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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生生且不离 (3)


“木槿的伤好些了吗?”原青江和蔼的问候让我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心中有团莫名的烦躁带着强烈的受伤感袭上心头,不由悄然使劲挣脱了非白的手,转向原青江,垂目温驯地回道:“多谢侯爷的关怀,服了侯爷的灵药,精神好了很多。多谢侯爷的礼物。”“侯爷的药……礼物?”非白疑惑地看向原青江。

        原青江向非白点头道:“昨夜为父一时兴起,和奉定在西林散步,却遇到一个女子,如何巧舌如簧地降伏那齐氏兄弟,只因距离太远,听得不真切,故而当时还不知她便是木槿。本待见见这位奇女子,不想她旧病复发倒在西枫苑外,这才让奉定出面相救。说起来,你原也该谢谢奉定才是。我与你的木槿甚是投缘,今日便将你母亲的首饰盒送给木槿做生辰礼物了。”我心下暗暗叫苦,原青江果然看到我偷窥非珏了,可是他故意略去这一段,是想保护非白吗?我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原青江却心怜地看着我。

        非白一向冷然的脸上,猛地闪过一丝狂喜,再一次跪倒在地,“多谢父亲大人成全。”然后又把我硬拉下地,给他磕头。

        “奉定早听闻,花木槿姑娘虽在小五义中排行老四,却有孔明治世之才,又是此次我原家的灭蝗英雄,奉定当恭喜侯爷有了如此聪慧的三儿媳。”奉定躬身道贺,却冷冷瞟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心说:谁告诉你我有治世之才?这会子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位姑娘姓花?”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那个道士好奇地走上前来,好像也想掺和这已经很让我头疼的局面。

        他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像是三姑六婆相媳妇似的。我终于受不了了,正待向非白那里靠去,非白却早一步优雅地大袖一甩,将我藏在身后,对那道士温言道:“邱道长,不知有何指教?”“这位姑娘气度不凡,可否告知生辰八字?”那道士有礼地问着。

        我不解地看着非白,他也是满眼疑惑,将目光投向原青江。

        原青江一笑,“这位姑娘名唤花木槿,与然之的爱妾锦绣是孪生姐妹,生辰八字当是一样的。”“什么?”邱道长大声叫了起来,把在场所有人唬了一大跳。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像是高手过招,又像是在欣赏维纳斯的雕像。总之我是越来越发毛,最后连非白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他是不是原青江的贵宾,便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冷冷道:“道长究竟看出什么了?”邱道长终于收回了目光,对我不住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我躬身到底,微笑着离去,也不管我和非白如何瞠目瞪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我,疑惑、震惊、深思、阴沉……我吓得不轻,这个道士究竟意欲何为?

        后来,非白告诉我,这位邱道长是清虚观的住持,当世有名的得道高人,精观天象,精炼丹药,善卜吉凶,本是那些寻求长生不老的皇亲国戚争相结交的对象。窦英华闻其名,便带着家眷来清虚观上香,顺便请他为窦家占卜十年内的运程。邱道长一开始推说是非尘世中人,不便行法,窦英华就以武力要挟,不想邱道长倒也硬气得很,便冷冷地说了一句“乱臣贼子”,窦英华大怒,查封了清虚观,收监了所有的道士,并以妖道惑世的罪名要将邱道长处以火刑,幸被原青江所救,从此他便成了原家很特殊的一位客人。

        我心力交瘁,只想回西枫苑去见非珏,然而,原青江却出乎我意料,热情地邀我同去看戏,我不得不跟着非白一行人回到了梦园。

        梦园里,娇娥们的香粉扑面而来,原青江的姬妾们那五颜六色的各色丝罗绮裙、珠钿宝钗交相辉映,一片莺莺燕燕地娇声道着“侯爷万福”。

        然后便掩着香扇,露出一双双明眸,对着非白身边的我窃窃私语。

        戏台上立刻敲锣开演,我忐忑不安地站着,非白却执意拉我坐在他的身边。珍珠恭敬地为我准备牙箸、玉杯,却不看我一眼。我想起荣宝堂的可怕遭遇,心中瑟缩不已。

        “饿了吧?”非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头,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和我的妹妹在月桂园凄凄切切,可现在就像没事人似的。我忽然觉得害怕。

        非白微笑着给我夹了一块桂花糕,“多吃点,木槿,这紫园我尚能入眼的,也就是这桂花糕了。”估计我笑得比哭还难看,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嗯?还真不错,想是刚做出来的,比以往宋明磊、锦绣带给我的要新鲜得多,滋味也更香浓,入口即化。

        原非白见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又笑着给我夹了一块桂花糕。

        原青江回到首席,左边坐着冷冰冰的连夫人,右边空着,下面是久未见面的原非烟,亦是打扮得美轮美奂。她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瞟向对面的宋明磊。宋明磊身边坐着如痴如醉的轩辕本绪,正摇头晃脑地倾听戏文,不时同身边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青年说话。那青年嵯峨高冠,锦衣玉带,肤白如雪,眉眼间与原非烟极为相似,谈笑间比原非白与原青江更多了一丝阴柔的风流气度,想来应是当今驸马忠显王原非清,但不知为何没有和公主同时出席。他见到我和原非白同坐,原本温润的眼中划过利芒。

        而宋明磊见到我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笑,奇迹般地安定了我的心。

        过了一会儿,锦绣和初画出现了。她换了一件淡紫怀素纱,绝艳的脸庞重新装点过,精致绝伦。她走到侯爷面前千娇百媚地福了一福,说了些什么,便在侯爷右边的空座上坐了下来。初画的笑容却很牵强,走路亦有些迟缓。

        锦绣看到了我,故作惊喜,和原青江交头接耳说着话。锦绣的笑容微僵,立刻恢复了正常。一片喜气洋洋中,连夫人的脸色极是难看。我正疑惑间,珍珠已捧着一个雕花盒子送到我面前,“禀三爷,这是锦姑娘送给木姑娘的生辰礼物。”我道了声谢,珍珠冷着脸离开。

        我徐徐打开那盒子,一枚红灿灿的拌金丝大同心结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上。我不由得愣住了,原非白也是一时失神,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锦绣,她却正和原非烟掩着嘴,交耳轻笑。

        我心中苦不堪言,台上的戏文怎么也进不了我的耳。这时宋明磊起身如厕,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心中立时明白,同原非白说了一声,起身离席。

        刚出垂花门,没有见到宋明磊,迎接我的却是一个高大的人影,竟然是昨夜的青年奉定。他对我欠身笑道:“侯爷有命,姑娘请随奉定走一趟。”他对我态度极是恭敬,但目光有着一丝冰冷、一丝轻视,语气更是不容拒绝。我悄悄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宋明磊的踪影。

        “姑娘是在找宋护卫或三爷吗?那就不必了,现在他们二人都很忙,即便得了空,您还是得随我去一趟。”奉定看着我,语带嘲讽。

        我暗暗叫苦,强自镇定道:“那便请公子带路。”奉定对我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在他身后跟着,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一座清雅的小院。

        上面题着“梅香小筑”四个字。我心中一动,记得谢三娘以前无意间跟我提过,谢夫人的闺名叫梅香,又特别喜欢梅花,所以非白就在西枫苑开辟了一个梅园纪念谢夫人。

        常听人说原青江并不宠爱谢夫人,为何他又建了这个梅香小筑呢?

        我正思忖着,奉定转过身来,轻轻打开门,道:“木姑娘请。”我咽了一口唾沫,跨入了正堂。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屋子中间一个气度不凡的紫衣蟒袍之人正在认真地赏着一幅画,正是原青江。而那幅画竟然就是原非白的《盛莲鸭戏图》,一旁是我的《爱莲说》。

        我正呆愣着,原青江便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木槿来了。”我纳了个万福,心中忐忑不安,温驯地垂目道:“不知侯爷叫奴婢前来,有何吩咐?”“这篇《爱莲说》是你作的?”原青江问道。

        “是,是小女子作的。”原青江点点头,在首座上坐了下来,又指指椅子,笑着说:“你的身子还未大好,就不要站着了,快坐下说话吧。”我自是不敢坐,他一摆手,站了起来,“都是一家人,莫要与本侯客气。”我心说:其实离一家人还是很远的吧。不过我还是赶紧一屁股坐下,“谢侯爷赐座。”他这才满意地回到座位上。这时奉定前来上茶,然后站在原青江的身后。

        原青江喝了一口茶,道:“木谨的文才之高,莫说是光潜了,恐是连非白的诗文也不能及啊!”我自然是惶恐以对,“侯爷谬赞,木槿不过偶得一文,哪里敢同宋二哥、三爷相提并论。”“木槿过谦了。昨日我在玉北斋检查非珏的功课,看见两册《花西诗集》,里面诗句精妙绝伦,令人过目难忘,而且颇为有趣的是这两册书满是针孔。后来问了果先生,才知道原来是木槿送给非珏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来了,正题要出来了。

        我鼓起勇气看向原青江,果然他的温和眼神尽褪,利芒乍现,仿若要扎进我的内心,“木槿可知道邱道长如何批言你的?”我汗流浃背,努力保持镇定,“木槿不知,请侯爷明示。”完了,别是那老道士说我是什么祸国妖人、淫娃色魔之类,然后要将我当女巫活活烧死什么的吧?毕竟我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啊。而且原青江昨天看到了我偷窥原非珏,今天找我来是执行家法的?

        原青江的温笑不变,“但凡邱道长的批言无一不准。他方才对我说,侯爷,您的如夫人乃贵人之相,而这位小姐却是贵不可言,浴血凤凰落九天,乱世国母平天下。”我看着原青江,如被九天惊雷劈着一般,呆在那里。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牛鼻子老道会这么说。

        我犹在震惊,原青江忽地念起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这不是《花西诗集》中的《江城子》吗?

        只见原青江的脸上出现了一阵恍惚,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眼中却依稀残留着一丝伤魂。他对我一笑,“听闻木槿见识广博,腹内有妙趣故事无数,今日本侯给木槿也讲个故事吧!”啊,他连这也知道了?还有他不知道的吗?我在脑海中搜索着可能的泄密者。

        原青江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个骄傲的世家子弟,自命不凡,目空一切。一天,他在法门寺上香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一下子动心了。他暗暗记下了那位小姐官轿上的姓氏,原来是秦府千金,便央求父亲去求亲。巧得很,秦家也正好要和这世家子弟政治联姻,于是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这位小姐。然而等到他去秦府迎娶新娘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心上人没有蒙着红盖头羞答答地坐在轿子里,而是就站在轿子旁边。原来这个世家子弟犯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他的心上人是秦府千金的丫头,而不是小姐。

        “当晚,他浑浑噩噩地揭开红盖头,出乎他意料,他的妻子也很美,竟然不输给他的心上人。那时他太年轻了,他只能茫然地听着别人说着,得妻如斯,夫复何求?然而后来他渐渐发现,他的妻子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仗着有权有势的娘家,平日里骄蛮任性,对公婆出言不逊,而且根本不让他碰任何女人,连他偷偷看一眼他的心上人,她都要发半天脾气。

        他写了很多情诗在丝帕上,悄悄塞给他的心上人,可惜他的心上人总是傻傻地对他说她的丝帕够多了,不用再送了,原来他的心上人不识字!”原青江哑然一笑,思绪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那眼底浮出单纯的快乐温柔。片刻后,他的语调忽地一变,“于是,他偷偷地以教他的心上人识字为由,多找时间相处,却让他无意间发现他的心上人早已爱上了别的男人,于是这个世家子弟终于在暴怒中强占了他的心上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神中的痛苦。”原家的男人果然个个都有疯狂的占有欲因子,我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心中狂喊,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把你们家族里的秘密告诉我了。虽然我已经够短命的了,好歹我还是很想活满三十岁啊,你再说下去,说不定我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

        原青江继续说下去:“妻子敏宜难产死后,我顺利地扶正了梅香,为此我和秦家的人反目成仇,连我的老父也被秦家的人整死了,可是我依然不后悔。为了对付我的老丈人,我不得不整日流连于青楼、酒肆,联络反秦势力。秦相爷最大的支持者明宁,字惠忠,势力庞大,雄霸一方,等到我最终击溃了他时,我开心地回到梅香小筑,想和梅香团聚。可惜,梅花已经凋谢了……

        “梅香是我所有的妻妾中最贤惠最美丽的,也是最不幸的,所有的人,包括非白,都以为我并不宠爱梅香,却不知我有多喜欢她,只是不想她积销毁骨、众口铄金。即便如此,也不能护她周全……连我们的孩子也不能免于伤害……”原青江一阵黯然。

        我一会儿如在冰窖里冰成块,一会儿如在炭火上烤。连非白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原青江却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他想做什么?

        他忽地抬起头,对我笑着说:“木槿你说说,如果你是本侯,该当如何呢?”我勉强发出声音,“若我是侯爷,必然想极力弥补三爷……”原青江点头,“本侯昨夜见一个女子三言两语便降伏了名震中原的流寇齐氏兄弟,一时好奇,便跟随她,想看看她是哪一房中的幕僚。不想她夜探玉北斋,然后听到非珏欲娶轩辕氏,便伤心欲绝,差点吐血而亡。

        “当时本侯心想,非珏好能耐,忍人所不能忍,练成了无泪神功,而且还能让如此才华的女子为之倾情如斯,于是本侯在心中有个决定,即便非珏不喜欢这个女子,或是他不能娶之为正室,本侯也会想尽办法让这个痴情女子跟随他一生一世,了却这女子的心愿。然而本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痴情女子竟然是花木槿,是非白和锦绣信中皆提及的花木槿。

        “非白在他母亲去世时,虽然年仅十岁,但个性极其像我,倔强独立。他心中恨我,自然再未求我做任何事情,可这次却在信中要我允他娶你为妻,而且锦绣也要我将你许配给非白,所以……”原青江说得斩钉截铁,“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跟随非珏,唯独你花木槿不能。”我不由得一阵气苦,再也忍不住,开口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侯爷既然知道当年拆散谢夫人和她的爱人,她有多么的痛苦,为何还要如此相逼呢?”“因为非白。”原青江看着我的眼说道,“你既然是他的贴身婢女,便应该知道他是如何的惊才绝艳。”的确,非白的才华令人无法忽视,可是这与我又有何干?

        原青江继续说下去:“只有他才是我真正的儿子,能继承原家大业的也只有非白一人。既然你是命中贵不可言,母仪天下,便只能属于非白一人,断不能嫁给其他枭雄。非白虽有图大业之心,但却还不至于北进突厥之地。而非珏现在虽是个痴儿,但他将来本性恢复,比起非白必然剽悍百倍。以你的才华,如果跟着非珏,想要吞并中原,实乃易事,到时万一非白兵败而亡,我汉家江山也会被鞑虏铁蹄所践踏。”奉定满面崇拜地看着原青江,原青江略微平复了一下激动,对我笑着说:“本侯看得出来,非白他已经离不开你了。”我正要辩解,原青江唤了奉定一声。

        奉定便捧出一个红漆托盘,上边放着一个小瓷瓶。

        “本侯是过来人,自然明白你的内心总有些摇摆不定。本侯不相信你对非白一点也没有动情,不然,你今天亦不会帮着他演这一出好戏了。”我的手一抖,茶盅摔落在地,一声响亮,裂个粉碎。

        奉定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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