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季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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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迹玷污过的乾元殿,恍惚间却比之前添了庄严肃穆,多了金碧辉煌。
“诸位爱卿,琐事已了,现在不妨议议正事吧,眼下三公之位空缺其二,如大厦失其栋梁,朕以为此事断不可迁延——老太尉,您德高望重,不妨试言?”
邓彻闻听此言,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变成了一丛荆棘,刺得他不得不索性站了起来,前思后想之后后,他战战兢兢地说道,“这,老臣以为... ...哦,廷尉大人公忠体国铁面无私,陛下圣意如何?”
“嗯,张慷... ...张爱卿,你自己觉得呢?”季炀明很满意邓彻的回答,微笑着对老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坐回去了——因为张慷很久以前就是他这个傀儡皇帝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他因丑陋受淳于瑾嫌恶,因不懂逢迎得咎于吕放,身为廷尉难免涉及公卿权贵作奸犯科,本可以此卖放贪赃的他又偏偏长了一张铁面少了一颗私心。
虽然身为九卿,但张慷却可谓是离权力核心最远的人,若不是朝廷需要这样一个黑面神去背各种各样的黑锅,去树立清正廉明的形象,恐怕他也早就被放逐僻远赶出平京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个满心壮志却不得施展,只能终日以愚痴示人的傀儡天子与之一拍即合,张慷非凡的才具很快就让他成了天子身边除聂羽襄、乌瀚思之外最受信重之人。
“回禀陛下,臣不懂军机,亦不会识人用人,所长无非是律人律己而已,执掌法度臣当仁不让!可若是执政掌兵... ...臣实在难堪重任... ...”
“好!很好!张爱卿谦而不伪,实乃百官楷模——其实朕早有个想法,我大周自立国之始便官制混乱,朝廷一味重武轻文以致掌兵者无所事事,理政者又疲惫不堪... ...比如老太尉,您多久没去过军营了?还有那淳于彦,羽林卫战力之疲弱,真是令朕大开眼界!”
“这这,这,老臣知罪... ...”邓彻屁股还没坐稳就不得不再次起身跪下。
“哎~老太尉不必如此,朕不是怪你,你这些年备受欺压朕何尝不知?非你不愿,实不能耳,实在也是辛苦你了——张爱卿,你可有真知灼见?不妨讲来!”
二人一唱一和浑然忘我,满朝文武也只得佯装不知继续看他们君臣二人的表演——大多数人其实都在偷眼观看吕奕的反应,可他却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今日之事他不仅居功至伟,更是轻描淡写就将吕放的不臣之举化于无形,如今看天子的意思这三公之位他稳居其一——他若无异议,其他人何必多此一举?
“回禀陛下,关于朝廷官制繁冗之弊,微臣确有一点浅见——今时今日蛮夷窥于北,虎狼枕于侧,武备固然不可废,但也断不可如此轻忽文治,有道是马上可得天下,却不可治天下,如今国家之弊有二且全在文治,其一官制繁冗多有雷同,其二便是赏罚不明以致吏民懈怠... ...”
“有鉴于此,臣建议,改三公为丞相执政、太尉掌兵并新设御史大夫一职专司各级官吏任免考核。其下,司寇执掌臣民刑狱,廷尉副之;改大司马为司马,执掌宫廷禁卫,郎中令副之;司徒执掌谷货民生,治粟内史副之;司空掌山泽水利,工部副之;卫尉执掌京城禁卫,少府执掌纳捐课税,鸿胪负责外邦朝贡归义蛮夷,奉常负责朝廷礼制、选才育人,宗正专司皇室中之典刑,此为九卿,”张慷越说越激动,若不是一口气憋着上不来,他可能都不会停顿,“九卿之中司徒、司空、鸿胪受命于相府,司马、卫尉、少府需直属于陛下,御史大夫则下辖奉常、司寇和宗正,另外太尉之下设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执掌天下兵马调度作训,余者皆因循现制... ...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朝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高高在上的天子面露欣慰之色。
张慷本人则昂然翘首,满脸都是一吐块垒之后的酣畅。
这些话,他曾打算说给淳于彦,可对方推脱再三根本无意垂顾;他转而求助于相府,可刚开了头就被吕放以“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八字评语打了回封,只有当今天子曾经承诺过会让他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将这些宣之于朝堂——人生得一明主,夫复何求?
“嗯...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张大人才思敏捷,条条切中要害,如此我等臣工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更兼陛下英名神武运筹帷幄,当可使我大周气象唯一焕然一新!臣附议!”众人侧目,在场大多数都不由得暗自惊讶——没想到率先响应的竟然是很可能因此大权旁落的吕奕。
“臣等附议!”大局已定,大多数人的作用便只剩下随声附和。
“好!既然我们君臣一心,此事便就此议定!张慷,即日起你便是我大周首任御史大夫,官制沿革之事由你一力操办——朕要你三日内代朕拟定命书昭告天下,办得到么?”季炀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慷。
“臣必不辱命!”张慷眼中的炽烈比天子更盛几分。
“好!老太尉果然慧眼识人,不愧是两朝元老——不过,前朝老臣如今硕果仅存的仅剩卿家一位... ...”
“老臣,老臣... ...”
“朕知道强人所难了,可眼下朕方亲政,朝中还需老爱卿这样的栋梁勉力支持——这相邦辅国的重担,老卿家万勿推辞!”季炀明说话间缓缓沿着御阶而下,跪伏在地张口结舌慌乱不已的邓彻很快感到一只稳健而有力的手按上了自己肩头,他抬起头,老眼昏花里满是不可思议——本以为自己会被逼着告老还乡,为此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要如何利用跃信商号东山再起了。
“老臣,老臣谢主隆恩!”
“老爱卿,平身,平身~”天子伸双手相搀,邓彻必须表现出恭敬,感动和适度的惭愧。
“那这空缺的太尉一职,吕爱卿,今后看你的了。”
“臣领旨谢恩!”兵权还是他的兵权,所以吕奕跪地谢恩的事后,低垂的脸上是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春风得意。
“至于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么... ...朕以为,柳爱卿和慕爱卿此役劳苦功高... ...”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慷这次出言反对倒也不出人意料,大殿之内举目所及之人都是玲珑七窍的人中俊杰,自然明白这不过又是一出提前排练好的戏码。
“哦?说说看。”季炀明需要表现天子的威仪,更要表露出纳谏的胸怀——恩威并施,赏罚并重方为明君之道。
“慕、柳二位大人固然劳苦功高,可惜临阵经验不足,军中威望欠奉... ...骠骑、车骑之职干系重大,必得老成持重之人方可——臣举荐,镇东将军古争流和镇北将军司马敖!”
“臣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慕流云少有得一脸严肃。
“回陛下,微臣自知难堪重任,张大人之言如臣之名——望陛下慎之。”柳慎之虽然也是伏地稽首,但言语间却一如既往地放浪不羁。
“呵呵呵,想不到这同一品的冠带,竟然会有人拒之千里——好!张爱卿知人者智,二位爱卿自知者明,好好好!人中君子!”季炀明抚掌大笑,俄而一抖袍袖负手而立,继续道,“拟旨,加封镇东将军古争流为骠骑将军,镇北将军司马敖为车骑将军,至于孟章、执明二卫,仍由两位老将军节制!”
“陛下圣明!”
“吕爱卿入朝,则并州如失擎天之柱,此地不可无人节制,却又非他人可以节制——柳爱卿,你出身并州,更为吕爱卿练出了攻无不克的先登营,这并州刺史一职,非你莫属!”
“谢陛下隆恩!臣自当殚精竭虑尽忠报国!”
“至于慕爱卿你... ...替朕守好扬州,南疆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臣誓死不让吴人越岚江半步!”
天子的两只手,一左一右伸向跪在身边的慕流云和柳慎之,拍了拍两人的肩头后平伸向他们的面前,“两位爱卿,平身!”
这个动作不由得不让人联想到视若股肱,简直就是直接在向满朝文武宣告,自此以后这两人便是朕的左右手——至少一直注视着他们的邓彻是这么认为的。
“大事已了,却还有一件小事——诸位知道流民营么?张爱卿?”
“臣略有所知——流民营位于平京西南,与城南匠做场区区一墙之隔,其中包娼庇赌藏污纳垢,更有数股帮派势力盘踞其中,势力隐隐渗透平京城内,多年来已成痼疾。”
“诸位,可都知道?”
“臣等... ...知罪... ...”
“朕欲治此顽疾,诸位可有良策?老丞相,您先说说吧?”季炀明转身看向了邓彻,老头儿紧张地欠身起来却不知道是该跪还是站着。
“... ...陛下,老臣以为,治沉疴需用猛药,这流民营之事最后恐怕还是要落在一个剿字上... ...但话说回来,流民营虽多年来如芒在背却是疥癣之疾,若妄动刀兵臣恐怕反而激起民变危及京城,实在两难啊... ...”邓彻弄潮多年靠的便是这左右逢源之术,像是说了很多,却又等于什么也没说。
“老丞相所言面面俱到,不无道理——诸位爱卿,可有破此僵局之法?”
“回禀陛下,臣以为,流民营之祸不在其内,而是在于城中。”慕流云说完还回头看了看那些无动于衷的面孔,自嘲地摇了摇头。
“哦?说!”季炀明很感兴趣似的干脆坐在了御阶上倾听起来。
“臣治下的弋阳,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叫做窝棚寨,那里的居民也与流民营无二均是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之辈——但臣曾置身其中,发现这些所谓刁民不过衣食无着的苦人,即便是三餐堪堪温饱也绝不至于作奸犯科... ...恕臣斗胆,这些人之所以为祸一方,无非是受权贵欺压,以致求生无路才不得已铤而走险罢了... ...”
“大胆慕流云,竟敢毁谤圣朝!”终于有人抓住了机会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
“你,闭嘴!慕刺史,继续... ...”季炀明目不斜视,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向声音的方向一点,面庞之上随之而起的严霜立刻便让包括那个声音在内的所有阿谀都噤若寒蝉。
“所以臣斗胆直言,治理流民营务在以宽济之——臣有三策,愿献于陛下!”慕流云撩袍跪倒,从怀中摸出一道奏疏朗声读道,
“其一以工代赈——以平京为例,顽疾有二,一为流民营,二便是常安渠。后者每年都要耗费巨资以疏浚。臣以为,朝廷可于常安渠两侧以五十丈为限广建屋舍分予流民,并勒令住户定期疏浚门前渠道。”
“其二以征代伐——如今羽林卫十去七八正需补充,而包括弋阳在内的边军也大多兵员紧缺,似流民营这种法外之地中,悍不畏死者不在少数,与其耗费朝廷捉襟见肘的兵力去围剿,何如将之收编为我所用?”
“其三以耕代戍——幽并冀凉扬等边地饱经战乱,不仅人口凋敝,更有大量田地抛荒。若朝廷将那些无主之地按多寡肥瘦分类并资以相应的安家盘缠,则彼等落魄无依之人必有欣然愿往者,如此即可垦荒,又可蕃息人口。”
“有此三策,三年,不,两年内,不仅各州郡再无流民之患,边军再无兵源之忧,且原本需要朝廷赈济的荒原鄙野亦可自足,”说到这里,慕流云稍稍停顿,环顾了一下四周若有所思的众人继续说道,“唯有一点——若有人从中取利鱼肉百姓,朝廷需施以极刑,否则恐怕适得其反!”
“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朕亲政第一天便惊喜不断,以工代赈,省下的大笔疏浚费用盖两间房子算什么?以兵剿民本就不合君王之道,更何况能化贼为兵以保社稷;至于垦荒,初期花费有限,日后收获无穷... ...精彩!精彩!”
“慕爱卿,朕命你协助老丞相议定详策,先于流民营试行一月——朕现在当着诸位只说一句,此三策乃为国取利,敢中饱私囊者,国法无情!”言下之意,此事今后无论是功是过都是铁定要邓彻一肩承担了。
“... ...若是施行奏效,朕便即颁行天下,届时不妨再加两条——今后各州边军所获财物朝廷只征五成,俘获奴隶牲畜编名造册由朝廷官卖,所得款项朝廷分文不取,更以多寡记功赐爵!”
“功名也好,富贵也罢,想要便自己去敌国取来!朕,要我大周再无健儿落草为寇,要我中原健儿尽为啃食异邦敌寇的豺虎!”慕流云一番陈词令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殿上高挂的金匾,太祖皇帝所书天地无私四个大字令他心潮澎湃。
沉吟许久,背对群臣的天子方才声震云霄,猛然转身之际他双臂舒张如翼,微微挑起的下颌甚是倨傲,一脸惬意欣然仿佛锦绣河山已经尽在怀中。
季炀明眼中分明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火焰从他的眼中一直烧到满朝文武的心里,霎时间大殿之中满是憧憬之色,他们似乎都看到了边疆的战火和异族的尸骸,当然还有堆积如山的财富和勾魂摄魄的美貌——只有聂羽襄露出了一丝落寞,他想到了乌瀚思,那个自幼被卖入宫中的异族。
“是,老臣定不辱命!”邓彻低垂的老脸上忍不住喜形于色,不仅是因为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更因为依稀跃然于眼前的跃信马队和航船,他们日夜无休地往四方九州贩运着东羌的矿藏和西戎的绝色,漠赫的牛羊以及娄然的珠玉。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本章要奏?如果没有的话,就散朝吧。”
“启奏陛下,臣东观博士东方胜有本!”
“东方胜... ...朕记得你,当年慕爱卿被褫夺功名之时,只有你一人为其仗义执言,好像还受了廷仗——好!讲!”
“臣闻仁君不绝人之嗣,淳于彦虽有不赦之罪,然而稚子何辜?更何况陛下今日之圣明,何尝不是其当日鼎力拥戴之功?”
“东方胜!大胆!还不退下!”邓彻三尸神暴跳,不仅因为此事会牵扯出他曾有夺嫡之意,更因为他害怕神色瞬间为之一变的天子再开杀戒。
“东方胜... ...你不怕死么?”季炀明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看着阶下的这个诤臣,脸上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臣所言,不为淳于彦,只为陛下——今日陛下诛其满门,来日史笔必著骂名!”
“哼,呵呵呵,好,今日果然是黄道吉日——东方胜听旨,即日起朕封你为鸿胪,日后务必如今日一般尽进忠言... ...不过,淳于彦一家朕依旧要杀!”季炀明的笑声如同钢刀一般凌迟着东方胜,他两股战战却依然毫不避讳地盯着天子,可身边人明显看到他额前的冷汗淋漓而下,“朕若不杀他满门,何以儆效尤?切记,骂名也好,英名也罢,不在一人之生死,而在万民之兴衰——退朝!”
“吾皇圣明!”
随着各怀心思的衣冠们三五成群渐渐退去,十二级御阶下只剩三人分列左右面面相觑,慕流云微笑一如往常,令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柳慎之虽然扶着满身伤痕的吕奕,可他自己好像比对方还衰弱三分,片刻后三人一起大笑起来,然后三张嘴里说出的同一句话“山长水远,请多指教!”
季炀明的背影如沐春风,聂羽襄走在他身后两步之外,保持着亲密而又卑微的距离。
乌瀚思匆匆迎面而来,身后是十二名一看就身手不凡的太监。
“陛下,那几个人已经出宫了... ...可奴婢不明白,如此心腹大患为何不趁机除掉?”他匆匆而来愁眉深锁,显然是对季炀明的安排有所疑虑,但他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天下间敢于在季炀明面前如此说话的恐怕除了聂羽襄就只有他而已。
“朕就知道你一回来肯定会忍不住开口问的——羽襄,你来告诉他,说对了朕就让御膳房做你最爱吃的安釐鱼羮。”季炀明刻意放慢了两步,凑近聂羽襄的耳边用旖旎的气息撩拨着他的耳鬓,继而在他两腮染上浅浅的红云。
看着聂羽襄拧身躲避的姿态,季炀明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暖意。
“陛下,痒... ...小乌你呀,永远就像块木头——陛下这是有意纵虎以其制约扬州呢,但... ...奴婢担心此举是否弊大于利?”
“呵呵,还是羽襄通透,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点——不错,朕欲以慕流云和邓彻制衡吕奕、柳慎之,就必须要让慕流云有可与之分庭抗礼的实力,但任其坐大也绝非社稷之福,所以,朕必须要段归这根绳子来牵着他... ...”
“不过更重要的是,若不放他回江东去,那边儿就是死水一潭难起波澜,如此这一统天下之大业便遥遥无期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来日方长... ...”说话间他的脸上黯然阴云密布,两片薄唇也随之微微紧绷,眼角的凌厉杀气转瞬之间便令风云变色。
但仅仅片刻之后嘴角便又微微挑出由衷的欢喜,他实在不愿为了这白璧微瑕而坏了今日的春风得意。
“羽襄,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一道安釐鱼羮,等一下给朕送到御书房来~”
他再次凑近聂羽襄的耳边,这一次贴得更近,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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