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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明月几时有(2)


正笑闹间,侍卫搜查完毕,前来复命,锦绣点了一下头,便拉我到僻静处,“木槿,明儿个是我们的生辰,你要什么礼物?”我轻轻摇头,“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你要姐姐送你什么礼物呢?”她敛了笑,凝视着我,“木槿,其实我和你想的一样,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我一阵心酸,眼中落下泪来,“锦绣,姐姐没有本事,让你受苦了……”锦绣慌张了起来,“木槿,你不要哭,锦绣从来没有怪过木槿的。锦绣也从没有忘记,锦绣要永远和木槿在一起。你不会孤独终老,所以,你不要哭啊。”我却哭得更凶了。锦绣替我拭着泪,自己也流下泪来,“你这个大傻子,总是为别人着想,真气人……”我和锦绣相视破涕为笑了,互相拭着对方的眼泪,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互相扣纽扣,互相梳辫子,互相洗脸,互相拭眼泪,互相擤鼻子……谢三娘硬让锦绣给在紫园中赏月的众位贵宾带了些鸡心饼,说是家常做的,刚出炉的好吃。我便偷偷给锦绣也包了一些,笑着送她到门口。

        垂花门外,锦绣替我拉拉衣服,“天凉了,多加些衣服。现在也是个姑娘了,可别让人笑话,明儿个我差人送些好东西给你。”“放心吧,三娘都给我预备好了,我这儿什么都有,你自个儿留着用吧!”我乐呵呵地将鸡心饼塞到她怀中。

        她无奈地撇撇嘴,忽地凑近我的身边,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看样子三爷的功夫是不错,不过你们也得节制些。”我一开始没明白,还傻呵呵地看着她促狭的笑脸,回首猛地醒悟过来,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抖着手,指着她明艳动人却可恶无比的笑颜,“你个小屁孩,你又胡说些什么?”她状似无辜地大声说道:“谁是小屁孩了?你们都做了,还怕我说?

        看看你那樱桃小嘴儿,我倒奇怪,是哪只猫儿偷了腥啦?”所有的侍卫齐刷刷地看向我,眼中尽是暧昧。好,这回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气恼地跺脚,转身就走,锦绣在我背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我转身进了自己屋里,脸上还烧得慌,看着铜镜里因红肿而分外艳丽的嘴唇,自己也有些怔忡。锦绣今天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调笑我?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得,锦绣这一闹,紫园更会传遍了我和原非白卿卿我我,如何如何。

        如果传到非珏耳中,他会怎么想呢?

        正烦恼间,一个黑影蹿过,我的鸡皮疙瘩竖了起来。所谓“艺高人胆大”,我摸到了酬情,就出鞘刺去。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的三脚猫武功,而且我绝对属于“盲目大胆”,几招以后,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我的酬情成功地帮对方斩断了铁链,然后顺利地落到了对方的手上,直指我的咽喉,“你若出声,俺便杀了你。”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人乌黑的头发披散,和污泥纠结在一起,胡子拉碴,衣衫破烂,四肢戴着沉沉的手铐脚镣,唯有双目精光毕现,嘴边闪着一丝嘲笑。我想起了锦绣刚刚说要搜捕的囚犯,那此人便是齐伯天了?

        我看着这位日后将在农民起义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物,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慢慢地对他点着头。

        他绕到我的身后,“你带俺出去,俺便放了你。不然,俺便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情郎。”我的手指触碰到右手腕上的珠弩,可巧的是张德茂帮我找人制作的珠弩,前天才刚刚送来,比原非白的那“长相守”看上去更精巧,而且里面的精钢小箭弩都染了剧毒,我给它取名“护锦”。

        我对准他的大腿,正打算悄悄转动珠弩,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看样子他听了我和锦绣的所有对话。我心中灵光一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出去见非珏啊!恋爱中的女人果然胆大包天,盲目无比!

        我在心中呵呵奸笑着,对他说道:“好说,齐壮士,我一定带你出去,请你莫杀我。”他阴狠地看着我,“你莫要耍花样,不然俺立刻让你人头落地。”这小子说话还挺有意思,不过就这么出去,那两个护卫肯定会怀疑,而且他们也不会放我出去啊!

        我侧脸看着他说:“齐壮士,你这副尊容,一出去就被人认出来了。

        我建议你稍微修整一下,换件衣服再走吧!你带我翻出苑子,我送你出西角门,逃进山里躲一宿,明天披金戴银地出来,必定无人认得出你来。”我说得唾沫横飞。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阵,点头道:“此计甚好。你为何要帮俺?莫非是耍诈?”咦?这人真的是那位农民起义军首领?很单纯嘛。你这么问,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哇!

        于是我诚恳道:“不瞒你说,齐壮士,我和我妹子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了给爹爹治病,才卖给原家的。你为咱们穷人出头,所以我一直在心中很是仰慕。苍天在上,我断不敢欺瞒齐壮士。”我在那里发誓赌咒,手在背后打着叉叉,心说:老天爷,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慢慢放下了酬情。

        我对他说:“你赶紧用我的匕首剃了须发,我的柜子里有一件三爷的替换衣裳,你快快换上,然后在三爷没回来以前,我送你出紫栖山庄吧。”

        我指着柜子,他让我去拿,我尽可能地放慢脚步,拿出那套衣服。这齐伯天的运气还真不错,正好原非白有件团福字白缎褂子,破了一道口子,他素来节俭,家常衣衫都是补了再补,谢三娘便一定要我亲自为他缝补一番。前几天我才让碧莹偷偷帮我补好送来,还没来得及拿回给原非白呢,要不然,以我的手艺,原非白是绝对不会穿一件前襟上爬着一条“蜈蚣”的衣服,今天就将它送给这位农民起义军领袖吧。

        他见我还算顺从老实,放下些戒心,一边对着铜镜刮胡须,一边从镜中谨慎地看着我。一会儿,一个长相不俗、颇有男子汉味道的青年出现在我面前。还真看不出来,刚刚还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似的,这会儿也就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青年罢了。

        他穿上原非白的衣服,我实在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人果然还是气质更重要些。原非白穿这件衣服明明一身贵气,飘然若仙,这位同志穿上却那么像附庸风雅的暴发户。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红了一红,出现了庄稼人特有的老实巴交的局促不安,“你莫笑,俺还从来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衫呢。”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当下躬了躬身,歉然道:“对不起啊,齐壮士,我不该笑你,给你赔不是了。”他举着酬情就要来扶我,我吓得赶紧躲开了。他在那里扭捏地脸红了,我则更怀疑这位仁兄是不是赏银一千两纹银张榜捉拿,据说是极其阴狠狡诈的朝廷钦犯了。

        他的轻功不俗,带着我轻轻巧巧地翻过了西枫苑的高墙。我们穿过恐怖的西林,一时片刻便出了紫栖山庄的大院。我看着天上光亮四射的玉盘,吁了一口气,拱拱手,“好了,齐壮士,我已送你出了山庄,你在这山里躲一宿,明日便可出去了。”我从头上拔下两支银簪子,又摘下两只玉镯,塞在他的手里,“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银票。这些首饰,你拿去当了,买几件新衣,好好过日子吧。”

        齐伯天虎目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这……俺强迫姑娘送俺出来,已是过分,若被人撞见,便是连累姑娘,怎好再收姑娘的东西?”我赶紧扶他起来,笑着摇摇头,“我平生最敬壮士,区区黄白之物,何足挂齿?而且我看齐壮士也不像是那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齐壮士为何要反朝廷呢?”齐伯天咬牙切齿道:“不瞒姑娘,俺们家乡虫子闹得太厉害了,县太爷那里又不准灭蝗。俺们这些庄稼人,收成就是命啊,眼看没有收成了,俺的爹娘、三个妹妹都饿死了,俺那幺妹的尸体还未下葬,就被那些蝗虫给啃干净了。那地主儿子齐子雄趁火打劫,把俺的媳妇强抢去抵债,俺跑到地主家中去要人,他们便硬说俺要反朝廷。”说着说着,血泪相和着流了出来。

        我暗叹一声。自古以来,农民果然是处在生活的最底层,难怪古代帝王总是重农抑商,而那些狗官靠着吸食这些贫苦百姓的血肉,还要光天化日之下鱼肉乡里,最后这些穷苦百姓只能是官逼民反。

        我暗中记下了那个地主的名字齐子雄,又问齐伯天,他可知他的媳妇现在如何了。

        他的泪流得更凶了,“秀兰被抢进齐府后,受不了折磨,悬梁自尽了。听说齐子雄将秀兰的尸身给喂狗了,俺一气之下,冲进齐府把齐子雄给杀了。”我沉重地点了点头,“齐壮士,莫急。不出一年,定会有人为你平冤昭雪,让你回归故里的。现在赶路要紧,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他向我感激地拱拱手道别,正要转身,我这才想起酬情在他的手上,便唤住他:“齐壮士,这把匕首乃是家兄所赠,可否还给我?”齐伯天刚想把匕首递给我,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大哥,莫要上当了。”一把冰冷的利刃搁在我的脖子上,我的汗水慢慢流了下来,不过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齐伯天赶紧说道:“小弟快放下剑,这位木姑娘乃是俺的救命恩人,快来替大哥谢过她才是。”那声音又传来,“大哥真是糊涂,无论如何,她看了你的真面目,放了她,后患无穷。而且你刚才以武力相胁,她必记恨在心,带你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脱身。你还了这把绝世兵刃,她必找机会杀你,不如让我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身后那人慢慢转了过来。月光下,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少年出现在我眼前,风流俊秀,却是满脸杀气,竟然是夜市上那个卖诗文的少年齐仲书。

        我越看他越觉得眼熟,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哭泣的小孩形象,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是齐放吧,我是花木槿啊,一起被卖给陈大娘的那个花木槿啊,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候一起坐牛车的……”齐放的手腕微抖,一个完美的剑花成功地堵住了我激动热情的认亲演说。他慵懒地说道:“那又怎样?你的妹妹是原青江面前的红人花锦绣,姚碧莹现在是玉北斋的丫鬟,还有那死小子宋明磊和于飞燕都升了四品官,上次在夜市里都见过了。”我心里一冷。六年不见,原来老爱黏着我和锦绣的爱哭鬼竟然变得这样冷漠了。

        他冷冷地看着我说道:“现在你们五个混得风生水起,而我和我哥凄惨落魄,沦落江湖,自然是不配与你们相认了。”他侧头对他那不知所措的哥哥说道,“大哥,你可知道这位小姐是何许人也?她便是同我一起被牙婆子卖掉的花木槿,如今却已是踏雪公子的宠妾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宠妾不敢当,但我们小五义的确同在原家效力。原侯爷乃是当世英雄,独具慧眼,以你和齐大哥的才能,若能在原氏帐下,以原家的势力,不但能为齐大哥沉冤昭雪,得报大仇,更能富贵显赫,胜过一生逃亡,流落江湖。小放,跟我回去吧。”说到后来,我忍不住想拉他的手。

        他剑一晃,我的手便已被拉了一道口子,伤口并不深,却足以令我立时闭了嘴。

        “真是巧言令色啊,我原以为你这等姿色,不过是靠着花锦绣他们才混在原非白身边,原来还真有几分口才。”他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我。

        我在那里有些气结。

        “你以为我同我大哥一般老实易哄吗?你们这些贵族,有哪个心肝是白的,满口的仁义礼智信,却在光天化日之下鱼肉百姓,无恶不作,到死又怕自己平时坏事做多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便又叫僧道急急地诵经超度,真真可笑至极。你以为我和我哥反皇帝老儿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哼哼……”他冷冷一笑,“你说得天花乱坠,说来说去无非想骗我和我哥堆上一冢枯骨,帮原家打下江山。哼,宁可断头死,安能屈膝降?我们要杀光所有的贵族,来偿还我们穷人所受的苦,今天就从你开始。”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俊秀的小脸在月光下扭曲了。

        我不得不承认,齐放同学的境界是很高的,起码他没有被荣华富贵所迷惑。可惜以暴制暴,岂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还要杀光所有的贵族,这完全是孩子般的激愤想法,难怪原非白和宋明磊嘲笑他们是一群无知流寇,不足为惧。且他们虽然自称是替天行道,却只在汴州地区纠集些流民占山为王,杀些贵族,劫富济贫,却并没有很明确的纲领条规,以及清晰有步骤的进军路线和军事计划。而且聚集在一起的大多是地痞流氓、趁火打劫之辈,他们杀人劫财,却又不满齐伯天和齐放将太多的钱物分给穷人,故引起内乱,十天半月间便被官府剿灭了。

        我暗叹一声,不慌不忙道:“小放,我打心眼里敬佩你和你大哥一身傲骨,不畏权贵。可是有一点你弄错了,我虽然在原三爷门下,却不是个贵族。我和你、小五义本身,还有你大哥,以及千千万万个穷苦百姓一样,是因为天灾人祸和腐败的朝廷而家破人亡,无法安身立命。小时候在陈大娘的牛车里,你总说你想你的爹娘,想你的大哥,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卖了你……”“闭嘴,死到临头,你还想挑拨离间吗?”他厉声喝道。

        他的剑尖已刺破我颈项的肌肤,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我轻轻一笑,直视着他,“小放,我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可惜,你的本性已变,你心里住着一个魔鬼。所谓替天行道,杀尽天下贵族,你其实已对杀人习以为常了吧。你明明知道我无辜,却也因为杀太多人,不再有真正的怜悯之心。你既然狠得下心杀我,你的良心必是已被杀戮蒙蔽,你以为杀了全天下的贵族真的有用吗?今天你杀了一个贵族,明天便会有千万个贵族靠吸食无辜百姓而生出来,这如何杀得尽?便是真杀尽了天下贵族,上梁不正,下梁必歪。轩辕无道、窦氏跋扈,天下百姓仍是在水火之中。

        既然大乱早成定局,真正能改变这乱世的,唯一可行之计便是早日推翻这腐朽的轩辕氏,重建一个清明的政府,早日清洗社会风气,还百姓一个平安度日、和谐生活的乐园,不再有受苦的齐仲书、齐伯天。”我在心中默念着,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要再看到锦绣绝望的泪容。

        他在那里,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起来,而齐伯天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来。

        “自古每五百年,必有明主兴,”我柔声道,“小放,我不想否认,我帮助原家亦是为了我们小五义能安身立命,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我认为原青江和原非白便是能推翻浊世、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当世英雄。你想想,以我一介女流,尚能得到三爷的赏识,那以小放和齐大哥的才华,如何又会错过原三爷的慧眼呢?我不想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反了这可恶的世道,”我看着他的剑渐渐放低了,眼中出现了迷惑,毅然上前一步。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却又抬高了利剑,紧张地看着我,我则紧盯着他的眼睛,抬高音量坚定地说道,“索性彻底地改变命运吧,完完全全脱离现在的生活,让那些伤害过你、嘲笑过你的人看看你是如何建功立业、扶助无辜、扬名天下,这总胜过亡命天涯,流于盗匪。小放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吗?”我终于明白,为何果尔仁和韩修竹说我机敏狡诈、城府极深、口蜜腹剑了。

        我说得唾沫星子乱溅,难为他倒不以为意。我看着他眼中的震撼,那杀意慢慢动摇,渐渐丛生的是对正常生活的希冀,我心中窃喜不已。我鼓励地看着他,“小放,人世沉浮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我自怀中取出一块木牍,正是小五义的信物,递了过去,“小放,我绝不强人所难,你好好想想。这是我们小五义的信物。若是有一日想好了,你便拿着它找我们小五义。你若觉得这是侮辱,亦可拿着它去西域投奔我大哥于飞燕从军,先建军功,驱除鞑虏,我们再来把酒言欢。”我举着那木牍,一片清明地看着他。我们三人在秋风中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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