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叶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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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寺经阁倚绝壁而建,在崖下的沈稷眼中几近耸入云霄。
他渴望快意恩仇,却不得不按捺怒火和杀意,因为此刻此地既非其时,亦非其地——所以他只能选择抽身而去,至少眼不见,心不乱。
区区一扇小门,内外便是两个世界,这里几乎完全听不到前面的喧嚣和扰攘,只有几间禅房里隐隐的吟唱,其余便是蝉鸣,以及晚风拂过树梢的沙沙作响。
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在沈稷耳中逐渐变得清晰,不知不觉间已如响彻天际的滚雷一样轰鸣于灵台方寸之间,阵阵的咆哮中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令人不安的低语,像是诱惑又像是怂恿一般令人焦躁不安。
一开始,那低语只如涓涓细流渗入他四肢百骸,很快便如怒涛开始冲击他的灵识,不多久灵台清明就变了杀意如潮血海滔滔。
鹣鲽出鞘,在月光下化作一对獠牙,随沈稷肆意撕咬着深沉的夜幕。
它如同癫狂的困兽,很快便不满足于劈砍那些竹木山石,没有血肉飞溅和残肢断臂根本不足以慰籍他的渴望,满腔无法宣泄的杀气最终指向了头顶的苍穹,鹣鲽画出一道道蜿蜒的寒芒,似与皓月争辉。
“佟林那小子... ...也不教你点守心摄神的法门,才听了几句就变成这个样子,哎~”长孙惧看他负气离席而去,且直奔后园,便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媚态横生的舞姬一路尾随而来——果然被他不幸料中,沈稷根本不知绝悔道经文的凶险,更不懂守心的法门。
绝悔道的心经类似一种心灵上的苦行,吟诵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静心反而是为了激发七情六欲,再以自身强大的意志力去抗衡——绝悔道的比丘们认为如此方能磨练心智、锻炼灵识,而那些以避世为要旨的教义他们都嗤之以鼻,认为那不是在历练而是在回避。
当然,这也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初时,他们可能会选择把自己捆绑起来再行吟诵,谓之缚法;而此道大成的比丘,则可悲喜由心,爱恶不滞,人世间的情感或存或亡,皆由己意。
逃避问题的人,永远无法解决问题,不入红尘焉能出尘?可惜大多数人都不明此理,究其一生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这些比丘们刻意回避莺歌燕舞也并非是因为见不得纸醉金迷,而是害怕这些心智不坚的俗人被他们的诵经声乱了心智而陷入癫狂。
就如同现在的沈稷一样。
长孙惧毫不避讳,径自度步而来,可沈稷却偏偏好像完全看到不到他一样,依旧疯狂地对着天空和周围的一切运刀如风,凛冽的刀锋撕扯着任何敢于靠近的物体,却偏偏碰不到老头的一片衣角——他的双眼好像已经被鲜血灌满,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哪里是瞳仁哪里是眼白,从双手到面颊,暴起的青筋如同某种充斥着邪异魔力的纹绘,描述着他此刻的凶险可怖。
片刻后两人便相距不到十步,老头随手捡起一颗石子丢向沈稷,被惊动的野兽像是嗅到了血腥味一样猛扑过来,掀起的阵阵腥风与山林之中的虎狼别无二致。
人未至刀先至,鹣鲽已全然没了往日的轻灵飘逸,但凌厉却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猛禽,充斥着霸道和刚猛——只不过这样鲁莽的刀,显然不可能伤得了长孙惧分毫。
老头枯槁的身躯俨然如败絮一般在风中飘来荡去,任由利刃擦过却难伤分毫——就在他得意于自己老而弥坚之时,沈稷的一双手已经猝不及防地擒住了他的双臂,接着这个人便如饿狼一般龇着獠牙咬向了他的咽喉。
“娘的,你小子的心里到底藏着个什么玩意儿?”长孙惧惊讶于沈稷的凶戾,他发现原来这个看似古井不波的年轻人心中七情六欲一样不少,而且都比普通人来得更强烈。
“哎~还好有老夫在... ...不然你可就废喽~”他任由这头野兽扑上并非因为他来不及闪避,而是因为他懒得再多走那几步罢了。
仅仅是几寸的距离,沈稷却根本来不及触碰到长孙惧的哪怕一根汗毛——老头仅仅一抖便足以挣开沈稷的束缚,接着运指如风,瞬息之间便封了他神藏、鹰窗等十几处穴道,沈稷身形一滞,随即一口鲜血喷出,就此昏厥。
“来人呐!杀人啦!”沈稷人前扑之势未尽便昏了过去,于是身体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向了长孙惧,把这个身高不满七尺,年过花甲的老头直接压在了身下。
惊闻呼号,叶浚卿慌忙开门,但呈现在眼前的场景却是一个面容猥琐的老头面露欣然,而一个年轻人则趴在他身上状若昏迷,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上前看看。
沈稷醒来的时候,眼前除了长孙惧挂着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还有一个清秀的年轻人,神情之中似乎带着些许的鄙夷。
“哎~终于醒了,老夫又救了你一次,你可是欠了老夫两条命了~”长孙惧摇头晃脑地捋着颌下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
“既然人醒了,那就劳驾二位请吧。”叶浚卿转身打开了门,若不是因为人命关天,他可能早就把这两人赶了出去。
他一开始就觉得两人不正常,而在帮着老头把年轻人抬进屋之后他更确定了这一点——老头自始至终一直笑吟吟地守在年轻人身边,枯瘦犹如干柴的手在对方周身不断地摩挲,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关切和周身散发的猥琐让他觉得这两人之间必有苟且。
看着眼前两人对视的样子,叶浚卿恨不得立刻把那床被褥拿出去烧了。
“多谢...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沈稷只记得恍惚间回到了荆溪口,他又看到了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可段归的大军终于还是举起了屠刀,他们再次一个个地倒下,而这一次,沈稷有鹣鲽在手!
可是无论他杀了多少人,吴军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终于他看见了段归,之后百劫残生如狂风骤雨袭来,将他和吕恂一样抛上了半空。
“在下姓叶,双名浚卿,二位没事的话,请走!不送!”叶浚卿皱了皱眉,再次送客。
“这位小哥,近些日子以来你自颈以上,耳目口鼻之间是否常有麻痹不仁,间或头重头晕,且有头皮顽厚之感?白日口舌不仁,不知食味,而每到子夜都会耳鸣目痛?鼻闻香极香,闻臭极臭,可对?”长孙惧起身作势欲外出,却一边走一边兀自喋喋不休。
沈稷自然不明所以,但叶浚卿却了然于心——这老不正经的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症结!
“哼,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既然症状全中,那么就不可能是信口开河,叶浚卿先是眼睛一亮,须臾之间便又恢复了一脸的不屑——他知道对付这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你越是急切求他,恐怕越难如愿。
“呵呵,老夫是看在你帮了我们一把的面子上随口一说,你既然不当回事,那老夫走就是了——沈稷,扯呼~”长孙惧开口招呼沈稷,沈稷本能地翻身下床却惊觉身轻体健全不似有内伤淤积之状。
“淤血一早就排出了体外了,加上老夫适才以掌力揉捻你周身大穴助你行炁疗伤,现在你不仅没事,功力也该小有长进。”长孙惧一边说一边斜眼瞥着叶浚卿,脚下却丝毫不见放慢,转眼左脚已经迈出了房门。
“老先生留步!”叶浚卿终于按捺不住出言挽留,紧接着他突然撩袍跪倒,直接叩首行了个大礼,倒是让长孙惧和沈稷都为之错愕,“求老人家指点迷津,在下本是广昌府的举子,约好与友人一同赶考本次恩科,可是行至山阴却身染怪疾... ...所有症状正如老先生所说分毫不差,先生既识此病,自然也可手到病除——求先生垂怜!”
叶浚卿这病颇为怪诞,多少郎中看了都不见起色,最初几天他头痛欲裂几乎无法下床,甚至一度昏迷不醒,客栈老板也为此慌了神,生怕他死在自己的店里便贴钱把他送到了法源寺的客房暂居——说来也怪,旁人闻之非颠即狂的经咒却可以压抑他的症状,于是他索性便搬进了比丘们居住的精舍。
可是朝廷不会把考场安排到山阴,更不可能安排一个比丘随侍在侧给他念经,于是朋友不得已只能动身启程,留他一人在此每日嗟叹。
“呵呵,怎么这么快就屈膝了?不过老夫我还就欣赏你这种能屈能伸的人物,过来!我给你把脉!”
长孙惧的二指一搭上叶浚卿的寸关尺,老头的脸色便是一凛,随即一改刚才的轻松转而正色问道,“你吃过什么药?!”
叶浚卿看老头脸色乍变,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苦思良久他实在茫无头绪,只好怯生生地回答,“没、没吃过什么药啊... ...就是刚开始以为是偶感风寒喝了两剂柴胡汤... ...先生,您看我这,还有救么?”
“有~救~吗?!”长孙惧吹着胡子瞪着眼,仿佛随时准备拍案而起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直指叶浚卿的脸,“为什么不继续喝!”
“你发病之前是不是喝酒了?之后还醉卧街头湿了一身的露水?第二天就开始涕泪不止?”
“你体质阴寒,最忌寒露,可偏偏风邪入体,加上饮酒之后血气上冲引寒邪入脑,中了风悸!”长孙惧摇摇头,然后颇为惋惜地说道,“本来柴胡汤也算对症,坚持喝上些日子就算治不好也不至于搞成今天这样... ...可你为了镇痛,是不是用了那东西?”
叶浚卿闻言一惊,自己不欲人知的秘密被揭穿,这令他羞愧难当,确实,为了镇痛他用了“泉台氤氲”,开始效果拔群,可渐渐地三五天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了,好在他悬崖勒马并未成瘾,但自此头痛却是越演越烈。
光看他的表情,沈稷便猜出了八九分,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还真的是个医道圣手。
“那东西只能麻痹人的五觉,实则是在加重你的病情,如今风涎入脑,恐怕要伴你终生喽... ...不过至少你在这个庙里呆着便不会太痛苦,至于原因么,老夫也不大清楚,这大概就是法缘吧——大不了就剃度出家,在此悟法修道,了却残生呗~”
“终生... ...终生... ...不行,不行,我不能在庙里过一辈子!我还要去科考!我还要取功名!我还要如阁拜相!我,我不能留在这做个比丘!”闻听自己终生无缘功名,心如死灰的叶浚卿随即状若癫狂地咆哮起来,十年寒窗却因为一时贪杯最终只能青灯残卷了此一生,他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情愿?
“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可你眼下... ...哎~罢了,你这病也并非全无办法——晋凡,五味子,天冬各半两,半夏四十九粒,南星一枚,大术人参各一分... ...三碗水煎成一碗,以红姜为引,每日子时、午时各一剂,两天之内疼痛便可缓解,但若停药便会反复... ...”长孙惧又捋起了胡子,他这副模样不仅没有半分高深莫测的感觉,反而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他是在行骗,“不过最重要的是,你风邪入脑过甚,要拔除已不可能,所以你此生不可再沾血腥,否则杀机引动风邪,你这小命便休矣... ...”
“是是是,多谢老先生打救,在下从即日起戒绝荤腥,只要可以求取功名,终身茹素又何妨?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叶浚卿听到有转圜的余地便慌忙拿过了纸和笔,之后一字不落地将长孙惧所述药方几下,一边记一边泪如泉涌。
“明日你先去抓几副药——喝过有效,再谢不迟~”
二人说完便扬长而去,沈稷一路看着长孙惧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蹊跷,因为长孙惧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是在强忍笑意。
“你在骗他?”
“嘿嘿嘿,果然瞒不过你,那小子当局者迷,你却是旁观者清——其实也不能算是骗,那小子却有风悸之症,不过我给他的方子喝个半年也就痊愈了。”
“那你为什么... ...?”
“那小子生得天中饱满丰额隆准,红唇方口齿白龈齐,一看就是大贵之相——但其印堂青白,眼白多瞳孔细,步履又似虎狼之行,其人虽一时俊彦,却杀伐过盛于民不仁,我以言语相试... ...果然功名权欲之心炽烈,所以我才告诫他终生不可染指血腥,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吧~”
“你还会看相?”
“哼,老夫会的还多着呢——这里的诵经之声可以令其病痛减缓,那是因为他权欲之火本就炽盛,再以经文激发自然势如燎原,那风涎不过是寻常露寒,哪里经得住如此炙烤?至于他为何不会像你一样狂性大发,是因为人的七情六欲之中只有一种会使你愈加理智冷静,而这个小子,似乎就是那种心无旁骛专注于此的人... ...”
“但愿他听得懂老夫的话... ...”
长孙惧像是欲言又止一样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稷,许久才低声自言自语道,“可惜,明明是龙凤之姿,哎~”
叶浚卿在二人走后即可拿过纸笔刷刷点点写下了药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后不住地赞叹,忽然,又露出一丝嘲笑喃喃道,“哼,老神棍,装神弄鬼,当我不知道这诵经声的功效么... ...要不是为了哄你开药方,何苦跟你演这出戏... ...”
一夜的笙箫宴乐过后,山门之内再无清净雅致可言,有身份的大人们各自回了客舍,没地位的下属就只好屈就于临时搭建的营帐。
比丘们起得很早,三三两两自发地拿着工具出来,打扫着这些大人物们昨夜留下的满地狼藉。
沈稷昨夜滴酒未沾,所以客舍这么多人里,他起来的最早,当然这与长孙惧也不无关系——沈稷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自己昨夜入睡之后便沉沉不知所以,今早起来更是四肢百骸无不舒畅,随意试了试拳脚确如这老头所说小有进步。
“沈校尉,起得好早啊~”这个声音让沈稷眉头一皱,他不用看都知道来者必是解少禽无疑——不过那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杀意却并未再次涌动,昨日他还是翻腾着细浪的溪流,今日已然有了波涛暗涌之相。
“解大人?末将记得你昨夜喝得酩酊大醉,这么早就起了?”沈稷没有回头,只是语带讥讽得回了一句便继续默然运刀如风,少顷,他像是有意提醒一般又丢过去一句,“解太守请勿靠的太近,当心伤了你。”
可是他的刀锋却是离解少禽越来越近。
解少禽不谙武艺,更像是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一样带着一脸媚笑缓缓靠近,“大人为何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晨练?如果大人不嫌弃,本官倒是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好地方。”他明明品阶高出沈稷许多,言语间却将自己败在了卑位,其讨好结交之意昭然若揭。
沈稷收刀,脸上少有得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哦,那就劳烦大人带路了~”
有道是因果自取,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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