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尊重

许熙然住的客房里有个单人沙发，长得类似太师椅，沙发背可以调节角度，质地柔软，一躺上去整个人陷入其中，极致享受，是方老先生曾经的最爱。

        可惜，他年纪逐渐上涨以后腰背变得不太利索，躺多了会痛，苏老师便把这东西封印进了客房。

        如今倒是便宜了许熙然。

        他舒舒服服瘫倒在上面，模样却不怎么高兴。

        “不行了，阿姨肯定会觉得奇怪，”他双手捂在脸上，阵阵哀嚎，“好尴尬啊，尴尬死了。”

        方默皱着眉头看他：“……都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你怎么还在想呢。”

        “你知道吗，刚才我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遇上她，她看我的眼神特别……怎么说，意味深长？”

        “她一直这样的啦，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人眼睛，”方默安抚他，“别多想，顶多是觉得你在厨房里摆那种造型看起来脑壳有点问题。”

        这完全起到了反效果。许熙然悲伤：“那完蛋。有朝一日我上门提亲，她肯定不肯把儿子交给一个智障。”

        方默被他逗得直笑：“哪有，他们对你印象很好的。说你长得舒服，人本分，还懂礼貌。是个好孩子。”

        许熙然疑惑：“邹瞬来你家住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认真评价打分吗？”

        “呃……”方默歪着头想了会儿，挪到了许熙然面前，双手撑着沙发扶手居高临下看他，“你是不是用了我的沐浴露？”

        他存心转移话题，许熙然光速中计。

        “我说呢，怎么那么香。”

        方默冲他笑，分开腿正对着他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沙发背原本就调得低，许熙然是半躺着的。方默干脆趴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的姿势最适合接吻。

        两人亲昵了一会儿，方默小声说道：“我今天晚上住你这儿好不好？”

        许熙然原本手还搭在他的腰上，闻言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别吧，不好吧？被发现了怎么办？”

        方默皱着眉头：“你都和他们打过交道了。我爸妈那么好，知道了也不可能赶你出去。”

        “不妥，不妥，”许熙然还是摇头，“就算要告诉，也要慢慢来，先让他们有点心理准备，不能太突然。他们对我那么照顾，我一来就让他们伤心，心里过意不去。”

        方默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他仰起头，捧着许熙然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那好的吧。”

        回家之前，苏老师特地问过方默，要不要给许熙然单独准备一个房间。

        和父母感情再好，这种时候终归会不好意思。方默欲盖弥彰，说你们方便的话可以把客房整理一下，太辛苦就算了。他之后又强调了两次，让老两口不可以勉强，身体重要，注意休息，别为这个造成负担。

        可惜，他的心声似乎没能顺利传达过去，和许熙然腻在一个房间里的愿望破灭了。

        回房没多久，有人敲门。方默一听频率节奏，就知道肯定是苏老师。

        苏老师进来的时候笑盈盈的，说出口的话却让方默红了脸。

        “你们这样，让我和你爸怎么假装不知道呀。”

        方默冲她笑：“嘿嘿。”

        “你看小许吓得，”苏老师继续说道，“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现在我们都熟悉过了，也没那么拘谨了，过两天你就告诉他我们知道也不反对吧。”

        方默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过几天再说吧。但是……”

        “怎么？”苏老师问。

        “到时候就说，是你们看出来我们俩的关系，主动来问我，我承认了，你们表示能接受……这样行吗？”

        苏老师疑惑极了：“你之前不是说，只是怕他跟我们见面的时候太正式了会紧张才先不说嘛。为什么还要撒这种谎呢？”

        各种原因太过复杂，方默一时间无从解释，垂着视线不说话。

        苏老师见状，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默小声为自己辩解。

        “小许这孩子挺不错，”苏老师说，“妈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多喜欢人家。”

        方默脸又红了，没吭声。

        “既然喜欢，就要多为对方考虑。两个人想要长久相处，是不可以太自私的，”苏老师继续说道，“有些事可以瞒，有些事不能，你要有分寸。”

        她应该想不到究竟发生过些什么，说这些只是出于对方默的了解和关心。

        “为了对方好的才叫善意的谎言，只为了自己那就是欺骗。欺骗是一种不尊重。尊重是相处的前提。”苏老师看着他，“说这些不是教育你。我看你那么喜欢人家，不想你到时候搞砸了难过。”

        “……哦。”

        “没做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吧！”苏老师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方默连连摇头：“哪能啊，我是那种人吗？”

        “也是，”苏老师说着，感慨似的叹了口气，笑道，“我们默默一直谁都看不上，我前阵子还和你爸开玩笑，说还好我参加了彩虹妈妈，方便以后给你找相亲对象。没想到那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这么看，挑剔也不是坏事，眼光高才能找着好的，对不对？”

        方默更不好意思了。他垂着视线，犹豫了好一会儿，问道：“你看得出我喜欢他，那你看不看得出……他对我怎么样？”

        “呀，你这话问得，我儿子那么优秀，”苏老师笑容满面，“谁不喜欢呢。”

        晚上临睡前，方默给一墙之隔的许熙然打了个电话。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儿。隔着电话道过晚安后，方默发现不久前苏老师给他推送了一个链接。只看标题，他就晕了。

        那是一篇非常严肃的科普文章，关于同志成人化交往之间必须注意的安全事项。

        方默尴尬地表示了感谢。

        摁灭了手机以后，他久违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迟迟睡不着。

        他原本没有打算要告诉许熙然自己天生就是同性恋、最初会接近他是因为一见钟情。他假想过，若有一天真的说出口，至少也是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以后。两人下班后坐在桌边吃着晚饭聊着天，他状似无意开口，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

        到那时，他们已经彻底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许熙然惊诧过后，也许会有些恼火，但最终好奇心一定会占到上风。他会问他，当初到底怎么回事，那些时候你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就一边吃着饭，一边细细地讲给许熙然听。

        不应该是现在。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太短暂了。许熙然讨厌被骗，若让他知道从开始就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所谓的一见如故全是自己的别有用心，方默不确定许熙然会有什么反应。

        他今天刚和许熙然闹过别扭，那一点也不开心。

        只是苏老师的话，却又令他无比在意。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一种自私。刻意隐瞒下去，若有朝一日许熙然从别的途径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勃然大怒。

        他唯一一次看到许熙然生气，是在许久以前，他跟杨琳明争暗斗取得阶段性胜利时。许熙然信他，觉得他被杨琳欺负了，为他出头。

        那件事说起来，他是也骗了许熙然的。

        许熙然最讨厌的事，他做了无数遍。

        方默当然知道这样不好。尊重是相处的基础，可有时候太在乎了，人难免变得胆小。

        翻了几个身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不愿意说也好，想要过些年再提也好，怕许熙然无意中得知也好，全都是从他自己的立场得出的结论。出发点是为了自己，而不是许熙然。

        他裹着被子，闭着眼睛用极细小的声音轻声念叨：“尊重啊……”

        放假的好处是，就算失眠，也可以理所当然睡到中午。

        方默被饿醒以后走出房间，发现许熙然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低头看着什么东西。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许熙然手里捧着什么，只注意到这家伙似乎十分愉悦。

        “醒啦，”许熙然听见声音，立刻回过头来，“快来！”

        方默走近两步，发现他捧着的是自己童年的相册。

        “你小时候好可爱啊，”许熙然感慨，“白白胖胖。”

        方默上小学以前长得圆嘟嘟的，在同龄人中超重，是个小胖子。那个年纪，圆滚滚的自然可爱。

        “现在怎么屁股都尖了呢……”许熙然用特别小的音量嘟囔。

        “我听见了。”方默说。

        许熙然抬头，咧开嘴冲他笑了笑。接着做贼似的迅速往四周看了一圈，确认方默的父母都不在以后飞快地在方默脸上亲了一下。

        “快去洗脸刷牙，”许熙然说，“准备吃午饭了！”

        方默临走前装模作样瞪他一下，还在他大腿上揩了一把油。

        吃完了饭，方默理所当然地跟着许熙然去了客房。

        把房门关上，就不用担心会被打扰了。方默又想像昨天那样往许熙然身上趴。还没付诸于行动，却见许熙然看向他的表情竟有几分严肃。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许熙然问他。

        “没有啊，”方默下意识反驳，“我现在能有什么心事。”

        许熙然神情犹豫：“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要跟我说。”

        “……为什么觉得我有不开心的事？”方默问他。

        “你这个人，情绪永远堆在脸上，”许熙然似乎还挺自得，“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他说得也不算错。擅长信口胡诌，不代表擅长隐藏情绪。方默心情低落的时候很难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你好不容易来我家，还不肯跟我睡一起，”他又试图扯开话题，“我当然不开心。”

        许熙然哭笑不得：“至少过几天再说嘛。”

        他跟方默不一样。这是方默自己家，呆着身心都放松。对许熙然来说却是陌生环境，还得注意着不能给方默的父母留下坏印象，神经总是得更紧绷些。

        方默叹了口气，伸开手臂：“抱一个。”

        许熙然把他搂进怀里，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明天要出去一趟，有事。”

        方默顺口问道：“什么事？”

        “我回家一次，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住处，”许熙然说，“我跟家里说过年的时候住那儿，我爸担心我一个人打扫不过来，帮我找了专业的清洁工人。我明天得回去守着。”

        方默闻言，立刻后退一步，一脸期待看向许熙然：“我也想一起去！”

        “可以是可以，”许熙然说，“不过就只能坐那儿看着人家搞卫生，肯定很无聊。”

        “所以才需要我陪你啊！”方默兴致勃勃。

        空置了大半年的房子比想象中更可怕。

        四处灰尘满布，唯一一个受到保护的地方是一个高大的玻璃展示柜，柜子上覆盖着一层落满了灰的布。方默在获得允许后捂着鼻子把布拉开，接着立刻被眼前的画面惊到了。

        数量惊人，精美绝伦，不堪入目。

        许熙然的表情扭捏和得意各占一半。

        “我的多年收藏，很多都是绝版的，”他为方默介绍，“还有些没拆封的在那边的柜子里。”

        方默目瞪口呆。他绕着柜子转了半圈，变换着角度仔细观察其中一个造型可疑至极的巨胸少女：“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她胸口这片，是不是可以拆下来？”方默伸手指向那片单薄的布料。

        “咦，你怎么知道，”许熙然惊讶，“要拆给你看吗？”

        “不要，”方默严肃地看着他，“你以后也不许拆！”

        许熙然愣了一下，接着忍住笑点头：“哦，好吧。”

        正说着，清洁工人来了。那是一个手脚麻利还有些多话的大妈，整栋屋子在她的辛勤劳作中肉眼可见变得整洁起来。

        大妈打扫到展示柜，一脸稀奇：“那么多玩具啊？这种不是应该小妹妹才喜欢的嘛。”

        在她看来，这一柜子的伤风败俗和芭比娃娃大概没什么区别。

        许熙然没开口，方默倒是积极解释起来：“才不是玩具，这叫手办，很贵的。是一种很高级的收藏。”

        大妈看着不是很信，但没提出异议。片刻后，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这些小人书你们还要吗？”

        方默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漫画。他笑嘻嘻跑过去：“要的要的，给我吧我们自己收拾。”

        许熙然抢在他之前，抱过了那个纸箱，接着飞速移动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试图立刻把它们收拾起来。

        “我看看，”方默跟过去，“正好打发时间。”

        许熙然却是不自然闪躲：“没什么好看的，没你喜欢的那种。”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方默伸长脖子，一眼看到了最上面那本的封面，“这不是小遥吗？原来恋物语还有漫画？”

        他伸手去取，许熙然短暂挣扎了一会儿，没阻止。

        方默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恋物语虽然福利向镜头很多，但这漫画的封面也未免过于露骨了一些，比许熙然不齿的第二季更过分许多。

        他带着疑惑快速翻了几页，呼吸逐渐停滞。

        “……这什么东西？”他一脸惊诧看向许熙然。

        许熙然羞答答的：“本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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