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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疑变弓月城(4)


撒鲁尔笑出声来,冰冷的手却抚到我的脖子,微一用力,我本能地张开口发出低哑的声音。

        段月容的紫瞳紧张了起来,叫了声后退,然后带了少数几个人飞奔至撒鲁尔面前,紫眸绞着酒瞳,月光下的两人身上的肌肉紧绷着。

        段月容看着我,对撒鲁尔冷冷道:“你可知你挟持之人是谁吗?”

        “难道不是你最心爱的男宠吗?”撒鲁尔笃定地笑着,“而且还是大理段家的财神爷吧。”

        段月容仰天一阵大笑,他笑得似乎眼泪也流出来了,除了在场的知情人,两边的士兵都有些面面相觑。

        碧莹琥珀的目光向我瞟来,冷如冰刀。

        撒鲁尔阴沉着脸睨着段月容,提溜着我的脖子愈加凑近了他的弯刀。

        “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需干。”他在对面轻轻念着这句词,对我微微歪着头,紫瞳里满是讽意,“莫问,你心心念念拼死相救的男人现在反过来拿你的命来要挟我,你说说这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笑话?”

        “说得好。”我心如刀绞,本该是泪如泉涌,却学着段月容的样子,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看着撒鲁尔大声说道:“功已成,泪已尽,人事休,情分绝。”

        第一缕晨曦穿过薄雾,照耀着草原的苍茫大地,那空灵平和的歌声不知何时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雄浑嘹亮的号角自四面八方冲天而来,又似有千万突厥的战鼓齐鸣,混着声声的腾格里的赞颂之声沸腾于天。

        远远地飘来金狼图腾的黑幡旗,如黑海惊涛一般震慑人心,几乎遮住了朝阳的全部光芒,象征一位全新的强者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绯都可汗那睥睨天下的酒瞳在阳光下泛着骄傲,他在我身后略带激动地低吟着:“感谢你,万能的腾格里。”

        段月容的脸上却是一片狰狞,“怎么回事?”

        草原上的骄阳一往无前地升了起来,在碧蓝的苍穹印证下,二十六年后,突厥的铁骑再一次踏上了吐蕃之地,迎接他们伟大的可汗巡幸归来。然而吐蕃的主人却因此蒙上巨大的羞辱,吐蕃的人民付上血的代价。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西庭元庆元年八月十六,绯都可汗八年,可汗私访多玛,轻取金银无数,掳太子宠妃及奴隶上千回城,勇毅过人,威震西域……段王深恨之,亦赞曰:英雄当如是也。太子怒追千里未果,受伏重伤,突厥与大理交恶也。

        元庆元年八月窦周与契丹结盟,窦周于八月十八攻下晋州,进逼降州。

        八月十六,突厥奇袭大理边城多玛,掠牛马无数,奴隶无数,并俘获大理太子新妃,洛果吐司之女,太子怒追千里未果,于格尔草原中伏,负重伤归。

        八月二十,太子伤势微愈,修书绯都可汗,愿以宗氏女嫁突厥,以修永世姻亲之好,欲以美女金银换回太子新妃及宠侍二人,同年同日率大理名将蒙诏攻叶榆。

        九月白露时分,大理攻入叶榆大皇宫,光义王亲自斩杀王后、宠妃、公主王子数十人,已近癫狂,无人敢近,最后自刎于婵婵王妃的寝殿。野史传闻到死他的手中都紧紧捏着一件纱衣,疑是婵婵王妃的睡袍。

        大理王伏在光义王的尸体上失声恸哭,涕泪满面,太子脸色清冷。九月十日,大理王携太子披麻戴孝,事天子仪以五色土厚葬南诏末代君主于越陵。至此,南诏消亡于历史的洪流中,同日大理王迁都叶榆,一统南国,大宴天下,群臣贺表。

        九月十二,摩尼亚赫旧部支骨在乌兰巴托带领三个部落反叛,自称支骨可汗,不敌火拔部的果尔仁叶护,败走鄂嫩河,被迫投降漠北草原的另一巨头契丹萧世宗。绯都可汗鄙夷地称其为:鼠辈叛贼,安敢称突厥人乎,不再承认其突厥族人。在残酷地镇压了不及逃脱的支骨党族后,以此借口出兵契丹边境拔野草原,萧世宗命可丹领拔野古部随同支骨可汗联兵夺取乔巴山。

        九月十七,踏雪公子病愈,率原家军退窦周于璐州。

        九月二十一,窦周屠降城晋州,不习水战,于兖州败于张之严,张之严取齐州。

        突厥与大理的谈判不间歇地进行着,随着首脑们谈判进程的拖延,俘虏们渐渐地焦躁了起来。

        作为高等俘虏中点名提到的一员,我,君莫问比较幸运地待在弓月城的偏殿中,衣食简单但不缺。我用身上那柄风雅的玉骨扇贿赂看守,换来笔墨纸砚和突厥书籍,整日里舞文弄墨,研究突厥风俗文化,以静制动,一连坐了两次监牢,后来我把元庆元年命名为我的俘虏年。

        窗口挂着一只精巧的黄金大鸟架,上面蹲着只大大的五彩鹦鹉,躲在角落里审慎地看着我身边躺着的大藏獒。七夕却不屑于鹦鹉,只是打着瞌睡,我手里捏着自制的羽毛笔,那根羽毛还是从这只鹦鹉身上拔下来的。

        同八年前一样,我将头发编成个大辫子,挂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突厥锦袍。回弓月城的路上,我终是被非珏发现我的女儿身份,可能看在我救他的分上,他并没有苛待我,反而派大夫为我治疗。他一回弓月城,迎接他的就是支骨可汗叛乱的消息,他刚刚回牙帐,却又匆匆离去,没有再同我说一句话。他把碧莹带走了,不管是在前往弓月城的路上,还是到了城里,碧莹始终没有对我说任何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就好像她根本不认识我一样。这让我一度怀疑,我的人生中究竟有没有姚碧莹这个人。

        七夕不愧是藏獒中的极品,竟然一路嗅着我的气息,跟着我们穿过沙漠,当它瘦得皮包骨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所有的人惊为天人。撒鲁尔认为这是腾格里的天物,便留下它,遗憾的是除了我喂它的食物,它什么也不吃,于是撒鲁尔宽容地让它陪着我。

        他在出征拔野古以前让人传旨赠我这只五彩大鹦鹉,而我对这只鹦鹉的羽毛比它的话语更感兴趣。可能他忘了鹦鹉是有点怕七夕的,而且我又拔了那只鹦鹉一根羽毛,其结果令这只据说是无话不说的鹦鹉一夜之间成了哑巴,也给了我一个灵感,我便给这只鹦鹉取名叫作小雅,于是我的房间更安静了。

        相对地,我的邻居洛果吐司的女儿卓朗朵姆就比我有活力多了。

        她对于突厥人接待她的方法,甚为不满,每日吃饱喝足后开始精力充沛地骂人。她本就长得美丽可人,生起气来双颊更是红扑扑的如染了胭脂,可惜藏语对于我和很多突厥士兵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都听不懂她到底在骂什么。即便如此,慢慢地突厥士兵们仍然养成了习惯,用完早饭,朝拜完了他们的腾格里,就齐齐地前来“朝拜”跺脚骂人的卓朗朵姆。

        到了晚上,思念家乡的她会唱起悲伤的藏歌,她的歌喉动听如天籁,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展现她的温柔,我也会被她的歌声引出一阵阵悲伤,接着被我发现很多突厥士兵蹲在她的窗下陪着她抹眼泪。

        直到一天,看守我们的小队长发现了这个现象,自然是把所有士兵骂了一顿,然后好一顿惩罚。卓朗朵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唾沫横飞地骂了这个队长半天。队长到底是队长,竟然听明白了卓朗朵姆的藏语,因为我发现他的额头青筋暴跳,最后忍无可忍地将吐蕃第一美人推倒在地,并向天诅咒道:“腾格里在上,快点让这个可恶的女人闭嘴。”

        我以为卓朗朵姆会趴在地上大哭,结果她一下子爬了起来,然后快得不可思议地甩了那队长一巴掌,炯炯有神地踢向那个作为男人最重要的部位,一手抄起烛台打晕了他。那么一个彪形大汉,一下子倒在地上,因为她是突厥重要的人质,又是一位公主,他并不敢还手,只好用手挡着,一边叫人进来。然而,突厥人进来的时候,那位队长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卓朗朵姆一下又一下往死里狠狠砸着他的头部,直到脑袋开花,脑浆喷到她的俏脸上,她都还没有停手。她的口中正用万分流利的突厥话骂着:“下贱的突厥杂种,你以为用卑鄙的手段把洛果家的女儿掳来,就能肆意污辱了吗?”

        这件事让我深深地体会到西域女子的强悍,同时也让这个院子里所有的突厥男人们见识到梦中情人的另一面,再也没有人敢接近她了,毕竟人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打死算谁的?

        我听到士兵们白天窃窃私语,谁谁谁又在半夜里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抱着脑袋醒了过来云云。

        新调来的队长到任第一件事,奉命把卓朗朵姆单独关了起来,然后研究了一会儿整日沉默地练羽毛笔字的我。

        卓朗朵姆开始绝食,新队长又紧张起来,求着她用食。她把所有送进来的食物连着碗碟都扔出来,不让任何人接近。新队长便将我和她关在一处,低声下气地求我照顾她。

        我的条件是让我见一见齐放,他却没有答应,但向我保证齐放一切安好,住宿条件与我相差无几,据说还有美女伺候。他见我不信,就急急地出去,进来时,给我捎了一卷羊皮纸,上面写着齐放的四个字:勿忧安好。

        我放下心来,走进卓朗朵姆的房间,却见她饿得说不出话来,嗓子已经哭哑了,却还在流泪,嘴里喃喃着什么。我凑近一听,没想到这回听懂了,原来是月容两个字。

        我暗叹一声,开始用手巾沾着水轻擦她失血干裂的嘴唇,给她喂了些流汁。

        她幽幽醒来,看到我便流着眼泪,侧过脸不理我。

        我用汉语轻轻对她说道:“公主醒啦?这里有一点米汤,我喂你吃一点吧。”

        她没有动静。她沉默,我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用不怎么流利的突厥语对她说:“公主还记得圣湖吗?”

        我看着窗外的胡杨婆娑,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圣湖,那样美丽,那样纯净,同公主的歌声一样。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还要再去,到时公主带我去圣湖游泳吧。”

        她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用流利的汉语轻轻说道:“圣湖的水是圣洁的水,是龙女慈悲的泪水化作的,只在天节才能去沐浴。”

        我温笑道:“原来公主的汉语这么好。”

        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只是珠泪滚滚。

        我安慰了几句:“公主不用担心,你的阿爹会把你救出去的,到时你就能去圣湖过天节了。”

        “我是吐蕃最高贵美丽的公主,如今却沦为奴隶。我的阿爹不会救我出去的,他是个卖身投靠的小人。他把我嫁出去的时候就在看大理和突厥哪个更强些。现在突厥打败了大理,他一定会把我嫁给撒鲁尔那个野蛮人的。”卓朗朵姆扑在我的怀中掩面哭泣道:“我的阿姐被掳到契丹去了,他反倒说是阿姐嫁给了契丹王。阿姐和她的男人好好的,孩子才刚满月,怎么会愿意嫁给契丹王呢。后来不到三个月我阿姐就死了,可他连滴眼泪也没流,还骂阿姐是蠢女人。”卓朗朵姆冷笑道:“反正他有一大堆女儿,根本就不在乎我。”

        她看着月光清浅,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见到月容,我也许还能活下去……可是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爱他,我只爱他……与其被突厥人污辱,还不如选择高贵地死去,这样他也能永远记得我。”

        我抚着她的秀发,一阵叹息,温言道:“那你更不能死了。别人越是要你死,你就更要活下去。”

        她抬起憔悴的泪容,呆呆地看着我。

        我笑道:“活下去,卓朗朵姆。哪怕是受罪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我端起米汤,对她眨眨眼,“莫要难过了,你别忘了,你的夫君,大理段太子,很……强悍。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于他的东西一向看得紧,他比你和你阿爹想象的可能都要强得多。他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要他活下来,他就一定会狠狠反击。”

        她惊愕中张开了嘴,我乘机喂下一口粥,“他还特小气,小气到只进不出,一定会把属于他的东西给抢回去。你既是他的人,他自然不会拱手将你让与他人。”

        她咽下这一口米汤,满脸红晕地想了想,忽然又哭了出来,“段太子后宫佳丽无数,没有我阿爹撑腰,他不会对我好的。”她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无数发辫披在绣花前襟上,甚是楚楚可怜,“而且我看得出来,他爱你。他看你同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那天我看到他亲你的嘴亲得那么开心,可是他同我亲热却怎么也不愿意亲我的嘴。”

        我应该同她讨论亲嘴的问题吗?我一时语塞。

        她看着我冷冷道:“我死了,你不就开心了吗,你为何要救我呢?”

        我哽了半天才说道:“你看你又多想了,他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但是我和他就像左手牵右手,没有感觉的那种,但是……”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美丽吗?”

        我开始对她夸赞一番,转移她的思路,让她重塑女性的所有自信,而且强调,作为女人也可以活下去,如果她的阿爹不要她了,或是实在同段月容过不下去了,可以来投靠我,帮我一起做吐蕃和西域的生意。她流利的汉语、突厥语、吐蕃语、粟特语等都可以使她成为一个优秀的高薪小语种翻译。

        在这种软禁的条件下,随时随地有可能掉脑袋的情况下,其实谈这些现代女性必修课都有些不太靠谱,没想到卓朗朵姆却成功地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半晌才疑惑道:“你真的不太一样。可是我和你是女人啊,女人怎么能走南闯北呢?”

        “女人又怎样?这世上男人能做的女人能做,男人不能做的女人也能做,比如说……这个……男人能生孩子吗?”

        这个论调,基本上我对我那帮妾室每一个人都说过,她迷惑的小脸上果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最后我一边对她递了米汤,一边总结陈词道:“只要你想活下去,便没有人可以终结你的命运。”

        她想了半天终是又流下了眼泪,慢慢坐直了身体,蹙着蛾眉接过我的米汤,和着眼泪吃了下去。

        她喝完米汤,侍女便伺候她梳洗,她渐渐恢复了高傲,向我点头道:“你很好,你叫君莫问吗?”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对她笑着点点头,她却睨着我好一会儿,以公主的口气说道:“我会让段太子封你做侧妃的。”

        “哦!”我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谢谢。”心中暗骂,你同段月容还真配!

        这时窗外传来阵阵欢呼:“万能的腾格里保佑突厥胜了,可汗陛下又胜了,大突厥打败契丹人,攻下了乔巴山。”

        我走出去打探消息,却见很多突厥人正兴奋地谈到突厥攻下了拔野古整个部落,得了多少多少牛羊,多少多少奴隶,多少多少美女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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