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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慕流云


沈稷回到了他这辈子最熟悉的地方。

  军营与军营其实没有什么差别——除了人数和粮饷的多少会有些不同,抛开那些随时可能阴阳两隔的面孔,其实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枯燥、单调和重复。

  “放心吧,婉儿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只是...  ...”

  “她怎么了?!”本来呆坐着一言不发的沈稷,听到婉儿有恙立即起身一把薅住了慕清平的领口——他不敢再失去任何一人,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如今又只剩他们两个。

  “没什么,她没事,只是依旧一言不发,每日只是盯着两个牌位发呆...  ...”慕清平挡开他的手,很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城里去,带着婉儿过完余生——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快就会和佟林一样横死暴亡!”

  “闭嘴!如果不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争名逐利!不是你们勾心斗角!”沈稷一拳打过来,却被轻松躲过。

  “尘世如局,生民如棋,从来只分胜负不问黑白——想要改变这个不公的世道,就要努力地爬上去!做那个执子的棋手!”连连闪过沈稷的毫无章法的攻击后,慕清平只是一记耳光就很轻松地就把他掀翻在地。

        面具随之飞脱一旁,沈稷不顾伤痛飞身扑上,顺势把涌出的泪水埋进大地。

  他一直向往的都是平静的生活,即便是当兵也并没有什么功成名就的大志——为的不过是吃饱穿暖而已。

  佟林也是,他只求平平淡淡地过完残生;婉儿有了父亲,她的话变得更多,以前弋阳城里那个刻薄、肮脏、惹人厌的小乞丐变成了每天都笑嘻嘻的普通孩子;惜红有幸脱离苦海,一心憧憬着那家边塞小镇里属于他们自己的客栈,希冀着每天迎来送往之后,扫地抹桌的片刻宁静和一家人围炉夜话的温馨。

  想起惜红,沈稷鼻尖便又隐隐飘过了那淡淡的幽香,香味渐远,随之而去的还有她的一颦一笑,何那些被他拒之千里的百般温柔...  ...

  “逝者已矣,人一辈子总会有两件追悔莫及的事——慕大人,我,还有这些锋镝营的兄弟们,我们都和你们一样,都只不过想要有尊严地活着,可是这个世道不允许...  ...”慕清平拍拍他的背,然后坐在他身边接着说道,“我们没有资格去希望什么,因为我们从一出生起就注定是披枷带镣的奴隶,我们可以就此庸碌一生,苟且过活——或者穷尽余生去砸碎这些枷锁,那么至少,那些和婉儿一样的孩子们还可以拥有希望!”

  “...  ...这些话,谁说的?”沈稷带好面具,用力紧了紧系绳——慕清平是个少言寡语的武夫,能说出这一席话的自然另有其人。

  “我家主公,也是我兄弟——征南将军,弋阳太守慕流云。”

  “...  ...临阵逃脱,害得我们数千人葬身荆溪口的那位?”

  “你果然就是蔡家坳那个漏网之鱼——我们事后搜查过那里,烧焦的尸体有翻动过的痕迹,现场应该有一个生还者...  ...”

  “一饮一啄,缘起缘灭——小时候有个一起要犯的和尚,他总说这些...  ...”

  “因为我们都是别人局中的棋子...  ...”

  “慕流云想要做棋手,他有这能力么?”沈稷坐起身,叼着一根杂草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什么。

  “想听真话?哼~~其实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我这个傻瓜愿意陪他赌一把...  ...”慕清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丢下了一句话之后转身离去,“回去看看婉儿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必回来,没人会怪你...  ...”

  “我自己会...  ...我这种人,还是不要再害人害己得好...  ...”

  慕清平进了营帐,而沈稷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认定没资格憧憬安逸的生活,他的手上不仅沾着血,而且以后还会更多。

  婉儿和府衙掌厨的崔婶一起住在后衙的佣人房,她这么大的孩子如果放任独自谋生只会回到以前——于是慕流云只安排她做一点简单的洒扫,并且除了管吃管住之外,每个月还给点例钱。

        这足够她生活了。

  崔婶是个寡妇,过门没几个月多病的丈夫就一命归西,婆家本意是想买她来给病入膏肓的儿子冲喜,事与愿违之下,便一怒将她扫地出门——而没有休书,她便不能改嫁,于是几十年来除了朝廷发的一块贞节牌坊,她一无所有。

  慕流云怜她年老,于是给了一份闲差养在府衙——第一次见到楚楚可怜的婉儿,这个女人便热泪盈眶,自此便把这个比她更孤苦的孩子视若己出。

  “婉儿,吃饭了!”慕流云总是习惯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在书房用餐——除了慕清平,所以崔婶只是把饭菜端过去便回房。

  “...  ...”她还是呆呆地看着佟林和沈惜红的牌位,眼泪已经流不出了,可是天真爽朗的笑容却始终回不来。

  “婉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婉儿猛然回过头,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向了沈稷。

  “鬼脸儿~~~!!!爹没了,姐也没了,我...  ...我...  ...”一旁的崔婶看得鼻子发酸,她从旁人嘴里大概听过他们的经历,此刻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就像一对在大雨里依偎着取暖的小野猫。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

  “你就是婉儿的哥哥吧?你看看,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等着!婶儿去再加个菜——很快就好,你们聊~你们聊~”崔婶眼眶子浅,最见不得生离死别。

  “多谢大娘...  ...”

  “没事没事,你叫我崔婶就行——你放心,婉儿我会照顾好的。”

  崔婶摸着眼泪出去了,屋子里婉儿的哭声渐渐变成啜泣。

  “婉儿,我要去办一件大事...  ...可能会离开很久...  ...”

  “又是去杀人么...  ...可不可以不去...  ...”

  “师父,死得冤枉...  ...”

  “爹...  ...”想起佟林,她的眼眶又开始泛红——她觉得佟林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可也是死得最惨的人。

  “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我们再一起支摊子卖馄饨...  ...我下厨,你给我打帮手...  ...”沈稷轻轻抚摸着婉儿的头,自命心如铁石的他再一次强忍了饮泣的冲动。

  “我们拉钩,你要回来,我等着你~~~”

  “嗯,拉钩!”

  “来来来,吃饭吃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哭,不哭——真是的,我怎么也这样...  ...没事,烟熏得~~~烟熏得~~~”崔婶一边劝慰着两个孩子一边偷偷擦拭着眼角。

  ...  ...

  慕流云喜欢一个人吃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进食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当一个人的注意力全部被食物吸引的时候,他自然而然是一只手拿着筷子而另一只手端着碗,并且还要用最懈怠的姿势去大快朵颐,这种时候即便是高手也全身充满破绽。

  何况他并不算高手。

  而今天还有一个原因让他需要独自冷静地思考,月底将至,不日就要启程北上,而他不在就意味着慕清平必须留守——吴国的威胁如芒在背,弋阳绝不可以没有主事之人。

  他需要独自去面对计谋百出的柳慎之,老奸巨猾的吕放和残酷狡诈的淳于彦。

  “哎~~~”他叹了口气,开始幻想着面前都是挥之不去的烦恼,然后然后大口大口地把它们都吞下肚子之后消化殆尽。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而这个时间崔婶不会来收碗碟的,还太早。

  “谁?”慕流云的手已经按在了折扇上,平日里他总是扇不离身,当然不仅仅是附庸风雅,更因为这把扇子是他保命的绝招。

  “慕大人...  ...在下沈稷。”

  “进来吧。”慕流云放下戒备,毫不在意地继续进餐——沈稷如果心怀杀意,慕清平是绝不会允许他活着离开的。

  “你吃饭了么?崔婶的手艺不错。”

  “吃过了——崔婶的手艺不错。”

  “嗯,是不错,婉儿呢?怎么不跟她多呆一会儿?”

  “有些事,我必须要来亲自确认一下——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

  “抉择什么?”

  “该不该杀了你!”

  鹣鲽骤然架上了慕流云的脖子,如果慕清平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沈稷此时满身的杀气如怒涛席卷,一如在山阴之时盯着柳慎之背影的那般凶戾。

  “如果你想聊,那就坐下;如果你想杀人,那就直接动手——用刀威胁别人的人,往往自己死得比较快。”慕流云连躲都懒得躲一下,他两只筷子夹起一块鱼腩,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可以尝尝——上好的鲈鲟,这个季节不多见了。”

  “放心,我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我想问你,荆溪口撤兵,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田乾?”

  “重要么?真相便是,即是他的授意,也是我的本心——淳于家想要扬州,吕家人也要,姓田的要我出卖姓吕的...  ...可我也一样可以卖了姓田的,说不定吕家的价码更高,不是么?”

  “...  ...那你为何要听田乾的话?”

  “哼哼哼~~~你啊...  ...拽着明白装糊涂——吕恂不死,我始终只会是他麾下的一条猎狗,何况他头上还有吕放,吕奕,我何时才能独掌大权一展抱负?要知道,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时不我待...  ...”慕流云为自己和沈稷各盛了一碗鱼汤,“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田家的财帛呢?”

  “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佟林对你说了不少...  ...不错,确实是被我拿了,除了用于修缮弋阳城,大部分用于募兵扩营——不过我得提醒你,以后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这事儿,否则除了我,会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

  “你不想?”

  “我要那些钱,为的是收买人心,杀你便是诛心——人心死了,我买来何用?”

  “媚上凌下,中饱私囊,贪权好利——我实在看不出你的所为与他们何异!”刀刃重了三分,慕流云的颈边流下一抹血痕。

  “如今这世事便如泥潭,不置身其中便妄想清污去秽,可能么?”他却依然毫不在意地继续吃喝,顺手递了一碗汤给沈稷,“趁热喝,凉了会腥。”

  沈稷忽然间收刀,接着转身与慕流云对面而坐,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

  “不怕我下毒?”

  “毒发之前,足够杀你...  ...”

  两人相视沉默片刻,慕流云笑笑继续吃他的饭,沈稷端起碗为自己添了一勺汤——鲈鲟的滋味,果然妙不可言。

  慕流云吃得很仔细,就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一炷香之后他扫光了碗里最后一粒米,抹了抹嘴很满意地收拾起碗筷。

  “你还要么?”他指了指那盆已经没有温度的鱼汤。

  “不必了——你不叫崔婶来收么?”

  “收拾好放在那边,一会儿方便崔婶来直接拿走——不过别误会,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享受这难得的夜色之时,旁边一直有一个喋喋不休的大婶。”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刚才有一点点推诿抵赖,又或者摸向那把扇子,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知道那把扇子?果然那一晚让丘禾露出马脚的就是你们俩——所以我不必感激你,因为我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我不该死。”

  “行了...  ...我要问的已经都知道了,告辞!”沈稷有些慌张,一句扇子就已经被他猜出了自己曾经和佟林假扮宫獒诱使丘禾露出马脚。

  “过几天我需要去一趟平京,你陪我一起去——这几日你可以留在府里,多陪陪婉儿,清平那边我会去说的。”

  “...  ...军令如山,我只请了两天的假,明日申时,必须回去点卯。”

  “嗯?好像我才是主将不是么?”

  “大人统领弋阳节制扬州——但锋镝的统领是清平将军,军中严禁越级行事,大人,谨言慎行。”

  沈稷一本正经的背影恍惚间和慕清平的身形渐渐重合,慕流云的嘴角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小子,虽然和慕清平有点像,但其实比那个武疯子要有趣得多。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这期间沈稷一直呆在城东大营没有离开——锋镝的绝技是百步穿杨的控弦之术,而对于沈稷来说,这几乎是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第一场考试,他就以三箭全部脱靶的成绩遭到慕清平的严厉惩罚——整整三天被迫双手各绑着一块二十斤的石头练习单调的开弓。

  “记住,箭的力道只取决于弓有多硬,换言之,就是取决于你的臂力——你之所以射不准,就是因为你只能倾尽全力才能勉强拉开,如此你哪还有余力去控制箭的去向?”

  “还有你那对鹣鲽...  ...虽然极具巧思,但是别忘了,一力降十会,力道欠缺再精妙的招式也如同隔靴搔痒!”

  “如果你真的想要报仇,想要有朝一日可以与柳慎之一较高下,那么从今天开始,除了这把三石弓,你绝不能取巧使用任何暗器——特别是鹣鲽!”

  慕清平对他的格外照顾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目光,锋镝之中可以得到慕清平如此倾力教导的人凤毛麟角,至今也不过只有五名千户和沈稷而已。

  “将军,慕大人来了。”

  “知道了——你继续练,保持这个姿势一个时辰!你,替我盯着他!”慕清平转身而去,而千户蒋五眼中闪烁着让沈稷浑身发毛的热忱,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换下他,自己去站在那里拉弓如满月一样。

  ...  ...

  “什么?带他去平京,你疯了?!你和他,到底谁保护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为今之计,你需要留守...  ...”

  “那你可以带冯一,陈二,楚三,魏四,或者蒋五,带沈稷去?!”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这次入京我思前想后,最多是有惊无险...  ...”

  “怎么讲?”

  “吕放虽然巴不得我死,不过他断然不会授人以柄;淳于彦么,我已有投效之意,此时对我动手有弊无利...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柳慎之了——他竟然会利用追捕佟林的契机以长驱虎豹兵发山阴,恐怕吕放都没想到有此一招...  ...”

  “嗯,这人无论剑法还是心机都可称得上当世翘楚...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的不想与他为敌...  ...”

  “可是我觉得他似乎也不会对我有太大的威胁...  ...毕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没了我,吕放又怎么可能继续重用这样一个人?”

  “还是小心为上...  ...”

  “那是当然,所以我不能带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在这里,弋阳就稳如泰山,我在平京就安然无恙,”慕流云从怀里摸出一方铜印,上面的飞鹰印钮栩栩如生,“从今天开始,你全权摄弋阳郡事,印信留给你——必要之时,可取我而代之!”

  “这绝对不行!”慕清平激动之下猛然站起,面前的曲柳案几被他硬生生拍出了一双掌印。

  慕流云哪里是自信会平安无事,这分明是在交托后事!

  “将令如山,你要抗命么!”

  “我...  ...末将不敢!”

  “记住,你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

  “...  ...好了,我走了,明日启程之后,府衙的政务就劳你多费心了——别摆出这种表情,他们可以处理好的,你只需要隔几天去看看,别让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堆积如山的公文就好~~~”

  “流云,你记得小时候么?”

  “嗯?怎么了?”

  “有一次我们被县令大人家的公子欺负,他放狗咬了我,然后你半夜跑去县衙放火烧了狗窝,被抓住毒打了一顿...  ...”

  “啊,我记得,到现在你屁股上还有个疤对吧?哈哈哈~~~”

  “咳咳咳...  ...我的意思是,那次你出门之前,就是现在这种表情...  ...”慕清平略显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用双手紧紧按住了慕流云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放心吧!替我守好弋阳!弋阳在,我便安然无事!”慕流云掀开营帐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对着慕清平晃了晃他的扇子。

        不用看都知道,此时此刻夕阳之下,他的那一抹山羊胡和轻佻的嘴角该是多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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