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竹居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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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躺在病榻上将近六年的碧莹终于下地了,我开始帮她进行物理治疗。又过了月余,她走路多了,还略微有些气喘,但已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我抱着她大笑说苍天有眼,而她热泪滚下,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抱着我。
可惜小五义中,只有我在碧莹的身边。锦绣仍在法门寺烧香,于飞燕在北方镇守边界,宋明磊这厮最近似乎很忙,而我怨他上次管我管得太宽了,决定和他冷战,也不去请他,所以很久没有见他了。这个傻丫头想宋明磊想得都快疯了,整天流泪望天涯,我没办法了,只好捧着碧莹精心缝好的那件冬衣,硬着头皮去西营找宋明磊。
我寻了个下午,来到了一座灰墙高院内,正是西营子弟兵的居所。门前两个站岗的士兵,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我对着其中一个屈膝行了个礼,“劳烦这位哥哥通传,我给我家二哥宋明磊捎东西来了。”那个头矮一点的小子听到“宋明磊”三个字,立时堆起了笑容,“啊,宋大哥提起过,这位一定是木槿姐姐吧!”嗯?宋明磊这小子莫非是知道碧莹病好了?他一准儿知道我会为了她而来吧,比起我这个现代人,他还真是神机妙算,难怪人称西营小韩信呢。
那守门的小子见我点头,便道:“小的叫原武,宋大哥说了让小的引姐姐进营子来。”进了营子,一路经过校场,明明午休歇觉时分,仍有不少人或张弓习射,或四五一堆角力格斗。树下三两个健壮的子弟兵蹲着,捧着碗叽叽呱呱用当地话聊着,间以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面条。
一个特黑的少年手里端着碗,从我的背后绕过来,身形是我的两倍有余,高大得如同铁塔。他的暗影将我完全置在其中。我一惊,他却嬉皮笑脸道:“不得了,武赖子,你相好的真俊哪。”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原武的小脸涨得通红,急得双脚跳,“槐安,你别瞎说,这是宋大哥的义妹,你不要命了?”槐安立时噤了声,所有人都害怕地看着我。我对他们笑笑,也不说话,就跟在原武后面快步走了。我心想,宋明磊果然了得,看来在西营中颇有权力。
原武一路上不停地解释营子里的弟兄都是些粗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什么的。我心中好笑,面上还是一副温柔贤良的古代女子相,一路不停地说请他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介意的。
来到一片竹林前,原武指着清幽的馆舍说道:“那便是宋明磊的居所——清竹居。”原武到底是个孩子,可能还记着刚才众人的调笑,红着脸向我鞠了一躬,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来到近前,只听得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当今天下早有乱象,不如早择明主而栖……何人在外面?”
一个青衫人影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向我头顶抓来。
“先生住手,那是我家四妹。”宋明磊焦急的声音传来。
那人虽中途撤去了力道,可一股余力仍然将我扫倒。我啊的一声向后仰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已有人快速掠过来,及时拦腰将我扶起。阳光透过碧绿的竹叶洒了下来,我眯着眼看到一个俊秀少年担心地看着我,正是碧莹的心上人宋明磊。
宋明磊将我扶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武林高手施展绝技欲杀我,所以仍在惊吓中,抬起头,我望见了一双深如幽潭的黑眸。
我扭头,只见一人四十开外,长须美髯,迎风飘扬。此时,他负手而立,星眉朗目,精光毕现,正默默打量着我。一想起刚才他那凌厉的杀意,我还是有些后怕,不由自主地向宋明磊那里挨了一挨。
宋明磊的声音从上而来,“四妹莫要害怕,这位是名满天下的韩修竹,韩先生,他是白三爷的老师,与二哥相约品茗而来。”原来这就是原家神童的老师韩修竹先生,也就是经常把原非珏同学修理得咬牙切齿但又真心崇拜得不得了的老匹夫。你们刚才不像是在品茗这么简单吧?!
我定了下神,向韩修竹福了一福,“韩先生万福。”“光潜既有义妹来访,吾择日再来叨扰。”韩修竹向宋明磊和我点了一下头,一拱手便走了。
“四妹还好吧?”宋明磊正热切凝视着我,有一刹那我还误以为那是思念若渴。我甩了甩头,恢复了笑容,“还好!多谢二哥救我。”走进屋内,一众家私甚为简朴。三面墙中,有两面前全是高大的书架。这简直就是一个私人图书馆。
宋明磊很热情地招待我,亲自端茶倒水,还专门拿出了一碟我爱吃的桂花糕,一点也没有拿架子的意思,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当我告诉他碧莹的身体大好时,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欣喜和意外,可见他早知道了。
他微笑着说:“真是件大喜事,三妹的身体大好,都是四妹的功劳啊。”我摇摇头,“二哥此言差矣,真正的功臣是你,不是我。”他一挑眉,目光如炬地望着我,“四妹何出此言?”嘿!这么聪明的人装傻。我正要同他说说碧莹对他的相思之情,他忽地站起来,指着一堆木制的微型城市,对我说:“四妹见多识广,可知这是哪座城池?”他既然扯开我的话题,再绕回去不免有些奇怪。我只得走过去,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模型,不由得露出笑容,“二哥,这是紫禁城吧?”“紫禁城?”他一愣。
“这不是京都的皇城紫禁城吗?”我也迷惑了。难道在这个时空里,紫禁城不叫紫禁城,那叫什么?
他笑一笑,“正是京都的皇城,不过叫昭明宫,连二哥也不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紫禁城,四妹从哪里看来的?”啊,说漏嘴了。我照老规矩,说是从建州老家的一本破书中看到的。
旁边一张地图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古代的地图,果然和历史课上看到的一样。他见我感兴趣,便兴致勃勃指着地图为我讲解当前形势。
我有些傻眼,属于当今东庭皇朝的土地竟比南宋年间的土地还少:南边一大片土地都是南诏国的,西北边是突厥和楼兰的地界,东北我们有强大的邻居契丹,东面的东瀛和高句丽这时幸好还没有怎么强大。
突厥于元武元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同我们的关系不错,前几年西突厥被原尚书打败后,东庭一直采取和亲政策。现在两国关系还算马马虎虎,但西突厥连年骚扰楼兰边界,而楼兰是东庭的属国,这场战争,其实意味着突厥和东庭在争夺丝绸之路上的控制权。
然而这几年东庭皇朝忙着和拥兵谋反的淮南王、胶东王开战,无暇顾及。
比较严重的是南诏越来越不满足于做东庭的属国,大有独立的意识,而南诏的国土早已包括我那个时代云南全境和西藏、贵州、越南、缅甸等地区。南诏的疆域比东庭的要大得多,我们的国家倒越来越像南诏的属国了,而且南诏最近也在边境不断扰民。
宋明磊侃侃而谈,分析时势,还真是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有些所谓当世英雄的苗子。
连我一介女流也听得热血沸腾,我心中一动,“二哥,刚才你和西枫苑的韩先生也是在论天下时势吗?”他当下点头,直言相告那个韩先生有意要他归到白三爷帐下。我渐渐笑不出来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轻轻道:“四妹觉得有何不妥?”我皱着眉头道:“木槿深信大哥和二哥是当世少有的少年英雄,未来的风流人物,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宋明磊轻叹一声,幽幽说道:“四妹所言极是,我们小五义本都是家中遭逢变故的不幸之人。别说是愚兄,就连大哥也常叹生不逢时。然则若没有原家,我等又将何去何从?可能流落街头,沦为市井苦力,又或烟花柳巷之所。”他苦笑一声。
我不由赞同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原家,我和锦绣还真的可能会被卖到娼门中。
只听他语调一变,“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既入了原家,也命中注定入了这浊世。四妹,如今轩辕氏倾颓,奸臣窃命,外戚专权,外族入侵,欲夺我华夏九州。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韩先生推算十年之后东庭皇朝必定江山易主。”他轻嗤一声,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何须十年,四妹信不信,愚兄断言,不出五年,天下将大乱,原家必能逐鹿中原。若能助其成就霸业,必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我华夏不为外族所侮也。我等亦能创一番事业,流芳百世。”他停了下来,略略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望着我,朗朗道:“我一向引四妹为知己,
不知四妹以为如何?”我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暗自思忖:是应该吟诵一下,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还是立刻建议他先定西川为家,后取荆州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中原可徐图也?
望着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那眼中热切的信任,回味着那句引我为知己的宣言,让我想到了前世我有个曾在飞行大队服过役的小叔叔。虽然他退役后下海成了富商,但依然深切地关注时势。他一生除了爱好攒钱之外便是谈论古今中外战争。我高考加的是历史,所以黑色七月那阵子没事就往小叔叔家跑。
相比起小叔叔的爱好,小婶婶可能对于PRADA的包包和香奈儿的服饰更感到亲切,于是难得他将我这小屁孩当作绝佳的倾吐对象。每每说到北宋遭受的外族屈辱史,近代鸦片战争后中国饱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史,他便捶胸顿足,长吁短叹,毫无CEO形象可言,恨自己不能生逢其时。
我当时听得如痴如醉,以后便效法小叔叔从商以经济强国,直到遇到长安偷情,紫浮大闹地府,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奇怪的时空。
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时,小叔叔曾激愤地挥舞着手臂说:“如果祖国需要,我还是能够重上蓝天的。”我的心一动,小叔叔的脸庞和宋明磊的脸庞交叠在一起,一时间我恍惚起来,不知究竟在哪个时空。
也许在这个时空,我可以替小叔叔完成他的梦想,亦可保护这一世的亲朋好友,建州的老父、旺财、后妈,小五义,还有原非珏……宋明磊说得对,我们生不逢时,卖身为奴,然而若没有原家,我们可能会更惨。自从踏入原家大门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已然和原家连在了一起。
我朝宋明磊笑着点点头,“二哥志向远大,木槿好生佩服。”对面的年轻人明显脸色一喜,我接着道:“既然二哥引木槿为知己,我亦唯二哥马首是瞻。前几日二哥提到大哥来信,提及和突厥的战法,我回去想了
想,现在就写给二哥看看,不知能否帮到大哥。”我掏出自制的鹅毛笔,蘸了宋明磊的墨,写了几个曾在小叔叔的战争书籍里看到的古代保卫战的战法,比如雀杏、行烟、扬尘车,还有令美国人很头疼的化学武器。其实,我们中国早在北宋年间便有毒药烟球,这在本朝肯定是没有发明。历史中的宋朝有着太强大的若干个邻居,可惜由于政治上错综复杂的原因,在那个时代,一直处于下风,最后灭亡于蒙古的铁蹄之下。
宋明磊看了,双眼一下子亮得惊人,一把夺过我的纸,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用力过大,把我长满冻疮的手给弄破了,钻心地疼。
我吃力地掏出手绢,要包起那红肿的手,他慢半拍地发现我右手血流如注,一把抓过我的手,皱着那好看的剑眉,责问道:“我给你的金疮药呢?”早用完了,这几天不是忙着和你冷战嘛,当然没好意思问你要呗!
我口中讪讪说着:“刚用完。”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气。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拍开我欲接的手,仔细地帮我抹着药。我疼得龇牙咧嘴,还得口中称谢,心想这浑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宋大哥……”一个娇美的声音传了进来,救了我的手。我和宋明磊望去,只见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可人儿,正目光闪烁地盯着我们。这不是二小姐身边那个很红的香芹吗?她是大房兄妹乳母的独生女,又和大少爷、二小姐一起长大,据说如果大少爷没有娶当今长公主,原夫人是打算送她去大少爷那里做二房,如今她很有可能是做二小姐的陪房丫鬟。
我对她福了一福,“香芹姐姐。”看在宋明磊的面上,她对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冷漠地经过我,径直走向宋明磊,绽出一丝无比甜美的笑容,“二小姐从法门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
锦绣回来了!我难掩喜色。
香芹看了我一眼,便闭了口。
明白了!
我便向宋明磊告辞,他也是明白人,并未挽留,只将我写到一半的战策、鹅毛笔卷在一起,又塞了两盒药给我,一盒是金疮药,还有一盒是治哮喘的稀有灵芝蛇胆粉,是给碧莹的。
他不顾香芹的脸色有些难看,温言道:“天色已晚,恕二哥不能远送,四妹路上小心。你定要按时抹药,记得代我问候三妹。”我心头一热,将手卷塞入衣袖,嗯了一声,在香芹冰冰冷冷的目光中,走出了清竹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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