”

  “臣……”张仪略略一顿,细细数落,“一不该动议伐齐,劳师袭远;二不该干预军事,捆住司马将军手脚;三不该……”

  “相国大人,”惠王摆手止住他,接道,“后面的不该还是让寡人替你说吧!你可听好。”清清嗓门,扳起指头,“三不该制订连横长策,只身赴大梁横魏,逐走魏国贤相惠施,挑动庞涓伐赵,致使中原大战,赵、魏角力,魏破邯郸,齐魏大战于桂陵,田忌差点儿生擒庞涓;四不该使间用计,使齐人失和,孙膑诈死,田忌出奔;五不该唆使庞涓伐韩,致使苏秦奔救,齐、魏再战于马陵,庞涓饮剑;六不该放任楚人伐魏,袭取襄陵八邑,致使楚、魏失和,齐、楚起争,昭阳差点儿打到临淄;七不该力劝寡人,伐齐挺魏,以一己之力坚守我大秦插入中原的唯一利刃;八不该……”

  “王上……”听到惠王一口气讲出这么多的不该,桩桩件件,皆是他相魏之后所做出的有利于秦的功绩,张仪感动,失声叫道。

  “哈哈哈哈,”惠王一改冰冷语气,爆出长笑,“妹夫,你该叫我驷哥哟!”

  “驷哥——”张仪拱手。

  惠王从身边摸出一个盒子,啪地摆在案上:“妹夫的相印,物归原主!”朝外击掌。

  公子华走进,坐在张仪身边。

  “华弟,斟酒。”惠王看向二人,将三只空爵推到公子华身边,“今宵乃良宵,此辰乃良辰,我们兄弟三人同心协力,不醉不休!”

  (第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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