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乖小孩的奖励

下楼后才发现天空竟下起了雨。

        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雨让打车变得无比困难，两人在小区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路上打不到，手机上下单也没人接。

        方默伸手拉许熙然的衣袖，小声建议：“要不明天再去吧？”

        他说话时小心观察着许熙然的脸色，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没什么底气。看得许熙然心中一阵恍惚。

        这样的表情太不适合方默了。方默应该是更自信的，更张扬的，哪怕偶尔示弱讨好，楚楚可怜的神情下也总藏着一丝可爱的狡黠。

        他的鼻尖有些泛红，也不知是在忍着眼泪，还是被冷风冻到了。

        “你先回去吧，”许熙然对他说，“我坐公交去好了，我有零钱。”

        方默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低下了头：“我陪你。”

        坐公交要转两辆车，中间绕得厉害，路上需要的时间顿时翻了两倍。所幸，第一辆车很快就到了，而且有座位。但偏偏又没有相连的座位。

        他们前些天从学校回来时也坐过公交。当时两人并排坐在双人座上，手牵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下起雨来，车辆行驶不得不变得缓慢。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走道两边。许熙然有时看方默有时看窗外，方默有时看窗外有时看许熙然。有时，他们的视线也会对上。

        许熙然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件事。曾经方默在他面前表现出的所有可怜巴巴，都或多或少带着假装的成分。现在的才是真的。

        方默在怕。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原本就一直觉得胸闷的许熙然没来由的有些恼火。他不喜欢方默这个样子。

        骗他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倒是不心慌。

        许熙然仔细回忆两人曾经的相处，无数细节都变得可疑起来。

        中途换车时，他们终于又有机会说几句话。方默紧紧地跟着他，靠得特别近，寸步不离。

        “我现在问你问题，你会老实回答我吗？”许熙然问。

        方默抿着嘴唇，小心地点了点头：“嗯。”

        他的表情也好肢体语言也好，都写满了忐忑不安。他的眼神却又格外真诚，让许熙然不由得想要相信。

        “叔叔阿姨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对不对？”

        方默垂下了眼睑，片刻后再次小幅度地点头：“嗯。对不起。”

        许熙然心想，那我这几天岂不是像个智障。

        他摇了摇头，又浅浅地叹了口气，再次问道：“你最早会来跟我搭话，也不是因为同病相怜吧？”

        “……不是，”方默声音小小的，“我怀疑你在骗人，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看了以后发现说得是真的，而且还……还……”

        “还什么？”

        “……很帅。”方默说。

        许熙然张了张嘴，说不了话。也是，方默喜欢同性，喜欢同性的男生十有**觉得他帅。

        他一度想不明白方默那么受欢迎的人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他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同性。闹了半天，方默是因为审美特殊，喜欢他的脸。

        “这个是真的，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方默对他的沉默产生了误解，慌忙解释，“没有骗你了。”

        “那你陪着我看番，真的觉得开心吗？”许熙然又问。

        方默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答道：“跟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我都挺开心的。”

        许熙然暗暗想着，这张嘴他尝过太多次，从来都是甜的。但剥开表面，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方默对那些根本不感兴趣。

        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有一个跟他同病相怜的人，迫切需要他的保护，又对他的爱好充满兴趣和认同，两人处处投缘。

        没有巧合，不是缘分。所有的美好源自于方默单方面的努力。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车终于到了。上车后，只剩下一个空位。他们都站着，谁也不去坐。

        “你去吧，”许熙然用下巴指了指，“有座位不要浪费。”

        方默摇头：“我和你一起。”

        许熙然闻言点了点头，走到了座位边上，又示意他：“来坐。”

        方默犹犹豫豫，但还是乖乖听话，在他面前坐下了。入座后，他把手端端正正放在了膝盖上，背挺得笔直，拘谨的像个小学生。

        许熙然居高临下看着他，又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骗过我？”

        方默低着头，好久没吭声。

        “是不愿意说，还是太多了一时记不清？”许熙然问。

        方默没应声，只是肩膀不自然地动了动，像是在吸鼻子。许熙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方默的眼眶果然又红了，变得湿嗒嗒的。

        “很多，”他说，“我不敢说。”

        许熙然放开了手：“不说算了。”

        方默见状，反而变得积极起来了：“没有，我就是……酝酿一下。没有不肯说。”

        许熙然并未搭话。方默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我那时候说徐教授骚扰我，是假的。他除了上课让我回答问题外，没跟我有过别的接触。”

        许熙然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因为……”方默支支吾吾，一脸难以启齿。

        许熙然也不催，就这么低着头看着他。

        “因为……想要你关心我，”方默终于说出口时面红耳赤，“希望你能多在意我。”

        “……你害我误会人家了，我后来对徐教授很不礼貌。”许熙然说。

        “对不起。”方默再一次道歉。

        许熙然叹了口气：“还有吗？”

        “还有……杨琳，”方默继续交代，“他没摸过我，我乱说的。”

        许熙然立刻睁大了眼睛：“你污蔑他？”

        方默没吭声。他原本笔直的背脊微微弯了下去，像是试图把自己缩得小一点。

        “为什么啊？”许熙然问。

        “他喜欢你，”方默说，“我们那时候不对付，是因为都喜欢你。”

        “……”

        “我不想他和你亲近，他别有用心的。”方默说着，顿了一下，又用稍小的声音补充，“……因为我也是嘛。”

        “我把他骂了一顿，”许熙然说，“就因为相信你。”

        方默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是下了点决心：“我可以去道歉。”

        许熙然还是叹气：“你怎么道歉，也只有我知道你说了他什么。难不成你还特地跑去告诉他，我半年前在许熙然面前造了个谣，现在来跟你说对不起？”

        没事找事，欠揍至极。

        方默看着他：“那怎么办嘛。”

        “……我去吧，”许熙然说，“正面起冲突的是我，我去跟他道歉。”

        就说，因为一些误会，当初才会对他态度不好，很抱歉。

        方默明显对他的话有意见。可纠结了老半天，忍着没说。

        “有什么想法就提。”许熙然说。

        “杨琳都把你拉黑了，你去说什么，”方默小声嘟囔，“他后来也造谣我，也没跟我道歉啊。”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再说，你要是去找杨琳，刘小畅心里肯定不乐意，”方默抬起手来，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他有一点点把你当假想敌。”

        许熙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摇了摇头，又问：“还有没有别的？”

        方默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嗯。那时候你把你们班花介绍给我，我是故意没和她好好聊。”

        “猜到了，害我被她叨叨了好久，你真是到处坑害我，”许熙然说，“继续说。”

        “还有就是……邹瞬一直知道我喜欢你，”方默说，“我们那时候是……是故意在你面前装的。”

        许熙然着实惊讶了：“什么意思？”

        “他故意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喜欢我的样子，”方默低着头，“然后……然后我……又和你商量让你假装吃醋……”

        “你怎么那么能耐呢？”许熙然简直哭笑不得了，“一个人把剧本全写完了。累不累啊？”

        这么看来，当初两个人会假扮情侣，进而被身边所有人误会是一对，全是方默一手促成的。方默无疑是一个充满执行力的编剧大师。

        方默没吭声。

        许熙然原本还想问，你到底图什么呢。话到了嘴边，咽回去了。

        还能图什么呢，也只能是图他这个人了。这世上竟真有人能因为一张脸努力到这个地步？

        “和我呆在一起开心吗？”许熙然突然问道。

        方默闻言立刻又坐直了，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头。

        许熙然心想，就是嘛。那么久以来，方默在他面前那些开心的样子，总是真实的。

        他有点想问方默，除了脸，你到底还喜欢我什么地方？然后他回忆起来，类似的问题他前些日子问过。

        方默当时毫不犹豫回答他，因为帅。那时觉得他是在开玩笑，现在看来，竟是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但他之后还说了，因为喜欢和他在一起，觉得他哪儿都好。对了，方默还夸他那方面天赋异禀。

        所以，方默如此努力，是因为对他一见钟情，相处后又处处喜欢。听着，也不坏嘛。

        “还有要交代的吗？”他随口追问了一句。

        方默抬手用手背搓了搓鼻子，才答道：“我一直偷偷吃你豆腐算不算啊？”

        “……”

        “你那时候可能注意不到，”方默脸有点红，“我喜欢找机会故意碰你。”

        许熙然突然觉得有些稀奇了。

        方默好像也没有必要说得那么多那么细，就算偷偷瞒着，很多事永远都不会有暴露的一天。

        或者说，如果他真的想要隐瞒，晚饭时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可能制止的。他从前那么精明，耍了无数手段自己依旧毫无所觉。他的两位姐姐在提及那些话题时，他却完全放弃抵抗，像是刻意想要借着她们的口把一切说出来。

        这个小坏蛋，事到如今为何如此诚实了呢？

        许熙然看着面前的方默。他的模样依旧和平日里不一样，虽然不至于像方才那么紧绷，但明显依旧忐忑不安。他还是很害怕。

        许熙然心里那股不悦又冒了起来。

        方默在面对他的时候怎么可以害怕。他既不会凶他，更不可能打他。

        许熙然心想，我还能拿你怎么样，你的小心机早就大获成功，我现在那么喜欢你。

        既然我们互相喜欢，不管有什么矛盾，总不可能分手的。

        不许怕我。

        车到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两人肩并肩往小区的方向走，许熙然又问：“没别的了？”

        方默安静了片刻，才答道：“可能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许熙然几乎要被他逗乐了。

        “我觉得有，”许熙然说，“就算不是故意骗我的，也绝对误导我了。”

        方默立刻侧过头看他，一脸好奇。

        许熙然提示他：“就在我们第一次的时候。”

        方默呆滞两秒，突然大声：“不是的，真的还可以，我那次是有感觉的，没有很糟糕！而且后来你有进步！”

        许熙然被吓了一跳，面露疑惑：“你在说什么？”

        “……”方默看了看他，表情突然僵硬，还不自然地低下头，“哦，搞错了。你继续说。”

        许熙然无法不在意：“又不老实了？”

        方默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令他恼火，但此刻，有威慑力确实是一件好事。

        “就是，那个嘛……”方默声音越说越小，“我又不嫌弃。”

        许熙然终于回过神来了。方默在嫌他活烂，当初那些吹捧，竟也是假的。

        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方默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本来是想说什么呀？”

        许熙然原本想说的是，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上面的那一个。这个当初令他困扰了许久做了大量噩梦不断自我催眠强行进行心理建设事后又感激无比的问题，全是方默瞒报真相带来的庸人自扰。

        他原本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是有些生气的。但此刻，这些不重要了。

        方默居然嫌他活烂？！

        许熙然人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巨大的打击，相较之下方才所纠结的一切统统变得不值一提。他觉得自己作为男性的尊严荡然无存。

        见他表情越发阴沉，方默慌了，小心地补充：“每次都有进步，进步特别大！是真的！我今天说的一切都保证绝对没撒谎！”

        他说完，甚至对着天空举起了四根手指。

        许熙然心里烦烦的。他看了一眼方默，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哪样？”方默问。

        “那么老实。”

        方默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也不算是吓得。”

        他说完，停下了脚步，手还拉着许熙然的衣袖：“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不如干脆一口气说出来算了。这些事一直放在心里又不好受。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话，总要坦诚一点的。”

        许熙然愣了愣。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件事。这几天，他看了好多遍方默从童年时起的相册。从胖墩墩的小娃娃，到清秀的小朋友，看着他一点一点长高，一点一点变得帅气，变成他最熟悉的模样。他抱着相册和方默的父母闲聊，听他们说方默童年时各种有趣的事，乐此不疲。方默那些陌生的，他没能参与的过去，哪怕只是通过相册和他父母的话语，能多了解一些，他都觉得心里多一份满足。

        方默的每一个部分他都喜欢，所有尚未暴露在他面前的角落他都感兴趣。而如今，方默愿意把曾经小心隐藏起来的部分统统打开给他看。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就连其中最打击他的部分，也能找到令他感动的点。方默偷偷在心里嫌弃他活烂，却还认真把他当个宝贝，想着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方默得多喜欢他。

        其实换个角度来说，他们的这份感情，全是方默单方面努力的成果，而他坐享其成。他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个人。

        但好在，他现在对方默的心意也是真的。方默的自恋、娇气、不诚实、孩子气，方默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和坏心眼，都是让他愿意无条件包容，苦恼过后回味时会露出笑容的部分。

        所以，方默真的不必在他面前感到害怕。他在他面前永远有做坏孩子的专属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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