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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


大二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儿就喜欢瞎想。如果余淮忽然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我会是什么反应?如果他没来找我,而是出现在高中同学聚会里呢?如果连聚会都没参加,我只是在北京街头忽然偶遇他了呢?

        方案总体分为两种,“甩一巴掌告别青春”和“若无其事就是最大的报复”。有时候又会为自己的意淫而悲哀,因为其实我和余淮什么都不算,他没有跟我说出口的话甚至可能是“你愿不愿意帮我把这封情书递给凌翔茜”。电话听筒传过来的那些亲昵的放肆,真相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力放肆。

        β她们就不会因为余淮的不告而别感到愤懑,我又凭什么。

        就这样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没有空调的夏天晚上,一瞬间因为一个乐观的念头激动出一身黏腻的汗,下一个瞬间又因为一个悲观的设想而冷得透心凉。

        想多了也会累,累到想不起。

        然而时隔多年,毫无准备地看到他,我突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连“余淮”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姐?”林帆从男厕所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我爸妈离婚了。否则哪儿来的林帆?

        林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呆站在原地的余淮,突然压低声音问我:“换个地方重新认识一下吧,否则以后婚礼上没法儿说啊,跟新郎初次见面是在男厕所门口?多丢人啊。”

        “你是不是脑袋里也打了两根钢钉?”我气笑了。

        笑过之后,终于重新活过来。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笑着朝余淮点点头,就扶着林帆往我们的病房走过去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林帆走得太慢了,我总感觉有道目光,烧得背后热腾腾的。

        我没回头。不是怕看见他,而是怕他其实没在看我。

        “姐,怎么回事儿啊?你的春天来了?”林帆坐在病床上,迟迟不肯躺下。

        “给我睡觉。”

        “那男的长得不错啊,不过看着好像跟我一样是大学生,你千万问清楚了,否则比较难办。女的赚的比男的多,老的比男的快,这样家庭可不稳定。”

        我伸出手,轻轻地戳了一下他锁骨处的纱布。

        林帆疼得直挺挺地倒下了。

        终于安顿好了这个臭小子,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拎起装着空汤碗的袋子往外走。

        余淮就站在门口。

        我们面对面傻站了一会儿,他穿着黑T恤我穿着白衬衫,形势看起来很像天使挡在病房门口坚决不让死神进门。

        到底还是我先客套地开了口,声音很轻,怕吵醒病房里的其他人。

        “我听说你去美国了呀,怎么回来啦?”

        七年不见,第一句话竟然这么拉家常。

        是啊,否则还能怎么样,又不是演电视剧。

        我们坐到了下午我跟我爸聊天的长椅上。夜晚的医院显得文静许多,白天的喧嚣芜杂掩盖了它生死桥的本质,让人严肃不起来。

        所以晚上仰头看着红十字的时候,会格外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我放暑假,”余淮说,“一年多没回过家了,我妈病了,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不知怎么,我感觉他有点儿紧张。

        “什么病?严重吗?”

        “尿毒症。”

        我呆住了,却发现自己有点儿想不起来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阿姨了。

        “那怎么办,每周透析吗?”

        余淮点头:“其实已经换过一次肾了。”

        我眨眨眼:“那不是会好转吗?我听说好多人排队好几年都等不到肾源,你妈妈这样真的挺幸运的,天无绝人之路,这只说明未来会越来越好,你别担心。”

        他转头看我,可我读不懂他的眼神。

        余淮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短暂的沉默。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爸爸好像一直在非洲工作,现在回来了?”我开始找话题。

        “是,年纪大了,申请调回来了。落下一身病,上个月也住院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我都有点儿不敢问下去了:“严重吗?”

        “没事儿,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太累了,晕了一次,休息一下就好了,早就出院了。”

        我长出一口气,点点头。

        好像没什么话说了。

        又或者是,有太多的话,却因为每句话都沉淀太久,字与字之间分崩离析,堆叠在一起,乱了意思。它们都软绵绵的,即使在五脏六腑沸腾,也根本戳不穿我这七年间练就的微笑面皮。

        “我听说你开了个工作室。挺有一套的嘛,你。”余淮突然拍了拍我。

        拍得我浑身一激灵。闷热的夏天,手掌温热,我却没有躲开。

        我摇头,笑着谦虚:“你听谁说的?小打小闹,糊口而已,这不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嘛,不啃老就不错了。”

        余淮欲言又止,刚刚要说什么,像是被我那番话给堵回去了。

        这是话题第几次断掉了?

        当年无话不谈的两个高中生,现在都接近奔三的年纪了,隔了这么多年,多想询问彼此的故事,恐怕都会担心对方懒得讲了吧。

        何况,他真的想问我吗?我笑笑。

        “你回来待多久啊?”

        他闷头盯着自己的篮球鞋,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才回答说:“下周,下周就走。”

        “这么着急啊,挺辛苦的。美国生活还好吗?”

        “好。很好。”

        我点点头。

        我知道接下来我应该说什么。

        我应该说,有空一起吃饭吧,祝你妈妈早日康复。

        我应该说,保重,那我先走了,再联络。

        可我说不出口。

        我竟然贪恋起并肩坐着的感觉,舍不得硬气地离开。曾经那么平常的事情,此时却如此稀罕。

        是他的手机先响了。他不好意思地接起来,电话里面可能是他的爸爸,问他在哪里。

        我示意他赶紧回去,他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要说,最后都化成了转身离开。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住院大楼里。

        现在的我还是变了很多的,比如不再好奇他想说什么。

        只是我再淡定,回家时也还是第一时间冲到了大衣柜前照镜子。

        我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深蓝色的比睡衣还难看的运动服!裤线带白杠杠的那种!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一脸的汗和油!

        幸亏已经太困太乏,没力气沮丧。我匆匆洗了个澡,头发都来不及吹就倒在了床上。

        半梦半醒间,和他的这段枯燥对话在我的脑海中重复播放了很多遍:他复杂的表情,干巴巴的话……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拍后背的夸奖。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余淮的消失像楼上砸下来的第一只靴子。他的重新出现,则扔下了第二只靴子。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定席卷了我。

        我上午十一点才醒过来,吃了两口饭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人忙起来的时候比较不容易胡思乱想,天日昭昭,专治多愁善感。

        修片时助理打电话来,说接了一个新单子,婚纱照,客户下周会从北京飞过来洽谈,留在这里拍完再走。

        “从北京过来,在这儿拍?咱们这儿有什么好景啊,他们是本市人?”

        “我没问。人家说来了以后见面聊。”

        “这也不问那也不问,我要你有什么用啊,当传声筒吗?”我差点儿摔电话。

        她也不害怕,还在那边笑。我妈居然还说算命的预言我是个帅才,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算命的大都眼瞎了。在别人骂他们之前,自己先要把事情做绝。

        白天是齐阿姨在陪护,所以晚上吃饭的就只剩下我和我爸。

        由于昨晚余淮这个话题遭到我的激烈反弹,我爸今天见到我的时候都有点儿六神无主。

        我俩面对面往嘴里扒着稀饭,我爸忽然找到了一个话题:“林帆出院后差不多也该回学校去了,新房子那边装修得差不多了,他一走我们就搬家了。你屋里那些以前的卷子、课本什么的,那么厚一大摞,前几天我和你齐阿姨收拾了一下午才整理好。”

        “唔。”我点点头。

        “你留了不少你同桌的东西啊。”我爸笑了。

        我一愣,瞬间恼羞成怒。

        “谁让你们动我的东西了!”我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都快退休的人了多歇歇不行吗?收拾东西就收拾东西,怎么还翻着看啊!您闲得慌就下楼打打太极拳、跳跳《伤不起》行吗?!”

        我不顾我爸的反应,以光速冲进我的那个小房间。

        我塞在床底下箱子里乱糟糟的东西,都被他们理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抽屉和柜子里。

        这么多年,我的抽屉到底也没有钻出过一只哆啦A梦。

        当我拉开抽屉,却看到了最上面躺着的一本包好皮的数学课本。

        边角已经磨破泛黄,书皮快要挂不住了,又被我用胶带仔仔细细地贴好。

        只因为上面那六个字。四个是对的,两个是误写错的:

        “一年五班  余淮”。

        我的手轻轻拂过书皮。

        “还用我翻吗,那不都写在明面儿上了吗?”我爸在门口非常委屈地申辩道。

        本来明天我爸休息,今晚应该是他去跟齐阿姨交接班的。可是我坚持要去。

        我不是犯贱地想要去见余淮。我是真心疼我爸。

        真的。

        我拎着我爸新煲的黄豆脊骨汤走进病房的时候,林帆的表情明显是要吐了。

        “大夏天的这一顿一顿油腻腻的汤,你们是真心想让我快点儿死啊。”林帆还没说完,就被齐阿姨敲在了脑门儿上。

        “骨头汤对你有好处,愈合得快,你以为我乐意给你送,想让你死有的是办法,我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我把饭盒放在桌上。

        “妈,有我姐这么说话的吗,你评评理。”

        “说得哪儿不对?你活该。”齐阿姨瞪他一眼,转头问我,“今天晚上不应该是你爸爸来吗?我听林帆说,你昨天快两点才回家。我今天跟护士打招呼了,让他们早点儿开始输液,你也早点儿回家睡觉。”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快回家吧,都累一天了。”

        齐阿姨又叮嘱了林帆半天才离开医院。我盯着林帆把一饭盒的汤喝完,在他开始输液以后才走出病房。

        其实我都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余淮,但是总觉得也许还可以再偶遇一次。昨天没有留电话,留了我也不会再主动打了,但是偶遇一次总归不过分吧?

        我这样想着,就在门口拦下了一个护士,正想要问问她尿毒症的患者住在哪几个病房,忽然有人从背后敲了敲我的头。

        是余淮,好像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脸有些红,看着就清爽。

        对啊,我笑了。他知道林帆的病房,他来找我远比我找他容易。

        现在如此,以前也是如此。

        他问我吃饭没有,我想了想,说没有。

        我们在医院对面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坐下,各点了一碗面和几个小菜。

        “我好久都没吃过兰州拉面了。”我说。

        “我也是,”他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想,“上一次吃……好像还是咱们俩一起吧。”

        “啊?”

        “上新东方啊,记得吗,医大旁边那家。”

        我抬眼看了看他。他现在的每句话我都会琢磨一遍,比如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我点头:“那家比较好吃,比现在的这个好吃。”

        余淮倒是很疑惑:“有吗?”

        有。因为现在这家我撑得吃不下了。

        我转换了话题:“你在美国的时候和咱们同学有联系吗?”

        “没有。”余淮摇头。

        “为什么?”

        他刚吃了一大口面,垂下眼睛闭着嘴嚼,不知道为什么嚼得那么慢。

        “不为什么。没什么联系的必要呗,”他有点儿不自然地笑,“不过,我猜你肯定和简单、β关系依然很好。她们现在怎么样?”

        “徐延亮考了公务员去青岛,现在在做市委办公厅的科员,向着腐化堕落的道路大步进发了。简单当年走了狗屎运,居然真上了中国政法,现在在读研究生,明年也该毕业了。β还在英国读书呢,和韩叙一样都在伦敦。张平的儿子都四岁了,她终于死心了。”

        我一股脑儿地将我知道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了。

        余淮点点头,丝毫没有挑某个人继续深入问问近况的想法。我不知道他是不关心,还是压根儿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开摄影工作室?听谁说的?”

        余淮忽然有点儿不自在。

        “Google。”他言简意赅。

        然后我应该说什么?嗯?

        “你搜索我的名字?”

        “……嗯。”

        “为什么?”

        他抬眼看我,忽然盯上了我剩下的大半碗面:“你不饿吗?”

        “不是很饿。”

        “那给我吃吧,最近很累,特别容易饿。”

        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把我的碗拖了过去,毫不嫌弃地继续吃起来。

        在西藏的时候,老范也吃掉了我已经咬过一口的青稞饼,但是我的脸可没红成现在这样。

        我的情商又回到了高中时期。这很不妙。

        吃完饭,余淮抢着结了账,我也没跟他争。他接了个电话,之后就匆匆回住院处去了。

        临走前他问我要手机号。我看着他掏出iPhone,突然一股火冲上天灵盖。

        “小灵通不用了?”

        “早换了。”余淮先是笑了笑,好像我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然后慢慢地反应过来。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发一言,看向我的眼神里,流动着我完全陌生的情绪。

        竟然有些可怜。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余淮可怜?这种认知让我有些难过,关于那些石沉大海的短信和电话的疑问,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我迅速地报出了一串数字。他对数字的记忆力依旧很好,解锁、按键,没有停下来再问我一遍。

        其实我高中也做得到,初中不用手机的时候甚至能把十几个常用的座机号码都倒背如流。但是现在完全不行了,一串号码过脑就忘,常常攥着手机找手机,盖着镜头盖儿找镜头盖儿。

        时间对他真是宽容。

        转念一想,人家在美国是要天天泡实验室的,脑袋不好使可怎么办,说不定会出人命。

        他朝我笑了一下,推开店门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问:“你最近拍片吗?”

        我点点头:“后天,去雕塑公园,给三个刚毕业的高中女生拍闺密照。”

        “我能去看看吗?”

        “干吗,想泡妹子?”

        “泡那些妹子还不如泡……”他明明已经咧嘴笑起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本能地说了什么,整个表情都僵住了。

        都不如泡什么?泡什么?说啊!!!

        “那电话联系。告诉我时间、地点,我去看你。”他说完就走了。

        我盯着来回咣当的门,又有点儿控制不住地想要傻笑。

        可是我不能。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像两个老同学重逢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在内心回忆一下当年的懵懂青涩,意淫一下未完待续的暧昧,记吃不记打,然后呢?下个星期人家高才生飞回美利坚深造,我干吗?沉浸在往事中苦守寒窑十八载吗?王宝钏好歹也是个已婚妇女,领了证的!我又算什么?

        虽然当年不告而别和杳无音讯给我带来的难过,在七年之后已经淡得咂摸不出原味,但是至少,我不再是傻傻地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把身边少年的小感动和小邪恶都无限放大的少女了。

        时光放过了他,却没有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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