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杏花吹满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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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拍身上尘土,不远处那只被撕成两半的风筝正静静地躺在尘土之中。我拾起来,轻轻地拂了尘,向天边叹了一口气,忽忆起以往夕颜也很喜欢玩风筝,那些风筝不是被她给放丢了,就是最后也被她撕坏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玩风筝。听说段月容现在已经正式开始对她进行皇太女的严格培训了。他是真要让夕颜替他灭了原氏吗?
月容,非得这样吗?
只有这样,你才能称心如意吗?才能出口恶气吗?
小玉悄悄走到我身边,轻轻为我披上披风,“您管那么多做什么呀?让他们斗呗,别回头这两个孩子告了状,彼此的父母都不是善茬,回头又都赖您。”我接过披风,对小玉笑道:“小玉,这两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先生嫡亲的亲人,就好像原家和大理两边都是先生的亲人。先生最不愿意见到的是两国征战,看到他们任何人受伤。”一阵拍手声传来,一个声音朗笑道:“木槿说得好。”我一回头,却见一个美男子站在柳树下,通身的绛色四爪金龙王服。我赶紧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太子。”那青年笑着一抬手,向我走了几步,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下站定,玉兰花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某种不知名的高贵熏香扑向我的鼻间,“方才本宫听木槿教育孩甥,倒颇有箕山之风也。”我摸摸鼻子,使劲忍了打喷嚏的冲动,呵呵道:“太子实谬赞了,非……呃,晋塬王总笑话木槿是个长不大的顽童,不过同孩子们待久了,便也成了顽童,说些童言稚语罢了,何来高山隐士之风?倒是太子方才没有戳穿我的小把戏才对。”“本宫看你何止是个顽童,简直就是个老顽童。”我一听乐了,实在没忍住,掩了袖,打了两个喷嚏,连连告罪。太子大人倒也不以为意,反倒笑得更加灿烂。
那天阳光晴好,我便笑着与他轻松地攀谈起来。一路谈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梦苑。
这位新太子感我与非白助他之谊,被封之后,与非白走得更近了。只是非白提醒我太子妃野蛮是假,善妒是真,让我少与太子走得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当时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同太子什么关系也没有,谁没事同他走得近啊,三爷您老人家学暗神讽刺我吧?
后来才发现,非白的提醒真真实实是善意的。我第一次被正式介绍给这位新太子妃时,我按律行了伏地大礼,太子可能觉得我曾经助他,也可能从非白嘴里知道我的身体不大好,便好心地亲自下座来虚扶起我,嘴里还热情说道:“木槿身子不好,快快请起。”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太子妃的笑容消失了,对我们重重咳了一下。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尴尬地收回了手,太子妃看着我的目光阴沉起来。此后太子妃对非白热情如常,对我却总是冷冷淡淡。
我有点累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同太子告个假先回去,太子倒看出来了,收了笑容道:“听说木槿最近忙于应酬,这是累了吧?”还好,他没有像紫园中人一样,没事就紧张地侦察我有没有怀孕。
其实,那时的我,经过原非白的情事,应该明白一个惨痛的道理:
当一个帅哥,一个身材好的帅哥,一个身材好家世好的帅哥,一个身材好家世好又被冠上未来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帅哥,当这个帅哥对你笑得很灿烂的时候,当你放松那根紧绷的戒备神经的时
候,当艳福在向你招手的时候……必有横祸!可惜,当时的阳光太好,眯花了我的眼,于是我又给忘记了!这时,前方雅乐轻传,远远地就见在天际高耸一只灿烂的华盖,不久便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浓艳鲜亮的仕女队伍,足有半副銮驾,为首一人,正是板着脸的太子妃,身后跟着那两个敢于嘲笑原非清的外戚新贵王氏姐妹。我赶紧行礼。
只听她不悦道:“臣妾到处寻找太子,不想太子在此。”太子立刻堆上一脸的朗笑,“本宫方才在月桂园中走走,恰与贞静公主相遇,便一路行来,不想在这里遇到沅璃了。”我下伏时微转左脸,露出贴了妆钿的左颊,提醒一下她,我这是毁容牌的,千万别担心。她有意无意地瞪了我一眼,多多少少有些戒备,如同看任何一个敢于离太子两米近的女子,却相对弱了很多,但看向小玉的就不太好了。小玉来到紫园一些时日了,对太子妃善妒之名也略有耳闻,便低头垂目,行了宫廷大礼。
“这位可是来自大理的新侍女?千里迢迢自大理而来,原以为是个粗壮女子,不想是如此绮年玉貌、形容姣美,大理美女……果真名不虚传呢!”太子妃忽然对小玉感兴趣起来,走近几步,含笑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沅璃!”太子上前拉了拉她。太子妃却横了他一眼,更走近一步,笑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小玉不卑不亢地挺胸抬头,看着太子妃。
我心说不好,便上前一步,“回太子妃,她是我的学生,乃黔中兰郡盘龙山人氏,姓君名玉。”我慢慢挡在小玉面前,淡笑着回答,“今年十五岁了。”这时太子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走向那王氏千金姐妹,“这不是沅穗、沅蕙二位表妹吗?本宫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妹妹们才刚刚过膝呢,转眼就这么大了。”王氏小美女姐妹脸都红了,王沅穗羞答答地回着话,王沅蕙还满面兴奋地仰面同太子叙述着童年美好时光。太子妃冷光一闪,仿佛意识到本家的美女姐妹比君玉要危险得多,便放下小玉,拉着太子一起往梦园走去。
我和小玉都松了一口气。
午时,我回到西枫苑,薇薇告诉我非白还在紫园同原青江开碰头会。最近他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估计原青江是又要调他出征了。
在现代社会婚假最多也就一个月,更何况在这古代十万火急的乱世,我们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我本想打个小盹,不想这一睡就睡到日头西沉。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外间窸窸窣窣地脱衣物。我慢慢睁开眼,却见夕阳的余晖从喜蝠雕纹的窗棂子照进来,有个白衣人影正站在荷花屏风后面,薇薇正帮他脱下宝蓝朝服,换了件家常藕荷色缎袍,用一根金丝编宫绦松松地系了走了出来。薇薇急急地跑出来,踮起脚帮他把余发解下,那头发便着实覆了一背。
我爬将起来,他听到声音,便向我微转过头来,绝世的侧颜隐在柔和的夕阳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惑,他对我微笑着,“都快吃晚饭了,可醒过来了。”我迷迷瞪瞪地望着他,“又是哺时了吗?最近我怎么老犯困,而且睡不醒呢?”
他向我走来,揉了揉我的发,“都快酉时啦,我的夫人。”我混沌地看着他,“我的老爷,您给我下了什么瞌睡虫?春天都来了,我怎么还老想冬眠呢?”小玉看了我们一眼,冷着个脸,不作声地同薇薇退了出去。非白嘿嘿干笑两声,从后面搂过我来,软语温存道:“林大夫为你开的方子里加了些安神的药。你的身子不是一般的差,旧疾虽有白优子控服,但胸口的紫殇甚是凶猛,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才对。不过,我确有私心,”非白在我耳边轻轻加了一句道,“我想让你好好调养调养,尽快生个我们的孩儿。”我愣了两秒钟,我感到脸一下子辣了,彻底清醒了。“可是也不能老让我睡啊!”我假装使劲抹了抹脸,别过头去,“再这样睡下去,我可都快记不得我姓什么了。”非白哈哈笑了两声,“这位夫人,您自然是姓原呗!”我扑哧一笑,回头看他,“姓原啊,这位公子,我叫什么呀?”“原来你是我老婆呗。”我再也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那厢里,他那温婉的凤目瞅着我,我不觉心中柔情涌动,忍不住迎上他的唇。两人意乱情迷地倒了下去,正缠绵间,就听见小玉冷冰冰的声音,“先生、三公子,该用膳了。”非白同我再度爬将起来,有些尴尬地互相整着衣裳。他眯着眼睛看着帘外小玉淡去的背影,木然道:“原来她是我祖奶奶啊。”我拢了拢头发,低头拉起非白,“这孩子头一回背井离乡的,难免有些伤心,非白莫要记怪。”非白挑了挑眉毛,忽然对我一笑,“要不给咱姑奶奶快些找个好婆家吧?”“不行,”我摇头道,“小玉还小呢。”“我汉家女子一十五岁早都做娘了。”非白的凤目睨着我,“莫非你还舍不得她后面的主子?”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乱,我只好沉默地理着衣衫,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好在他对我绽开一丝笑容,轻点一下我的脑门,“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希望汉家同白家和平相处,我同段月容化干戈为玉帛。”他抵上我的额头,“你且放心,只要他再不犯我大庭朝,我愿与他成兄弟邻邦,总有一日我要实现大理与庭朝自由相通,助你再见到夕颜公主。”“你说的可是当真?”我大喜过望,一下子抓紧他的双手。
“他既做得像个君子,我自也不会那么小气。”非白豪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携手走向饭桌,小玉同薇薇已经试完毒了,非白不停给我夹菜,笑道:“木槿,快吃胖些吧。”入夜,非白在品玉堂同韩先生、素辉他们议事,我则在赏心阁里看账。一会儿,薇薇报齐总管来了,却见小放风尘仆仆地从汝州总号回来,向我报告打算从汝州调派人手及资金在西京开分号的事。
“到汝州之时,所有大理的人手已全被召回,或被调至大理国界内的君氏分号,”小放如是赞扬段月容,“不想武帝陛下甚是守诺,大理以外的君氏资产不但一分不少,亦嘱咐汉家掌柜好生看管,早在那里等我前去接收呢,主子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月容下定决心真要做一件事时,当真是比谁都干净利落的。这样也切断了我同大理还有夕颜所有的联系。那他为什么要将小玉送到我身边呢?还有,他并没有还我那支凤凰奔月钗。
我同小放聊了一会儿,见他眼眶全挂着黑眼袋,人也有些憔悴,心知这一趟也定是累着了,便让他先到厢房休息。我到花林道散步,来到一棵老梅树下,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
“在想什么呢?”我一回头,原非白正背负着双手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梅花的香气,看样子方才已在梅林中站了一会儿了。
“没什么,发了一会儿呆罢了。”我对他笑了一会儿,“今天韩先生脸色不太好,他找你可有什么大事吗?”“无事。”非白淡淡道,“三日后,我同父王一起前往麟州。麟州城易守难攻,麟德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韩先生献计可攻下麟州,父王虽用了韩先生之计,却坚持让我与韩先生前往攻定州,同武德军两方夹击攻下定州,再攻伐州,最后进逼幽州,这也不失为一则好计,只是韩先生觉得父王有些偏袒驸马与宋侯罢了。”“我同你一起去吧。”“不行,你要先将身体养好。”他一下子截断了我的话,颇有些大丈夫似的断然道,“战场本就是男人的天下,你只需乖乖在家等我便是。”又来这一套大男子主义。我过去当男人也自由惯了,自然最烦听他这一套。我不乐意地回瞪着他,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便缓和下来,放软道:“木槿,你同我一起去战场,我会分心担心你的……而且……”他将手抚向我的肚子,柔声道:“你可有想过,也许我们的孩子已经降临人世了。”“听说定州艰险,你可万万小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艰涩地开口说着,一时心中万分难受。
“木槿,我们俩历尽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何尝想同你分开啊。”他轻搂住我深深叹息,“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回来,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其实,我明白,段月容他对你很好,你回来跟着我,其实是吃苦头的。”原非白苦涩地转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就是舍不下你,受不了别的男人站在你身边。”他一直在纠结这个?我刚想张口,却见他躲避着我的眼神,便闭上了嘴,对他一直柔柔笑着,双手抚上他的脸,将他拉近我,然后凑上一吻。他的凤目凝望着我好一阵,喜悦慢慢浮了上来,终于他又对我绽出那绝代的笑颜来。
那时的我倚在非白怀中,看向天际,却见夜空中一轮皎洁清照,玉宇深沉,映着梅枝滴翠,远山大地分明。一时间,我的心平静如水,幸福如细雨润心无声,满足地微笑了起来。
非白起程没多久,紫园中便传来泸州闹疫症的传言,紧接着随着定州战局进入最关键的时候,小放却偷偷传来两个令人叹惋的消息:这次疫症来势凶猛,被流放在泸州的废太子一家十七口不能幸免,全部染上重症,一夜之间全殁了。前王皇后不知是不是服过某种药品,竟没有染上疫症,但她不愿意独活下去,当下在灵堂中穿戴整齐,服了那瓶在紫园中未服下的死药,自尽身亡了。
我们听了但觉一片叹惋唏嘘。而德宗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竟难受得一日水米不进,重重地倒了下来,直急得朝野上下慌乱万分,太医院的医官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集体为皇上会诊。
就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沈昌宗前来传王爷口谕:凡族中有官职品阶但留守家中的原姓子弟,皆前往法门寺祝祷,祈求皇上龙体安康,并严守家族职权,而凡有品阶的内命妇者皆前往紫辰殿外候旨照应。
皇帝昏迷了一天,原非清从千里外的战场回来,在法门寺祈福后,当即火速同一干皇亲大臣在大殿外跪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到了次日,德宗总算醒了过来,但身体极虚,药石难进,只喝得一些清汤流汁。
四月二十五,连氏凝着脸,携了锦绣、原非烟及我,还有一众女眷,皆按品阶装扮,前往紫辰殿。
那一天小玉同薇薇为我戴上了沉沉的公主如意冠。小玉看薇薇面色凝
重,也有些担心,这是小丫头来到原家第一次流露出对我的关心。“先生,”小玉为我将鬓边最后一绺头发用珍珠钗插好,犹疑道,“先生,万一庭朝皇帝薨了,原家会怎么样?三爷同您会怎么样?”我对她微微一笑,“洛洛贵人在宫中如何?”“洛洛心肠歹毒至极,”小玉轻哼一声,“偏先文武帝对她倚重至极,只要她看谁不顺眼,那人便被带到刑局,受尽折磨而死,再不见天日,大理上下皆对她恨之入骨。先文武帝驾崩之日,皇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下了大狱,朝廷上下无不拍手称快……”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鄙夷之色,怔怔地看向我。
我点了一下头,拉了拉身上的朝服,尽可能地减轻一下沉重的负担,然后对她淡笑道:“不必担心,不会比洛洛更可怕的。”小玉的脸色一片苍白。我向前走了两步,却听她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悄声问道:“如果白三爷同原家倒了,那先生,咱们就能回大理了吗?”她的声音有着浓烈的思乡情绪,又带着一丝期许。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段月容为什么把小玉送到我身边,这不是害了她吗?“如果是这样的结局,先生必会想办法送你平安回兰郡的,”我回头,对她笑道,“只是我却要与三爷埋骨西京了吧?”在里间的薇薇并没有听到我们略带些沉重的对话,只是匆忙地提着御用之物过来,小声埋怨着,“小玉你快点,傻站在这里作甚?锦妃娘娘亲自来接夫人了。”小玉不再问话,只是默然地送我出去。早有一抬六人抬大轿子候在牌坊下。小玉刚来紫园,轮不到进宫陪侍;薇薇因是太子所赠的旧人,理当随伺宫中,她便扶我进轿,立在软轿一边。我掀起轿帘时回头望了眼,只见跪在尘土中的小玉正抬首看我,美丽的大眼睛里一片彷徨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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