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落霙篇 终)落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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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的马车在暮色中急驶,霙撩开车帘,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这景象,似曾相识。
“霙姑娘。”车夫提醒道。
“拉上车帘吧,小心着凉。”
头脑昏沉,没有精力再去想些什么,她索性侧卧在马车上...即使连这个动作都仿佛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闪现。
回到苍蓝城时已经天黑,按照惯例苍蓝城会关闭主城门,只留两道小门供紧急情况使用。
当然,由于现任城主是东方姝,霙入城也是算在紧急情况内的。
但当她走到城门时,却发现了异样。城门处聚集了数十名士卒,各个神情严肃,手持兵戈保持戒备态势,他们的马车还没停稳,便被围了起来。
“来者何人?”士卒一把将一头雾水的车夫拽了下来。
“我我我...我就是受委托送这位姑娘回城...”
“姑娘?”士卒疑惑地掀开车帘,看见霙抱着黑猫,侧卧在车厢内,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霙:“什么情况...你们现在这么敬业了吗?”
搜查时霙也不可避免地被赶了下来。
“报告,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那我们可以进城了吗?”霙轻声问。
“不可以!”士卒厉声回答。
“为什么?”
“城主有规定,日落后,苍蓝城将执行严厉的宵禁制度,除非城主特许,否则无论何人都不可入城。”
霙:“呃...如果我说我有城主特许呢?”
“空口无凭,难不成你怀里的猫是特使吗?”士卒笑道。
霙心平气和道。“你就告诉城主,她妹妹来探望她了。”
士卒的讥笑声瞬间消失,不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毕恭毕敬地将霙引入了城中,城门内东方姝亲自迎接她。
东方姝:“我还说东方晔怎么会凭空冒出来呢,原来是你。”
霙也不顾什么礼节,一屁股坐在席上,长抒一口气。
“可算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东方姝见霙一脸憔悴。
“我还想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入城弄这么多繁文缛节,我腿都软了。”
东方姝叹了口气。
“看来你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嗯?”
“林颛死了。”
“死...了?”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方姝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林颛死了,前天晚上发现的尸体,当晚他宴请的两个小官也死在了客栈。”
霙;“不会是有人愤懑出世,为贫者打抱不平吧。”
东方姝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死者的刀口极深,与其说是暗杀,更像是报复性的宣泄。而且当我进入官场后,才知道林颛这个人的复杂性,他并不完全站在平民百姓的对立面,甚至说很多人未必讨厌他。”
“那会不会...是有人雇佣的杀手?”
“现在正在调查,话说唐咲没陪着你么?”
霙的胸口又开始痛了,“说来话长啊...我带他回了趟钟家村,但我身体有些不适,需要找文大夫开几副药,就先回来了。”
东方姝:“那他呢?”
“他嘛...”霙脑海中浮现唐咲站在戏台上的模样。
“他有他不得不做的事,不要紧,就比我晚一天回。”
东方姝:“现在是特殊时期,文大夫估计也睡了,如果身子不要紧的话,你先来我府上借宿一宿,明日再去,以免出了意外。”
霙笑了笑:“按照那杀手的作风,跟着你才容易出意外吧。”
“所以要让你留下来保护我啊~”东方姝回敬般会心一笑。
在官府的一晚安然无恙,但胸口的心绞痛让霙彻夜失眠。望着子夜渐渐升起的雾气,霙有点想唐咲了。
“当时为什么要说那么愚蠢的话啊...虽然唐咲要收拾几个时辰,但也不差这一会儿...”
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霙,她做不做出这个抉择都无所谓。
终于天亮了,一夜平安后,霙谢过东方姝,出了门。
“钟霙。”东方姝忽然叫住她。“已经立春了。”
苍蓝城白天的街上没什么两样的,只是平民百姓也知道了林颛的死,好事者纷纷议论。
文生医馆也与之前的文生医馆没什么两样,只是文大夫看上去更老了些,霙踌躇片刻后进了门。
“霙姑娘,好久不见,还是上次的病么?”
“嗯。”
老文稍作会诊断,给她开了一些方子,临走前又塞给她一包冰糖。
“方子有些苦,可以搭配着服用。”
打开家门,家中一如既往干净整洁,她瘫在床上,虽然睡不着,但总算安逸了许多。
唐咲很快就会回来了吧,霙在心中默默数着数,从一数到一千,到一万,从清晨到正午,从黄昏到傍晚,她已经忘了自己数到几了,但还是不见唐咲的身影。
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再也见不到唐咲了。
霙喝完苦涩的茶汤后便缓缓躺回了床上,心口的剧痛让她险些跌倒,她瞟了一眼床头放着的冰糖,艰难地露出得意的神情。
“唐咲知道我这么勇敢,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霙躺在床上,疼痛的折磨让她几乎无法入眠。
有时会感觉自己很无助,多希望唐咲能早点回来陪她一会儿,如果告诉他事实,他应该不会再生气了吧,可是...告诉他有什么用呢?那个大笨蛋肯定会没日没夜的四处寻找解药,为了治病放弃所拥有的一切,那,之前自己付出的努力也就没有意义了...
就这么耐心等待吧...她抚着黑猫,这个小家伙很听话,一声不吭的卧在枕边陪着她。
霙合上眼,脑海中却立刻浮现了徐楣的身影,穿着她做的襦裙远远地,远远地走开...头也不回。
从徐府的变故后,就早已预定了此生与她再也无法见面了吧...明明自己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
经过三五成群的好事者时,钟霙也听说了一些恐怖的传闻,人们时时聚在抓捕嫌犯的布告下,趁着天明,借着识字的人之口议论纷纷。
“据说,从来没人看见过行凶的过程,等官兵发现的时候,只有冰冷狰狞的尸骸...更恐怖的是...等到第二天,尸体也会不翼而飞,只剩下死者生前的衣冠...”
“要我说,这种人早该死了...”
“嘿嘿,自作孽,不可活...死的越惨越好”
而她,也只是抱着黑猫,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间或听到一些消息。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钟霙闭着眼也感觉到有暗淡的光经过,不用多想,是那些巡逻的士卒。
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打着灯笼,每天在城中转上几周,其余时候就是躲在某家酒馆里吃酒,钟霙不知道这样的巡逻有没有意义。
“东方姝该管管他们才是。”
霙将黑猫当作唐咲,小声絮叨。
“像我这样行将就木的人,杀了也没什么意义吧,哈哈...”
“要是小楣这个时候在就好了,她肯定会保护我们俩的,对不对?”
“喵呜~!”
似乎是听到了讨厌的字眼,黑猫的叫声中充斥着不满,挣脱了钟霙温柔的手掌。
“好啦好啦...猫猫乖~你比那两个笨蛋都乖~要小声点,万一被传说中的恶鬼发现可就遭了,到时候,我可不能顾及你呀。”
“喵~”黑猫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乖乖地缩了回来。
“杀人的恶鬼...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但是希望你能怜悯一点,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能有一夜安眠。”
也许是想了太多事,少有的困意涌了上来。钟霙的呼吸渐渐平缓...
“喵~喵!”
“唔...猫猫乖啦...只是巡逻的官兵...”
“喵!!”黑猫突然蹿下床,向屋外跑去,钟霙不知所措地惊醒,她刚想喊住黑猫,又隐约听见了一声惨叫,再看窗外,也没有灯笼的光,便费力地披上衣服,扶着墙出了屋子。
虽是初春,也应有几分温热,可一阵风冷得从头到脚贯穿钟霙的身体,胸口的阵痛也愈发强烈。
忽然,钟霙看见不远处的路边,一个人影躺在血泊之中,而黑猫,就站在血泊不远处,和另一个黑影对峙,它的喉底传来充满敌意的咕噜声。
霙不自觉地将黑影与白天听闻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那个恶鬼,也会对猫动手吗?她分明看见黑影已经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剑刃。
“猫猫回来...危险!”
霙顾不了那么多,跌跌撞撞的冲到猫旁边,双手张开,挡在黑影身前。
这么做...一定会死吧。
虽然仅仅是认识几天的黑猫,自己和猫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关系,甚至还没有为它想好名字...但是她对这只猫总有种莫名的执念,它从街角向她奔赴而来之前,可能过得很不如意,就像自己家园被毁后流离失所一样狼狈吧...自己与这只黑猫似乎有很多很多的相似之处,如果可以的话,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一定要活下去啊,一定会有像小楣和唐咲这样的人在未来等着它,一定会的...
而自己...钟霙想到这里浅笑一下,胸口的疼痛已变成灼烧感,她的半条命已给了唐咲,剩下这半条命...也用来救赎别的生灵吧。
霙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希望黑猫能借这点时间快点逃走,可是许久,那把悬在半空中的透明的剑迟迟没有刺向她。
她微微睁开眼,终于看清了黑影的模样...并不是什么恶鬼嘛...分明是一个人,况且...
她忽然迟疑了,熟悉的身材,纤细的手,黑纱下露出的白皙的脸庞,以及...
钟霙想起了那个失败的缝纫午后,那天她和小楣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服饰,她曾打趣地送了小楣一件...而它,正披在眼前的黑影身上。
曾期盼日出,却坠入永夜。
刹那间云起月隐,凛冽寒风几乎要将霙推到。
霙的嘴角微微抽搐,眼神从惊讶的明亮变得灰暗,那把透明的剑上,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什么嘛...开玩笑...开玩笑的吧。”
“你是谁?”黑影冷冷地问。
霙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一下,苦笑道。
“我以为我才是食言的那个人...没想到已经憔悴地认不出来了吗...小楣。”
就在刚刚,楣结束了绮县县令的生命,而现在,她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持剑的手。
在被一层层遮掩覆盖的记忆中,楣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生命中缺失的某种关怀此时此刻就站在眼前。
霙伸出手,轻轻抚摸楣的胸口。
“我听不见你的心跳声,那里空空的...呢...”
她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这里,就在楣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
忽然,楣的身躯如泥塑般定在原地,一个空灵的声音不知从何回荡。
“哎呀!不愧是楣最惦念的人,一句话就能阻止楣的行动。只是我不懂,你有什么魅力,占有我的楣的心?”
声音从哪里传出?钟霙环视着周围,突然,一团黑雾从剑中升起,混沌的黑色中,映出若隐若现的容颜。
“小楣变成这个样子,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是又如何?”
“小楣就是小楣,她不属于任何人,你休想让她再继续下去了!”
钟霙扑到楣的身前,用力摇晃着她僵硬的身体。
“小楣...是我,是我...小楣你醒醒,不要再错下去了...跟姐姐走...好么?”
空洞的眼神是仅有的回应。
“小楣...”
“哈哈哈哈~”琉韵轻蔑地笑道。
“没用的,契约已经签订了,楣已经和过去的她一刀两断了。至于你嘛...”琉韵逐渐迫近钟霙。
“你作为姐姐的存在还不错,我就收下了。”
“什么...不可以...”
黑雾散去,楣的身体不再僵硬,她只感觉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啊!!”
霙扑到楣的身上,将她拥入怀中。
“小楣...别怕...姐姐在...别怕...”
霙本以为楣已死在那场变故中...就算楣已经变了样子,只要她还活着,自己...自己就一定会把楣从万丈深渊中拽出来,只要楣还在,管它什么契约不契约,楣一定会回来的...
忽然,楣痛苦的叫声戛然而止,霙正想说些什么,胸口却异于往日地剧痛。
她低头看,锐利的剑刃不知何时刺入了胸口,楣的神情变得冷漠,陌生。
“楣...”霙瘫倒在地。
“你清醒一点...不要...”
话音未落,霙便昏死过去。
琉韵坐在心形的池水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尽管钟霙的出现为她添了不少乱子,但无伤大雅,一切都尽在掌握。
忽然,琉韵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楣站在钟霙跟前,默不作声。
她有些恍惚,关于霙的记忆已被琉韵删的一干二净,对她而言,眼前只是一个将死的陌生女人罢了...可为什么,自己放心不下。
许久许久,楣仍未想起关于眼前人的分毫记忆,只是...
她本能的蹲下,扶起钟霙的头。
“看来对这方面的记忆,还要多加管教呢。”
“啊!!!”楣的头中又传来一阵剧痛,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在空旷的街巷回荡。
琉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记住,我是你唯一的姐姐。”
于是,短暂的踟蹰后,便什么也不剩下了,琉韵最终还是带走了楣,谁也没在意当楣呻吟时,已昏死过去的霙颤动的指尖和颦蹙的眉头。
“我...我已经死了么?”
钟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边空无一物,就连拾来的黑猫也不见了踪影。
或许,它成功逃走了吧...
她下意识地摸胸口的伤,却发现就连衣服也完好无损。长久以来悸痛也消弭了,霙从未感觉身体如此轻松。
“为什么...没有感觉了。”
“你已经偿还了全部代价,该启程了。”耳畔响起万秋尘的声音。
他从半空中浮现,款款落到霙身前。取出那块霜白色的念灵石,轻点他的额头。
又一次灵魂被抽取的感觉,霙感觉身体更轻盈了些。
“所以...你所谓的断绝姻缘的代价,就是和楣有关的一切吗?”霙想要去扯万秋尘的袖子,却发现她的手直接穿过了万秋尘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
“小楣变成现在的样子...也是你在作祟吗?”
万秋尘轻轻摇头。“她被另一股力量控制。”
“你连生死都能操纵...求求你...救救小楣好么...她本不是这样的孩子。”
“不可以,我只负责维持世界力量的均衡,给予你能力,不久后送你启程。”
“启程的意思是...”
“和这个世界道别。”万秋尘轻描淡写的回答。
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吗...按理说,此时的自己应该崩溃才对...为什么,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或许,已经干涸了吧。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均衡...能力...启程。霙好像明白了什么。
“等等...万秋尘,你该不会,是均衡教的神明吧,刚才用念灵石触碰我的额头,就是所谓的神谕吗?”
“嗯。”又是简洁的回答。
“你已经存在了这么久了吗?”
“不,只是在人们的心目中,我活了那么久。”万秋尘又问了一遍。
“还有什么留恋的吗?”
一幕幕在脑海闪现,她对小楣食言了,没有目睹小楣在御箭大赛上夺得桂冠的风采,没有陪着小楣走上徐大人的路。
她对小冉食言了,没有让洛瑞琳以冉夫人的身份,替小冉好好活下去。
她对东方姝食言了,明明约定好要在清明节那天一起祭扫为东方晔祭扫。
她对原绮食言了,她答应过原绮,要在为她缝制最美的凤冠霞帔。
她对郭桓食言了,没有去登门拜访这位符乾县德高望重的先生
她对小胖子食言了,从梦中醒来后再没有提及过祥荣村。
她对清漪食言了,林颛身旁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她对钟参食言了,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在他客死他乡后,仅能以墓碑上的寥寥字眼怀念。
她对老文食言了,借的图书估计无法亲手还给他了。
最重要的是,她对唐咲食言了。
“穿越时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的笨蛋,偏偏这个时候...你不在我身边。到时候见不到我...又会觉得我欺负你。”
霙扬起脸,恳求道。“我可不可以,给他留一封信。”
“诀别的信吗?”
“不,是游戏规则。”霙嫣然一笑。
信写完后,她把它藏在枕头下面,锁好家门,凝视许久。终于还是卸下了全部。
“我准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万秋尘合拢手指,霎时间斗转星移,霙听见潮汐的涌动,眺见一望无垠的海。
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梦,似乎这一切本就是命中注定。
她坐在沙滩上,潮水不时浸漫她的脚掌,没过手腕,又缓缓落回。吸卷着泥沙和她的触感,海水微凉,让霙感觉自己在慢慢地降温,从炽热的痛苦中解脱,扑身渺廖的祥和,涤荡着,把脑海中的一切抹平,冲淡。
若在醉梦中徘徊,难以分辨一色天水。
明明是立春时节,天上却下起了雪。整个世界都被白色填满,连她身上也没有一丝缝隙。
她拿起笔,写下留给唐咲的最后一封信。
纸人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拉起手,绕着霙围成一圈,又在唱着欢快的歌。
霙知道,这是为她送别的离歌,这一次,不得不加入它们。
落款写什么好呢?她咬着笔杆,望见漫天落雪,忽然有了主意。
许久前的梦境中,她曾为自己起名,洛霙,而如今正在洛霙。
写完后,她将信深埋在沙滩中,又用一块石碑压住。
不久后就会被海水冲走吧,希望在那之前,那个笨蛋能找到这里。
“害怕吗?”万秋尘忽然问。
“害怕什么?死亡吗?”霙浅笑。
本就是空中的一片雪花罢了,毫无缘由地产生,被陌生的目光注视后,毫无缘由地落在地面,毫无缘由地融化。
化为一汪水蒸干后了无踪迹,消失于此,却弥漫于世间。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请你记住我的名字吧,我叫钟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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