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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篇·途穷


  番外:幸村精市线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了。
  树叶的影子在摇晃,透过窗户,落在空荡的病房里。
  
  日历被晚风吹动,发出细微声响,幸村精市伸手拿起,指尖压在哗动的纸面上,意味着回溯的时间清晰地刻在眼底。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视线变得模糊。
  
  四面八方涌来的倦怠和无聊,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延。
  树影不断变化形状,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是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意操控的存在。
  前提是绪方唯在场的话。
  心里浮光掠影般闪过这个名字,压抑的情绪像是找到决堤处,如同涨潮般浸没上来。
  
  陡然刺痛的大脑中,隐约的画面明明灭灭,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抽离出身体,居高临下地回过头,往昔的一幕幕在幻觉中浮现。
  
  “勃拉姆斯四……是么,我也很喜欢。”
  ——是错觉一场。
  
  “既然谁都可以,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我?”
  ——是占有欲作祟。
  
  “就算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也听不懂。”
  ——是傲慢与不甘心。
  
  一次次轮回里,相似的故事与结局。
  有时候,幸村精市觉得自己正在一艘快要沉没的船上,他独自站在甲板低头望去,幽暗深海里有一道名为“绪方唯”的倒影,隐隐约约,乍明乍灭。
  在这艘沉船上,是救出自己,还是一起落入海底,去靠近那道或许无法触摸的幻影?
  他在梦境中无数次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惊醒,仿佛是灵魂最深处的自己抗拒回答,他一次又一次在黑夜中睁开眼睛,浸湿眼角的汗像是深海阴暗而让人窒息的水汽。
  
  而此时,他闭上眼睛,意料之中的深海幻境没有出现。
  脑海里更先浮现的是盛夏的繁华街景,绪方唯无意间的某句闲谈,让倒映在水底的幻影渐渐明晰了起来,然而,那个时候,最先涌现的情绪并不是意外或高兴,也不是任何值得喜悦的情绪——那一刻,幸村精市独自停留在汹涌人潮中,他想的是:
  
  “你为什么是一个人?”
  ——不再能够用新奇、有趣、不甘心来辩解的心理……仿佛是跟某个无形的对手博弈到最后,已经穷途末路,走到必须认输的地步。
  
  “一开始,”少年独坐在黑暗的房间中,“我还以为……”
  
  声音消弭于无形。
  另一个问题后知后觉地浮上脑海。
  
  这一次——绪方唯记得他吗?
  如果她能够想起某年某日的一场恶意的玩笑,是否也可以在四次相遇后,对幸村精市残留有一丝印象?
  
  思索间,模糊的谈话声音渐行渐近,停在门口处。
  值班的护士轻轻敲门,在听不到回应后,试探地推开一条门缝,走廊里冷白灯光形成一道分隔黑暗房间的光束。
  “幸村君,怎么不开灯呢?”护士疑惑地问,然后转头示意旁边的人过来,“有同学来探望你。”
  
  幸村精市很快想起,这段时间是海原祭剧本准备阶段,按理说应该是真田弦一郎来跟他讨论一些琐碎事宜。
  他无所谓地应了一声,耳边恍惚听到熟悉的声音。
  门后,绪方唯在跟护士道谢。
  幸村抬起头。
  
  绪方唯踏过那一片狭隘的冷光,浅棕色的头发蒙上了一层光晕,侧脸望过来,纤长的睫毛在脸颊投落细碎的影。
  黑暗的房间里,积淀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初次见面,我是绪方唯。”
  生疏而得体的姿态,她伸手挽起散落在脸侧的碎发,说着一些幸村漠不关心的废话,“……帮忙把海原祭的文件送过来。”
  
  隔着光与影,他们彼此对视。
  
  微微出神中幸村精市开口打断了她,“你说什么?”
  “我是绪方唯,帮真田委员长——”
  “不是这个,前一句。”
  她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微微侧头说,“‘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么?”
  幸村精市垂下眼睫,那一刻没有人可以从他的苍白的脸色中看出任何情绪,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跟谁确认,“是初次见面吗?”
  “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吗?”
  
  绪方唯茫然又无辜地望过来,像是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那些无聊的、别有所图的、晦暗的过去,都在瞬间失去意义,流动的血液叫嚣着流过每一根痛苦胀痛的血管,唇边却下意识弯起完美的弧度。
  ——她还是不记得他。
  哪怕是一个恶意的玩笑,也比幸村精市更加让她印象深刻。
  那场错误的雨、意外的雪,从未沾湿她的衣角,却实实在在地将他困在其中。即使这样,她也丝毫不被打动。
  
  头顶的日光灯忽然闪烁了几下。
  明明灭灭中有无数思绪在脑海里浮动,啪地一声,满室的光冰冷铮亮。
  
  “没什么,很高兴认识你。”
  少年笑着说,表面有种近乎紧绷的礼貌和完美,像是死死地压制着内心真实的意图,直到它们再也无法影响他。
  
  “我记得,应该是真田送过来才对,他为什么没有来?”
  “风纪委员会有临时会议,所以……”
  “所以,”幸村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打断了她的解释,似乎只是好奇地问,“你跟真田关系很好吗?”
  “……”
  
  绪方唯没有回答。
  她望过来的视线陌生又困惑,而一切表面情绪下,都布满了“随便你是谁”的内核,她想了想,尽量委婉地道别,“如果幸村同学没有别的事情,那我——”
  “我有。”
  幸村精市理所当然地说。
  
  如果换作别人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说不定会把桌子上的分量不轻的纸质文件都劈头盖脸砸过来,但绪方唯只是眨了眨眼睛,她平静地望过来,像是一个制作精密的人偶在等待下一步指示。
  幸村精市无声地笑了一下。
  
  窗外月上枝头,少年才把当做借口用的文件还给她,“帮我交给海原祭监督委员会办公室。”
  “好。”
  “对了,如果你有空,可以帮我去图书馆借几本书吗?”
  “……可以。”绪方唯接过少年的借书卡,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姓名上,“不介意的话,我明天带过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建立在明知道绪方唯不可能拒绝的前提下,他猜想自己是最卑鄙也最熟练利用绪方唯性格的人。
  女生离开后,房间内又恢复寂静。
  像是忽然放弃了某种伪装,少年仰面躺倒在床上,伸手挡住眼睛。
  
  绪方唯为什么会代替真田过来,在问出口之前,幸村精市已经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不是因为临时会议、不是因为真田太忙或是别的什么,绪方唯当然会来——
  是因为他那么想见她。
  这是她被限制的命运,是他选择踏入这条命运道路的必然结果。
  他无数次在心底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无数次让这个问题无疾而终。
  ……
  在今天之前,他以为这至少是他想要得到的。
  然而在绪方唯说出那句“初次见面”后,心底某处仍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灌进喟叹与冷风,甚至错觉地让他感到了痛楚。
  有不可名状的贪念在暗处滋生。
  那是无论他潜入深海,还是转身上岸,都无法轻易填补的空洞。
  
  “会跟她较劲,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
  
  空荡房间里,未竟之语湮没在无声的叹息中。
  
  第二天,绪方唯果然如约前来。
  在那之后的一连许多天,幸村精市总能找到很多理由麻烦她。
  
  关于海原祭的提案被全部驳回,久病的网球部部长忽然宣布要全权负责,绪方唯想起听到这个消息时真田弦一郎头疼的表情,有些好奇地望着正在转笔的幸村精市,他面前是空白的剧本。
  “那么,幸村同学要写什么故事呢?”
  “唔。”幸村精市提笔,漫不经心地一边构思主角一边说,“先写个公主吧。”
  “?”绪方唯歪头,“可是你们是男子网球部?”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幸村精市笑着说。
  “……”
  
  绪方唯好像明白为什么严肃的真田弦一郎闻言色变,联想到黝黑高大的少年可能反串出演的场景,她一时无言以对。
  幸村敏锐地抬起头,“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女生摇头,“只是觉得真田大概会苦恼。”
  “是么,你很关心真田?”
  “他是我书法班的前辈呀。”
  “仅此而已吗?”
  
  一丝陌生的古怪感浮现,绪方唯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而幸村精市移开视线,他的看向未掩的门,灯光下投落一片暗影,在他问完之后,影子的主人伸手压低了帽檐。
  他垂下眼眸,第二次问,“你跟真田,关系很好吗?”
  “……”
  绪方唯茫然地望过来。
  她拥有太适合伤人的天赋,哪怕是沉默都像是在风里灌满了锋利的刀尖。
  
  微妙又短暂的沉默里,走廊上的真田弦一郎收回要推门的手,转身离开。门外又恢复一片明晃晃的、毫无意义的冷光。
  幸村精市有些想笑,又疲惫到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笔尖抵在空白的纸上,装模作样地描着毫无意义的混乱线条。
  
  “你在写剧本吗?”
  “没有。”幸村精市随手将线条勾勒出形状,“画着玩的。”
  “这样啊。”
  绪方唯撑着下巴,她点了点头,“幸村同学真厉害。”
  “嗯?”
  “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像幸村同学这样的人,喜欢植物,喜欢艺术,每一样都很优秀,设定完美的有些过分呢。”
  
  “是么,”笔尖慢慢地、重重地在纸上划过一道,幸村精市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轻声问,“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觉得我还不错吗?”
  少年无疑拥有一副令人惊艳的容貌,即使清秀的眉眼间仍有病气难掩。
  他专注地注视着绪方唯,目光里是她无法解读的深邃和暗涌,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再重要不过——即使他罔顾她的意愿、一意孤行地将她扯进既定的轨迹,每一次交谈,都是近乎冒犯的自说自话,她也完全没有在意吗?
  
  “当然,”绪方唯单纯地回答,“我觉得幸村同学是个不错的人。”
  
  像是冰霜一样覆盖在少年脸上的完美表情微微有些变化,幸村精市垂头,发丝垂落的阴影遮挡了他脸上大部分表情,他盯着面前的纸和凌乱的线条,抿直唇角,久久没有说话。
  心脏的闷痛感若隐若现,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战栗,蠢蠢欲动地撕开虚幻的假面。
  ——你知道什么呢?
  ——你真的认识我吗?
  ——哪怕只有一次,你认真注视过我吗?
  
  “幸村同学?……你在听吗?”
  “嗯。”
  “我要回去了。”绪方唯跟他道别,窗外天色已经暗沉。
  
  幸村精市张了张嘴,原本脱口而出的理由不知被什么力量阻挡,他没有说出意味着命令的话语,而是问,“你明天会来吗?”
  “明天需要带什么吗?”
  “没有。”
  “……”
  
  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沉默中,他望进绪方唯的眼眸,浅色眼瞳里一片风平浪静,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而他此时此刻荒谬的期待,又能算什么。
  
  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将什么不能诉之于口的话语咽下,他略微一哂,“只是来见我不行吗?”
  
  ——这是命令。
  是编织陷阱的蛛网。
  他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她落入网中,还是隐约期待她拒绝。
  
  如同意料之中,绪方唯答应下来,她在关上房门前,找到了理由,“那么,明天跟我讲讲你的剧本吧。”
  “好。”
  
  幸村精市平静地应着,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从黑暗中挣脱,在空荡的房间里无声嘶吼,他想说别骗人了。别骗你自己了,幸村精市。
  ——她真的关心剧本吗?
  ——她连幸村精市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在意过。
  
  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时钟缓慢地往前拨动了一格。
  
  绪方唯离开后,幸村精市放下笔,纸张上横七竖八的杂乱线条映在眼底,凝成黑色的影。
  从落笔那一刻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失误。一开始,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再后来,无论是处心积虑还是心血来潮,每一笔都只能是错上加错。
  他收拢指节,纸张在手中扭曲变形,揉成一团。
  
  纸团从半空准确地被丢进垃圾桶里,与此同时,病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突发的昏沉感让空气都稀薄了起来,忽然难以呼吸。
  顷刻之间,那些记忆、谬误、挣扎都褪去颜色,他眼前又浮现熟悉的幻影。
  
  深海里的倒影,虚幻而易碎,不可触碰。
  
  “我还以为……”
  
  他与她在命运的舞台上相逢,一幕幕场景皆是不可言说的执念,幕布落下,好戏散场,戏中人早已抽身,他却迟迟不愿离席。他踏入其中,与自己的傲慢与执念纠缠,直到它们无言地沉寂下来。
  虚幻的故事接近尾声,道路走到了真相尽头。
  
  “我还以为我不爱你的。”
  
  树影在连绵夜色中起伏,低喃落进风中,很快被吹碎,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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