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帽

1

        一九九五年，我十岁，刚刚搬到新家。

        每个人搬到新家都要熟悉周围的环境，看看附近菜市场，看看商店，看看附近生活配套设施怎么样，我也不例外，只是我关心的，是家附近的游戏厅有没有我爱玩的游戏。离我家最近的大概有两百米，叫“圣斗士”游戏城，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因为我当时坚信，我就是“圣斗士战士”的一分子。也许是我犯了什么纪律，被罚到人间磨炼，我相信总会有一天我的小宇宙会爆发，那时“雅典娜”会带着“星矢”、“紫龙”等人来接我回去继续战斗。这家游戏厅也就成了我修炼小宇宙的根据地了。

        我第一次进这游戏厅，就看到老板在打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好像是因为“刷币”被老板发现了。“刷币”是当时很盛行的一个做法，方法有很多，最常见的就是用一根细铁丝，把头弯成一个和游戏币大小的圆圈，把这圆圈放在投币空里就会套上一个币，来回几次就套上几个币。另一个方法就是把游戏币钻个小孔，然后绑上一根线，当把币投进机器之后再把币给拉出来，但这线一定要结实还不能太粗，我们那时常用风筝线去绑。

        那时“刷币”被老板发现的事经常发生，有的老板会骂你几句，有的就会动手打你。我也因为“刷币”被人抓到过两回，第一次被抓，老板还算客气，骂了我几句把我撵了出去，不准我以后去他家玩。第二次被抓的经历差点让我丧失了对人生的信心，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不！应该说是“泼妇”，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我两站地。这泼妇让我当时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有一周的时间不敢出门，怕那些看见我被追的人笑话我，但只是一周，一周过后我就忘记了那狼狈的自己，依旧坚决刷币，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被抓过。其实当时刷币的多数人不是因为吝啬买币的钱，而是想在那种不正当的获得中找寻刺激，那种感觉甚至比玩游戏还要有快感。

        我眼前的这个被抓的男孩显然很不幸，遇到个狠角色的老板。这男孩戴着黑色棒球帽，上身穿着黑色跨栏背心，下身穿着黑色短裤，脚上一双大博文，总之上下都是黑色的，唯有后背上用修改液写着五个字“保护雅典娜”特别醒目，就是因为这五个字，我决定我要出手相救。老板让他赔五元钱，他没有，老板就说那一毛钱抽一个嘴巴子，他点头答应了，老板就抡开了膀子抽。其实我本想开始就把钱帮他给了，可当时哥们的兜里只有三块钱，圣斗士救人是不能讲价的啊，主要也不符合我的台词。我给自己设计的台词是，等老板抽到第二十下时，我大喊一声：“住手！请放了他，他的钱，我给了。”然后特牛×地在兜里拿出三块钱给他。可抽到二十下我大喊一声住手后，老板回头冲着我大声吼了一句“干啥”我他妈竟然被吓哭了，我怎么那么怂啊，这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只哭着说了一句：“叔叔别打了，我给你三块钱。”这完全不符合圣斗士剧情。

        不管怎样我救了那男孩，让他少挨了三十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完成了任务，虽然和计划相比有些差异。

        救完小帽，兜里也没钱了。虽然那天没打成游戏有些遗憾，但我在“圣斗士”的第一次竟然救了个人，这让坚信是正义使者的我是无比自豪的。出来后小帽把我带到冷饮店请我吃刨冰，他竟然拿出了一张五块钱。当时我就迷糊了，这哥们竟然宁愿挨打也不给那老板钱，我问为什么。

        他说他平时不花钱，有钱就攒着。

        我说那为什么请我吃刨冰？

        “你是我铁子嘛。”

        “铁子”在当时东北是形容两人之间关系很好的一个词，如果两个同性之间这样称呼，就是兄弟死党的意思，如果是异性这样称呼，那就说明他们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可以说意思是“情人”或者说是“破鞋”。

        这个“社会称呼”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用起，当时有些兴奋，有些害怕。兴奋的是，我也成社会人了，害怕的是我爸要知道我成了社会人，他肯定会揍我。反正不管怎样从那天起我有铁子了，我有死党了，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兄弟，他叫“刘小帽”。也是从那天起后的十四年里，我得了一种病叫“小帽依赖症”。不管什么事都找他，什么事都在一起，同吃、同玩、同操蛋、同打架、同挨打、同泡妞、同恋爱……

        小帽问我为什么救他。

        我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是青铜圣斗士，是雅典娜女神派我下来的。”

        小帽听后表情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怪不得这几天我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小宇宙在我不远处，原来就是你？”

        我听后表情要比小帽更严肃，还扮着动画片里警觉与怀疑的口气说：“你感觉到了！你是谁？”

        小帽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害怕，其实我也是青铜圣斗士。”

        我靠！这哥们进入角色倒很快，这让我始料未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是他打破这尴尬局面，他说：“为了雅典娜，为了伸张正义，我们今后共同战斗吧！”

        我点头答应了。

        如果说人在自己生命的不同阶段，扮演着不同角色。我敢说“圣斗士”是我扮演的最好角色，首先我欺骗自己再去欺骗别人，小帽出现以后，我欺骗了他又被他欺骗。也是因为这些，让我童年就锻炼成了一种功夫，但这种功夫叫什么我当时不知道。直到上了大学才知道，我这童年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功夫叫“信念感”。童年的幻想，竟然已经把我大学的一个重要课程，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这种本领要比在学校学得扎实，因为十岁时它就已经长在了我的身体里。

        小帽之所以叫“小帽”，是因为他一年四季都戴帽子。他的头有些畸形，额头大得离谱，从彻面看他的头是个“心型”。他不喜欢别人说他的头，他也不愿让别人看到，这也是他的底线。如果说他的头他会发飙，会歇斯底里地咆哮。

        在之后的十年里我送过他几十顶帽子，他曾许诺送我一顶，但没有完成他的承诺，他没有等到那一天。那是“圣斗士”游戏城贩卖柜里星失的头盔，标价29那时对于每天零花钱只有一两块的我们来说，那够半年的“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每天我都死盯着那头盔对小帽说：“这个头盔本应该是我的，它应该伴我战斗，它不应该在这里。”

        小帽拍拍我说：“放心铁子，等你结婚时，我给你打个纯金的。”

        我转过头激动地对小帽说：“对啊！那时我就是黄金圣斗士了。我的老婆是谁？会不会是雅典娜女神？要是的话她会送我一套黄金盔甲。”我的话还没说完，小帽就急了。

        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说：“放屁！雅典娜她是我老婆！她是我的！谁跟我抢我就杀了谁！”那一刻我深深理解了一句话“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女人可以插朋友两刀”。我对小帽来说可以用“救命之恩”来形容，可没想到这个什么都可以给我的铁子，在雅典娜到底是谁老婆的问题上，我们可以说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2

        认识小帽的第七天，父母给我办好了转学手续，转到和小帽同一所学校——“城东三小”。城东三小，这个名字让我既陌生又熟悉，让我既快乐又酸楚，是因为那里有太多我怀念的东西，太多美好的时光，我爱那段时光，我时常回顾那段岁月但又逼着自己不去回忆，因为我永远失去了它。

        我去了小帽的班，记得班里有十四个男生，女生记不得有多少，至于为什么男生人数记得清楚，是因为来到这个班不久我们组织了一个帮派，起名“十三太保”。那一个没被我们编入的是学习委员，当时他在我们的圈子里被视为“异类”，是叛徒，是老师的走狗。成立十三太保时我撒了个谎，谎报了我的年龄。因为我们是以年龄大小排行，我多说了一岁。要不然我是十二月的生日，我应该是排在第十二的。因为我多说了一岁，我当上了十三太保的老大，小帽排第三，后来他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拼命三郎”。

        因为那时受港台片的影响，学校里的帮派很多，我们自认为有了帮派就可以不受欺负，有了帮派就可以有组织有纪律地和别的班抗衡，称霸同年组。组建帮派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起名字，首先要符合人数还要名头响亮霸气。帮派的人数，也直接影响到帮派在年组的地位。第一个称霸年组的是二班，他们组建了“四大天王”。只称霸了三天就被一班的武当七侠“夺权”。然而没多久四班就组建了八大金刚。我刚入校时八大金刚正是横行年组之时，然我们十三太保的“横空出世”，让这横行两周之久的八大金刚销声匿迹了。

        侥幸那时水平有限，其他班也没想到再能压过十三太保的名头，让我们三班的十三太保“霸权”两个月之久。

        帮派组建第一天放学后，我们帮派开了第一次会议，虽然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脸庞，每个人的表情和每个人的动作。我们十三个男生横成一排坐在操场的主席台上。座位由帮派排名排序，从右至左，我坐在最右，我旁边是老二李卓明，老二旁是老三小帽、老四马奎，老五李超，老六将为，老七石磊，老八唐玉龙，老九杜志鹏，老十李响，老十一代岗，十二张博，十三戴洪瑞。这些人大部分在这本书里也许只是名字，有的也许我会提上几笔，有的也许不会再提起，但我还是想把他们的名字一一道来，就算是表示怀念吧，感谢他们陪我度过那段最纯真的时光。

        会议主要是确定了我们帮派的纪律和纲领，主要纪律就是帮派有事必须出席，如没特殊情况缺席算是犯了纪律，记过一次。其次帮派的事情回家不准对家长提起。主要纪律就这两条。我们经过全体人员讨论确定了帮派的纲领，主要三条：第一，要保护足球场，不准在我们踢球的时候同年组其他班的男生入内；第二，保护好我们班女生跳皮筋和跳房子的场地，不准被其他班女生霸占；第三，如发现有其他班同学对我们班造成威胁，或背后言语破坏要集体出动，加以歼灭。

        从那天起，我们的帮派我们的班，称霸了课间最有利的活动场地。

        后来四班的男生经过两个月的思考和查找，终于找出了压过我们的名头，取名“少林寺十八罗汉”。因为他们班只有十六个男生，凑不齐人，拉了两个女生入伙，因为拉了两个女生，我们班很不服，十八罗汉本应该都是男的，觉得四班这种行为是耍诈，我们没有和平交权。

        在四班的“十八罗汉”成立的那天，放学后我们帮派召开了“第二次全体会议”。主要针对四班这耍诈行为找出应对办法。会议头半个小时我们各自都在骂着损着四班这不要脸耍诈的行为。最后经过讨论我们决定，跟四班的“十八罗汉”死磕到底。

        在之后的时间里这两个“帮派”争斗不休，在学校的学生当中话题不断，动过手，骂过架，但始终没有一方屈服于另一方。直到第二年暑假我们十三太保解散，这也算是四班的“伪十八罗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3

        帮派解散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起了内讧，那年的暑假，老二李卓明到我家里玩，不知道他在哪看到了我家的户口本，我的年龄被他发现了。如果是被别的成员发现还好，他是帮派的老二，也就是说老大的位置本应该是他的，我骗走了他老大的位置。

        当他看到我真实年龄时瞪着眼对我说：“好啊！方奇，你骗了我们，你把我老大的位置骗走了。”

        我当时支支吾吾地编造着理由：“不是，我这年龄吧，写错了。”

        “得了，骗谁呢？我能信吗？”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上户口时我妈给说错了，一直也没去改。”

        “少来了，你霸占了我老大的位置这么久，你说咋办吧？”

        由于事发突然我实在编不出能让他相信的理由，最后我恳求他不要对别人讲，我把老大的位置让给他，我做老二。他不同意，非要把这件事公布于众。听到这我哭了，哭着求他别对别人讲，这样我就变成老十二了。

        “李卓明我求你了，我做老二你做老大，我给你五个玻璃球。”

        “不行。”

        “那十个。”

        李卓明紧锁眉头思考着，最后拍下大腿说：“这样吧，我看你也不容易，这次我就原谅你了，但我要二十个玻璃球再加两瓶八王寺汽水。”

        为了能封住李卓明的嘴，我只好忍痛答应，在我的玩具盒里拿出了二十个玻璃球，然后跑到商店买了两瓶八王寺，李卓明喝完汽水，装好玻璃球走了。我追着一直送到他家门口，求他千万不要说出去。

        李卓明也再三承诺，“放心，我这个人说到办到，绝对不说出去。”

        虽然李卓明向我保证，但回到家里我还是忐忑不安，害怕李卓明把事情说出去，没心情吃饭没心情玩，就像是一个杀人犯在等着最后判死刑一样。然而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当天下午小帽就来找我，告诉我李卓明已经把我谎报年龄的事说出去了。我让小帽去找帮派成员来我家开会，最后只有老四马奎，老七石磊和老八唐玉龙来了。唐玉龙说李卓明已经组织那七个人又组了一个叫“三班八虎”的帮派，现在正在李卓明家开第一次会议呢。

        就这样由我领导的十三太保，因为我的年龄暴露，起了内讧，这个以我为首称霸年组一学期的帮派瓦解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小帽说。

        唐玉龙苦着脸说：“李卓明那边帮派已经组了，我们几个没在内以后我们不能这样没有帮派啊！”

        马奎气冲冲地骂起来：“妈的，竟然组帮派没叫我们几个，这李卓明真不是好东西，以后这种人就不能理他。”

        石磊囔囔着说：“要不我们去找李卓明，把我们也加入吧。”

        “你傻啊！咋那不要脸呢？人家没把你当回事你还腆脸去找他啊？”马奎骂道。

        那一天下午，我们五个人，谩骂着李卓明和他新组的帮派，还有那些叛变的帮派成员。我们想规划一下我们五个的未来计划，可谁都没说出好的办法。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胆怯，害怕没了帮派没了组织会在学校被人欺负，害怕失去我们的活动场地。而我比其他几个人更多出了一份愧疚，毕竟是因为我谎言才导致帮派解散的。那天我们带着沮丧的心情解散会议。这也就算是我们帮派的第三次会议吧，这也是最后一次。

        面对帮派的解散，我痛恨不已，我痛恨当时我为什么谎报年龄，我痛恨父母把户口本放在了茶几上，我痛恨李卓明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我痛恨上学期我得罪了其他班的那么多人。这也算是那时的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我害怕我迷茫我失去了对校园的憧憬，我失去在那个团体里唯我独尊的感觉。我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怎么样，不知道那些知道我谎报年龄的人会不会笑话我鄙视我，我不知道那些其他班被我欺负过的同学会不会回来寻仇，总之那一天的我体会了什么叫沮丧。

        4

        我们最后会议的第二天，那个没怎么发言的小帽来我家找我，一进屋他带着兴奋和喜悦的表情对我说：“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想到办法了？”

        “我们五个人可以再组个帮派。”

        “你说什么？”

        “我们正好五个人，我们是青铜圣斗士。”

        小帽的这一想法，让已经绝望的我，再一次燃烧起了对生活的憧憬和人生的目标。兴奋的我抱着小帽大喊着：“我们是青铜圣斗士，我们是圣斗士。”

        半小时后，我们这被李卓明抛弃的五个人，再次聚到一起召开了我们这个新团体的第一次会议。会议内容主要确定身份的分配，这五个人的团体比起那时三个人排名要麻烦很多，因为每个人都想成为那圣斗士当中最出色的角色。最后经过激烈的争取，我做了星矢，理由很简单，我再一次撒了个谎，我说我真的是圣斗士星矢被贬到这个地方的，不信问小帽。

        “对，我能作证。那天他在‘圣斗士’游戏厅救了我，方奇用他的小宇宙把老板震倒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顺利地成为了星矢，小帽的身份是不死鸟一辉，马奎因为头发长做了紫龙，唐玉龙身份是冰河。最后石磊极不情愿地做了阿舜，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觉得阿舜不男不女的。

        身份定完，成立仪式正式开始，小帽激情地背诵着圣斗士开篇的旁白：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总会有一群为着正义而战的热血青年。很久以前，有这样一群正义少年为他们的女人而战斗。他们用身体作为战斗的武器，用拳头划破长空，双脚震撼着大地。如今他们重新集合为了正义而战，他们就是圣斗士，他们拥有着熊的力量，豹的速度，狼的耳朵和鹰的眼睛……

        因为刚组建的兴奋，和身份的拥有的激动，我们没发现小帽背诵的台词跑偏了，各自做着每个角色绝招时的动作。

        事后几天我们发现了问题，由于组建那天太过兴奋，我们没有想我们的沙织小姐是谁。可我们的沙织小姐我们保护的雅典娜女神应该是谁呢？我们班的女生都被我们否决掉了。我们为之战斗的人物没有出现，这件事困扰了我和小帽暑假的最后半个月。那是迷茫的半个月，那是苦恼的半个月，因为没有让我为之战斗的人，我学会了一句成语“废寝忘食”。

        我原本以为这废寝忘食的状态要伴我度过一生，可由于她的出现让我，应该说让我和小帽重新燃起了奋斗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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